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袭人，不，我原来叫丫头，姓花。那一年，爹爹死了，天塌了，家也要完了。妈和哥哥伤心地快昏过去了，也许是饿的。当他们愧疚地打算卖掉我时，我一滴眼泪也没掉。后来姨妈过来探望，她带着宝贝女儿胭脂。胭脂跟我差不多，一直被姨爹宠着，如同一位娇小姐。我永远忘不了她同情中带着鄙视的神情。
我被卖到一家豪门大户作丫鬟，被领走时，妈说：“早晚会赎你出来。”可是，那是一份死契，怎么赎？我没有哭，也没有回头，离开自己家，来到主人家，从此生死由我。我以为自己会吃不饱，穿不暖，朝打暮骂，没想到贾府慈善宽厚。我服侍这里的老太太，她笑着问我话，还说我“可怜见儿的”。我还有了自己的名字：珍珠。人人都说老太太跟前的四个小丫头：鸳鸯、鹦哥、琥珀、珍珠就是四样宝贝。我做梦也没想过自己这样命好，所以一心一意地服侍主子，别无所求。
当史大姑娘被接来时，她一团孩子气。老太太非常疼爱她，不仅把她安置在西边暖阁住着，还把我指给云姑娘。晚上，我俩叽叽呱呱地说话；白天，她姐姐长姐姐短地哄我替她梳头洗脸。云姑娘没有一点儿小姐的款儿，我一心一意地服侍这个新主子。
后来云姑娘回史家了，老太太又把我指给她最疼爱的孙子：宝二爷。这个宝二爷更没有主子的款儿，平时最喜欢在我们队里闹，为我们调脂弄粉，赔身下气，还让我们喊他的小名：宝玉。不仅如此，他还把我的名字改为：袭人，说什么“花气袭人知昼暖。”我听不懂，只知道一心一意地服侍主子。
当林姑娘被接来时，老太太非常疼爱这个外孙女。宝玉见了这个神仙似的妹妹，犯了痴狂病，狠命摔那块通灵宝玉。我早就知道宝玉的呆根子，只盼着他长大后改一改。那年冬天，东府设宴邀请这府主子赏梅花，我们在跟前服侍。人们谈起东府来，总是窃窃私语，然后吃吃地笑。宝玉有时也在这里听到，什么“古今之情”，或者“风月之债”。
宝玉看了一阵梅花就倦怠，蓉大奶奶将他安置妥当，然后留下我、媚人、晴雯和麝月相伴。我、媚人和麝月一直感情很好，这个晴雯算什么东西？她是奴才买的奴才，赖老嬷嬷买的小丫头孝敬老太太的。老太太把她给了宝二爷，晴雯刚来宝玉房里就想掐尖要强。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宝玉从梦中惊醒。我赶紧上前服侍，帮他系裤带时，突然摸到大腿处冰凉一片粘湿，我吓了一跳。宝玉红了脸，我也红了脸。从宁府回来，我替他另换衣服，宝玉含羞央求“好姐姐，千万别告诉别人。”又说起云雨之情，我羞得掩面伏身而笑。当宝二爷轻轻解开我的衣衫时，我半推半就。反抗有用吗？我连命都是主子的，何况身子？贾家对我不薄，宝二爷对我更不薄。
宝玉又跟林妹妹闹别扭了。他从薛姨妈和宝姑娘那里回来就气不顺。偏偏那个晴雯要现弄现弄，把宝玉写的“绛芸轩”爬高上梯的贴在门斗上。宝玉最近一直在晴雯身上花心思。我的心里很难受，但是，当丫鬟的，哪敢指责主子公平或不公平呢？他专门给晴雯留了一碟豆腐皮的包子，我不敢争，李奶奶偏不信邪，非要看看，“宝玉偏向奶妈还是毛丫头？”结果，宝玉雷霆大怒，摔碎茶杯，非要撵走李奶奶。我赶紧圆场，生怕事情闹大。不过，最后茜雪成了替罪羊，被撵走了。茜雪哭得死去活来，一直念叨“我做错什么了？为什么撵走我？”听着她的哭喊，我的身体冷到极点，我的牙齿冻得咯咯作响。
宝玉要和秦家公子一起去上学了。我把书笔文物包好，收拾得停停妥妥，心里有些失落。不知宝玉在外面能照顾得好么？那一起懒贼，他们乐得不动。宝玉看我闷闷的，哄我开心。我细细地嘱咐，说一句，他答应一句。那一刻，我有了异样的感觉。老太太总是戏笑：宝玉将来不听妻妾之劝。可是，宝玉一直乖乖听我说话。
自从众顽童闹了学堂，宝玉便不再上学。政老爷一直恨铁不成钢，如果不是老太太护着，他早就一脚踹到宝玉身上。我小心服侍，提心吊胆，唯恐这个小祖宗闯祸，难以向老太太交待。宝玉总是跟姐姐妹妹们厮混，他和林姑娘比较亲密。虽然林姑娘小性儿，行动爱恼，但是宝玉总能哄转她。宝姑娘也不错，人人都夸她。可是，我觉得她如同站在雾里，让人看不真。
这一年的元宵节格外热闹。我们府上的大小姐回家省亲，原来娘娘这么大气派。整个城里都添油加醋地谈论贾府的娘娘，妈也听说了，特意接我回家吃年茶，热闹热闹。
亲戚家的孩子都来了，胭脂也来了，她穿着一件喜庆的红色衣服。她们围着我，问这问那，羡慕不已。胭脂除了羡慕，还有嫉妒和恨。胭脂的表情再次刺痛我：过得再好也是一个奴才！而她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我的兴致大减，贾府很荣耀，但跟我没有太大关系。
这时，宝玉突然到访，原来小厮茗烟带他来的。
妈不知怎么奉承才好，我有些好笑。宝玉没有半分主子的架子，还告诉我：“我在家里替你留着好东西呢！”看到胭脂诧异的表情，我高兴极了，故意摘下主子的通灵宝玉，递给众姊妹传看一遍。后来送走宝玉后，我再一次向妈和哥哥表明心迹：不要赎我了，就当我死了。他们不再勉强。
当我从家回来时，就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宝玉一如既往地好，看到我忙命人取酥洛。她们回答：“李奶奶吃了。”想到茜雪被撵，我赶紧打岔，将事混过去，省得大家再闹一场气。众人走开后，我悄悄试探宝玉，提起穿红衣服的两姨妹子胭脂要出嫁，提到家里要赎我，而宝玉只说“不放你走。”却不提我将来在这里如何了局。最后，他默默睡去了，我不知如何收场，便来推他。没想到宝玉满脸泪痕，我又悲又喜。
我一夜思量，倍受煎熬。次日便病倒了，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偏巧李嬷嬷走过来，自从上次宝玉替晴雯打压她之后，这个老婆子一直找事。她看我躺着没理她，破口大骂“忘了本的小娼妇！”，而且越骂越难听，什么“哄宝玉”、“妆狐媚”、“配小子”。我又愧又委屈，禁不住哭起来。宝玉、林姑娘、宝姑娘都过来劝，那个死老婆子越发上脸，最后还是琏二奶奶把她弄走了。
宝玉明白李嬷嬷是因为上次的事找碴，宽慰我道：“她只拣软的排宣。”晴雯故意叫板道：“得罪了她，便有本事承认。”我不争不抢，一心一意服侍主子，没落下半分不是。如今无端被李婆子辱骂，还被晴雯讥讽“没本事承认”。我痛哭不止，肚里的眼泪把心都寒透了。
史大姑娘又过来了，她跟林姑娘住在一处。宝玉送她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时，我催过几次，他才回自己房里来睡。次日天明，又早早地跑过去，而两位姑娘还未起床。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得！我不得不担心主子的名声，作为宝二爷房里唯一的大丫鬟，我一两银子的月钱还挂老太太房里。如果我不经心，万一出了差错，怎么见老太太？
我冷落宝玉，麝月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也冷落宝玉。不过，我的愿望落空了。宝玉叫了另外的小丫头，四儿。哪个丫鬟不想攀高枝？四儿趁机笼络宝玉。我降伏了，不敢再冷落或规劝宝二爷，因为他身边永远不缺讨他欢心的丫鬟。
宝玉越来越没规矩，居然缠着鸳鸯要吃她嘴上的胭脂，还要认同族那个大他四五岁的贾芸为儿子。他明知彩霞和环哥儿有情分，还要拉拉扯扯。环哥儿气不过，故意推倒油蜡烫伤他。虽然宝玉承认自己烫的，不与别人相干，结果，老太太还是把跟从的人骂一顿，我只得忍着，不敢分辩。不知这个小祖宗还要闹出怎样的乱子才肯收敛？
宝二爷和琏二奶奶生病差点死掉，人们都偷着说这是赵姨奶奶治的，不过无凭无据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宝玉病好之后，更加无法无天。他不仅鬼鬼祟祟地偷看杂书，还结识什么锦香院的妓女云儿，恭顺王府的伶人琪官。。。我越来越担心。
那天下大雨，正巧梨香院学戏的女孩子们过来玩耍，她们淘气将院门关了。不知哪个在外面叫门，谁也不去开。我怕怠慢客人，便去开门。谁知竟是宝二爷，他火气很大，门一开就没头没脑地踹过来。这是我平生头一遭儿挨打，又羞又气又疼，晚间疼痛难忍，竟然吐了一口鲜血。妈说过“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容命长，终是废人。”我心如死灰，争什么荣？夸什么耀？
宝玉甚是不安，亲自服侍。有主如斯，夫复何求？我死也无怨。晴雯醋意大发，因为跌断扇子被宝玉训斥几句而夹枪带棒，既恼我，又恼宝玉，甚至提到“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那是当年我和宝玉不懂事闹的一出“云雨情”，她怎么知道的？她要害死我吗？宝玉动了真气，非要撵走晴雯。我乐得她被撵走，但是抖落出“那回事”就麻烦了。小不忍则乱大谋，我跪求宝玉饶过晴雯。晴雯留下来了，她没有感恩。相反，她讨好宝玉，引逗宝玉，故意撕扇作乐，还挑衅我的好姊妹麝月。我恨自己太贱，宝玉撵走她就撵走好了，为什么替她求情？晴雯早晚会害死我，宝玉那么宠她，而她的手里又攥着我的把柄。天呀！
宝玉太不通人情世故，对云姑娘和宝姑娘的好心规劝，反而冷嘲热讽，认准只有林姑娘“不说混账话”。那天老爷叫他去见客，我看他走得匆忙，忘拿扇子，便赶来送给他。谁知他半路遇到林姑娘，说什么“素日之意”、“你放心”，这是关系性命脸面的男女之事，我吓得魄消魂散，暗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
这时宝姑娘走过来，我意欲替宝二爷和林姑娘遮掩，没想到她也目睹了刚才的事情，故意说道：“宝兄弟如今说话越发没了经纬，我故此没叫他了，由他过去罢。”我非常慌乱，不知如何是好。宝姑娘又将话岔开，要替我做宝二爷的针线。我心里明白她和林姑娘都想成为宝二奶奶。我正和宝姑娘说话时，一个婆子走过了，说到金钏跳井死了。真是晴天霹雳！我听说她被王夫人撵走了，隐约听说因为她勾引宝二爷。宝二爷还用勾引吗？他总是死乞白赖地缠着我们要吃嘴上的胭脂。想想同日之情，我不觉流下泪来。
欢迎光临木柳书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