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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丫鬟茜雪的自述

 少读红楼 2020-02-11
我离开那天,只记得是个冬天,头一天还下着雪珠儿呢。
说来可笑,我在宝玉身边也是好几年,就这么去了,静悄悄儿的,好些姐妹都还不知道呢。我也不是不伤感,在宝玉身边做丫鬟多年,而且到了端茶递水的地位,着实不易,谁知我离了这里,也是因为一杯茶水。

一、枫露茶,逢怒茶
那日,宝玉嘱了晴雯给他研墨,写了个 “绛芸轩”的斗方,便去了薛姨妈处看宝姑娘。只道是去去仍回来的,谁料那日天气不好,薛姨妈留了吃饭,直到晚间才回。晴雯抱怨半日,到底还是亲自搬了梯子,贴了那三个字。
我们都暗笑,这蹄子虽是个爆碳脾气,奈何对这个小爷的事没有不上心的——嘴硬罢了。晴雯与袭人都是原来服侍老太太的,老太太拨了她两个来,我们从小一起混了这几年,彼此的脾气性格儿都是再熟知不过的了。
宝玉对我们是极好的。我们寻常吃的用的都是官中的,用不着自己的月钱不说,这屋子里得的好东西,宝玉也是经常尽着我们吃拿。那袭人爱吃酥酪,晴雯爱吃豆腐皮儿馅的包子,宝玉都留意,有了就给她们留着。
别人自然有眼红嫉妒的,赵姨奶奶算头一个。也难怪,三爷环哥儿不长进,老太太正眼不瞧他,赵姨奶奶只管不服,到底奈何不得。说句实话,她娘两个连我们这些大丫鬟的境遇都比不上。
若日子这样过下去,便也罢了。偏那日,发生了一件事,改写了我的命运。因天气不好,宝玉又不在,晴雯、袭人、麝月、秋纹我们几个都窝在屋里,并没什么差事。期间,李奶奶忽然来了。我暗暗纳闷,宝玉出门,依规矩,她是奶娘,一定要陪在左右的,如今怎么宝玉没回来,她反倒自己回来了?
这李老太太向来难缠,袭人亦让她三分,我脾气好,倒也不曾跟她有甚争执。只晴雯深恶她,平时不愿与她交接。今见她来了屋里,晴雯不动,我不好意思坐着,只得出去给她倒茶。
原本我倒的是待客的茶,谁知她眼尖,竟见了宝玉亲留的枫露茶。这枫露茶可是个稀罕物儿,说是沏三四遍才出色的,可巧宝玉出门前原沏了两遍,等他回来再沏刚好。可是李嬷嬷见了便要喝,我也不曾往心里去,想着这屋里的东西她吃的也多了,宝玉再不至于吝惜这杯茶——便给她吃了。吃了她便走了,心满意足。
又过了一个时辰,宝玉同着林姑娘一起回来了。看着像是吃了酒,林姑娘已经回了,他还让茶。我们忍不住笑起来。彼时我早已忘了枫露茶的事,见袭人已经在里间睡下,便沏了普洱来给他喝。谁料宝玉还记住那枫露茶,问我:“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我如实答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
宝玉不等我说完,竟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 ,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我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我:“他是你哪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便要立刻回老太太,撵李嬷嬷。
我万万想不到,平日里温柔体贴的宝玉竟这样给我没脸!好歹我在这屋子里也是三五年的老人儿了,如今在小丫头们面前被主子如此发落,禁不住又愧又臊又委屈,一时没忍住,哭了出来。袭人闻听,赶紧从里间出来劝慰宝玉。
我虽委屈,见宝玉也是喝醉了,倒也不好说什么。袭人一边收拾地下摔成齑粉的茶杯,一边给我使眼色。我只得离了宝玉边上,去了外间。果然,老太太那边已经听到了动静,已是差了人来问。袭人只说是自己滑到,不小心摔了杯子。一夜无话。

二、蒙冤者,离贾家
原本以为这个事就算过去了。可是不然,老太太对宝玉这个凤凰蛋最是挂心,第二天依旧是着人细细问了缘故。袭人等不敢撒谎,只得照实说了。这下连昨儿李嬷嬷脱滑没有同着宝玉一起回来的事情也没瞒住。
老太太生了气,连边上的鸳鸯都没敢言语。府上规矩,奶过少爷、小姐的嬷嬷比寻常的下人都有些体面,那李嬷嬷奶的是宝玉,就更别说了。原本四个乳母,只她当日最得器重,不但如此,她那儿子李贵亦是跟着宝玉上学的第一得力之人,茗烟等小厮都归他管着。如今老了老了,她反倒不尊重起来,惹得宝玉厌恶,老太太也生了气,立意要惩戒她一番。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那个被“撵”出去的人,不是李嬷嬷,反倒是我。
那日,老太太先是叫了袭人问话,随后又传了我。我见老太太时,她倒也神色如常,只是说,我也大了,宝玉屋里服侍的人不少,且放我出去,将来可自行婚嫁,也是辛辛苦苦服侍一场。随后便叫了我妈来,将我带出去了。
老太太并没有责备我,也不提前日里枫露茶的事情,我妈倒也欢喜,私底下说,在这屋里虽好,将来总是免不了要出去配小子的。现在出去,得了自由身,倒能寻个好婆家。
我默默地,一直没有出声。说不委屈是假的,可是我委屈给谁看呢?早晚也是要出去,只是现在出去得太突然,我竟全然没有准备。收拾了东西,我只悄悄辞了袭人、麝月。晴雯等不在屋里,我只让她们回头替我说一声罢。除了这几个人,别人也罢了,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我做了什么忤逆主子的大事呢!
袭人眼圈红红的,临别少不得说了几句私密话儿,我虽不舍,也劝了她几句。说实在的,想在这屋里能长长久久地待下去,除非给宝玉做了屋里人。袭人一向小心勤谨,倒是也有希望。
这我倒是不眼红,便是出去也有出去的好处,虽然寒素人家的小姐也不及在这里尊贵,可是姨奶奶也不是人人做得的。我妈常叹说,我心太实,经常吃亏。不过吃亏是福,将来,我说不定也是个有福的。我听了笑笑,丢过不提。
这边辞了袭人、麝月,鸳鸯倒将我叫住了。我们一行人,十来个,从小一起长大,什么话不说?便是鸳鸯成了老太太身边的第一得意之人,我心里只当她是姐姐,并不曾疏远了她。她待人一向是极好的,这些年下来,也不见她拿大。这会子叫住我,只怕是有事。
她先是叹了口气,说:“好妹妹,老太太何尝不知道你并无错?只是没有办法罢咧。那李老太太,好几代的脸面,又把宝玉奶了那么大,老太太就是再生气,也没法真将她撵了去。少不得妹妹受点委屈罢。
我也是聪明人,一听便明白了,原是老太太与宝玉都生了李奶奶的气,想着变着法打发了她,可面子上又怕不好看,只得让我“顶缸”了。
想明白了,我倒释然了,因说:“姐姐,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今日虽去了,也无怨言。谁能一直守着呢?不过三五年,大家都各自干各自的去了。今日我先走一步罢了。
鸳鸯听了,点头赞叹:“果然妹妹是个明白人。老太太看人再不错的。”说罢,递给我一个锦包,说道:“这是老太太赏的,你且拿着。”我吃了一惊,接过来,颇有些重量。鸳鸯笑道:“这个,只当是将来的嫁妆罢!”我红了脸,啐道:“好没脸的丫头,这话也好意思的。”鸳鸯却正色道:“虽不好意思,到底是这个意思。你虽早出去了,未必是坏事。”我点头叹道:“何曾不是呢?姐姐也要保重才是,没得结些小人仇怨到底不值得。”鸳鸯笑着点头,送我出去不提。

三、甘平凡,喜初嫁
就这样,我离了宝玉屋里,回了家。不几日,李嬷嬷便告老出来了。我因着有亲爹热娘,到家以后的日子倒也惬意。我自将锦包交给妈,说明是老太太赏的。我妈直念佛,赶紧收了,讲明将来给我做嫁妆用。
我心里十分感慨,这屋里,袭人不用说了,是自幼卖进来的,也是命苦,晴雯更是连家乡父母都一应不记得,幸而到了宝玉跟前,这几年没吃什么苦,倒是比在自己本家强了不知多少倍。在我呢,虽是家生女儿,妈一向夸我懂事又上进,待我跟别人家待女儿不同。远的不说,就说何婆子吧,天天拿着春燕当丫头使唤,稍不如意,非打即骂,可惜了春燕一个好姑娘。
自从出来,我便在家里帮妈做做活计,料理料理家务。虽是少了那一吊钱的月钱,可是在宝玉身边的这些年,也没少得老太太、太太的赏赐,我从来如数上交给妈,我妈也向来知足,有时更好,如今没有了也不强求。我这一闲下来,人却也富态了些。
时隔不久,府里建了省亲别墅,迎来了贵妃娘娘省亲。后来娘娘又赐名“大观园”,令宝玉和姑娘们搬进去读书,听说里面的景致好得很。我听了也不过是笑笑。因园子的缘故,春燕被挑进怡红院当差,那正是宝玉现住的屋子。
还有小红,小红也是跟春燕一起被挑去到宝玉屋里的丫鬟,因她的父母是林之孝夫妇,平日里对我爹妈算是照顾,我们两家人处得不错。听她们说宝玉如何和气,袭人如何稳重,晴雯又如何张致,我心里虽也起涟漪,可是过后便也丢过不提,十五岁生日一过,妈已经开始给我张罗提亲的事了。
我是女孩家腼腆害羞,可是也经不住遐想,不知以后嫁个什么人,家境殷实固然是好的,可是头一样,人品更难得。妈常说,嫁人是一辈子的事,难得主子的恩典,使我脱了奴籍,一定捡个可心如意的嫁了。
我们这小门小户的女孩,倒无须佯羞诈愧,妈说的都是实情,我深以为然。也有几个提亲的,不是这不合适就是那不合适,妈的意思是不急,缘分未到呢。
忽有一日,金钏突然投井了。我唬了一跳,这金钏不是服侍太太十来年了么?什么时候出来的,又因何好好地投了井呢?想到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我着实感伤了好几天。妈也直叹,听说不过是弄坏了太太一样东西,太太一时生气,赶了出来,谁知她气性这样大,竟跳了井了!
太太也是慈善人,闻得竟十分不忍心,赏了她妈五十两银子,又亲自赏了装裹衣裳等等,倒也罢了。事后难免又出来许多流言,也有说金钏不规矩,私情勾引宝玉的,也有说宝玉淫辱母婢的,传得十分不堪。随之宝玉便遭二老爷一顿好打,听说打得多少时间出不得园子。
要我说,金钏也好,宝玉也罢,两人自小玩笑惯了,说话不妨头是有的,可是要说有私情,我第一个不信。宝玉自胎里带来的毛病,好在女孩子队里打转,要说“淫辱母婢”,这可是没有的事。
因着我被“撵”出来,听袭人后来告诉说,他还着实悔了好久,说自己酒后无德呢。金钏好跟他闹着玩,原是有几分顾前不顾后的,可也不是那寡廉鲜耻的女孩儿,怎么会勾引主子呢?唉,是是非非说不清楚,我毕竟早离了那里,一切不与我相干了。
又过了半年,爹妈给我定下一门亲事。姑爷家世清白,开着个小铺子,家计颇过得去,人也老实厚道,爹妈很满意。不久我便嫁过去了,婚后也算和美,他敬我,我敬他的。回门之日,叙了些家常,妈见我眉梢带笑,十分欢喜。
无意中提得鸳鸯姐姐,妈说,大老爷竟看上了鸳鸯,大太太去提亲,谁知鸳鸯立意不从,大老爷威胁,鸳鸯剪发明志,老太太大怒。唉,这样刚烈的鸳鸯日后可怎样了断呢?总不能跟老太太一辈子不是?老太太百年之后,难道她真的去做姑子不成?
袭人悄悄被太太抬举成了宝玉的“屋里人”,虽未过了明路,不过是瞒着老爷罢了。听说月钱都被太太悄悄止住,从自己的月钱拿出姨娘的二两一吊钱给袭人补贴。只是那李嬷嬷,虽告老出来,闲了依旧好去宝玉屋里胡缠,真真烦人。人老了,总是这样,怨不得宝玉经常说“宝珠变鱼眼睛”,虽是疯话,也不无道理。
晴雯就没袭人那么好命了,听说冲撞了太太,被撵出去,不几日便死了。唉。

四、慰宝玉,筵席散
自我出嫁后,一切顺风顺水。后来贾府却听得每况愈下,贵妃薨逝后,只剩了空架子,不得已散了许多家人。我家便是其中一户,虽不得贾府庇护了,可到底成了自由身。贾府的事情,竟渐渐地听得少了,直到发生了那件大事。
什么大事呢?贾府被抄了家了!老爷们纷纷被革职问罪,太太奶奶们死的死,病的病,宝玉、琏二奶奶被羁押在了狱神庙。至于我昔日的好姐妹,鸳鸯殉了主,袭人嫁了戏子,反倒是麝月留了下来。
眼见这百年望族,瞬间树倒猢狲散,我忍不住唏嘘。这消息还是小红告诉我的。小红因在宝玉房里,却偶然被琏二奶奶相中挑了去。林之孝夫妻在贾府当管家多年,只有小红一个女儿,眼见贾府走下坡路,求了凤姐,竟自在放家人的时候全家出来了。小红也有福气,嫁了廊下芸二爷,成了“芸二奶奶”。
如今贾府被抄了家,宝玉等都被羁押在狱神庙。小红不忘旧主,要去见见琏二奶奶,顺便问问我去不去。我想了想,收拾打点了些钱物,跟她一同去了。见到宝玉的刹那,真是百感交集,这哪里还是昔日的翩翩公子呢?琏二奶奶更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全然没了旧日的气势。唉唉,人,大概就是活那口气的吧?
我跟小红说不出话,那泪便流了下来。宝玉大概也没想到我会来看他,也流着泪,满脸凄苦。之前,老太太给定下了林姑娘,可怜那林姑娘在成亲前就病死了。宝玉便娶了宝姑娘。琏二奶奶更惨,不但此前被琏二爷休弃,连唯一的女儿巧姐都下落不明……
我跟小红,各自带了些换洗的衣物并一些吃食和碎银子,也打点了狱卒,为的是让旧主能稍微得些照顾。看望安慰一番,也是我们应尽的一点子心,再有别的,我们也实在没有能力了。
后来听说还是袭人,因她嫁的夫家是当日那个红伶蒋玉菡,如今颇有点家底和人脉——这蒋玉菡跟宝玉又恰是旧交,她夫妻两个竟将宝玉保了出来。更难得,还将宝姑娘赎了出来。
那琏二奶奶是自我们看了后没多久就死了,听说死状凄惨。可是宝玉获救后,并没有与宝二奶奶生活多久,竟是某一日跟了疯和尚还是道士的走了,留下宝二奶奶一个人煎熬,幸亏麝月还陪着。
袭人说的时候禁不住掉下眼泪。我跟小红也唏嘘不已,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那宝玉终究是个不省心的。宝二奶奶这一生,却是薄命。当年她住府里,听说有个和尚给的金锁,那时府里还传什么金玉良缘,如今看来,和尚道士的话,真真是信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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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杜若,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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