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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四时即事诗》品鉴

 木柳书屋 2013-09-01

 

贾宝玉《四时即事诗》品鉴
 
 
(转自:悼红文的博客)

 

    红学文化,自成一家。包罗万象,三教九流皆入梦中,皆为所用。各种文化罗列其中,(可以说)无处不在。其含而不露的精湛技艺,堪称化笔。
  无一处不用典故,无一处同于典故。用历史文化底蕴,为“女儿清净”立意,所谓宝玉沉溺于“女儿”之水,实为人间“清净”立言。
  创新是其最大的特色。
  《四时即事诗》也同样如此。
  《四时即事诗》从字面上,写的是婢女、丫鬟、女奴,按春、夏、秋、冬四时排列顺序,分别对应着袭人、麝月、秋纹、晴雯,并把绛芸轩中的婢女镶嵌其中,而从文底里(红楼梦以文字的表里见功夫),则远远不止于此。
  《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蛙声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轻柔的红绡纱帐宛若云卷云舒,自然而然的流转着,在隐约可闻的更鼓之声里,夜昼相交之际,人朦朦、欲睡还醒的时节。窗外的春雨使眼前的春色和睡梦中的人,都感受到了一丝寒意。“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句,突出了“乍暖还寒”的春季气候特点,春色与梦中人相结合,岂非是春天的芳气袭人?宝玉用陆游诗句“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稍作改动为“花气袭人知昼暖,鹊声穿竹识新晴”改珍珠(蕊珠)名“袭人”。暗含“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之意。袭人因此而得名。那么,《春夜即事》则侧重于袭人了。
  本来这是一种人间的“良辰美景”,却因为“窗外雨”给“枕上”梦中人带来的“寒意”,徒增一份伤感,那“盈盈”的“烛泪”是在为谁而涕泣?是在为窗外雨中花儿的愁容伤感吗?还是为梦中人被寒意所侵而伤悲?抑或二者兼而有之?尽管“点点花愁”因“窗外雨”带来的“轻寒”,为“梦中人”(我)感到很气忿,身边的小鬟“拥衾”不理,频频言笑。结句有“商女不知亡国恨”的意味。
  在《春夜即事》里,窗内“烛泪”窗外雨,梦中人与雨中花,两两对照,一般苦,两样愁,同病相怜。春中寒,寒中春,悲喜交集于冷暖变化里,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梦中人为什么对“枕上轻寒”这等的敏感和气忿?皆因“点点花愁”触发了“春梦随云散”的心腹事,实难排遣。春色有“芳气袭人”,也有“寒意”,梦中人心中因此而惕惕不安。
  寝食难安“因春冷”是“春夜即事”的原因,“锁梦”是气忿的结果。美好的一场春梦被“轻寒”打断(锁梦),怎不令人悲愤满怀?
  蔡义江认为,“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二句,是为黛玉写照,这种说法不无道理。大观园女子相互照应,是“石头记”传情达意的笔法,从这种文笔上说,袭人是链接黛玉、宝钗、可卿三人的一条线,“石头记”的立意,从贾宝玉“女儿清净”论上,可以得知,春色喻女儿情,那么,芳气袭人四字,则具有美好的意味了。然则,女儿怎么又生出了“寒意”呢?
  黛玉畏寒,宝钗“食冷香丸”降温,一炎一凉,是二人的身体原因?还是心理原因造成的差异?使用这种差异的目的是什么?关合了世态炎凉?芳气袭人固然怡人,寒意袭人则“群芳碎”了。莫非这就是“袭人”二字的正反两面?从另一个侧面兼炎凉于一身,与可卿前后相对?
  花气袭人知昼暖,春光乍泄总遇寒。
  《夏夜即事》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倦绣佳人进入了恬谧的梦乡,金笼鹦鹉啼叫着找水饮。窗前的明月打开了天宫的镜匣,室内飘绕着奇妙(檀云)的芳香。琥珀杯倒出滑润的荷露,玻璃栏纳柳风凉。在这清爽怡人的时刻,正是卸去晚妆归寝的时候。首句与结句相照应,从睡梦起,至归寝收。中间用鹦鹉写出酷暑,用麝月之清爽、檀云御香之奇妙、荷露之润滑,写出何以消暑,惟有“佳人”之意。天衣无缝。
  此夏夜六景,佳人睡梦为第一景,总领后五景以佳人为因果。次以“鹦鹉唤茶汤”之渴,写出酷夏的炎热。三、四、五句则为消暑的方法,曰麝月之清爽,曰檀云御香之美妙,曰荷露之润滑。此三水之德如醍醐灌顶,暑气顿消,凉气自心中油然而生,所谓心静自然凉是也。当此时,玻璃栏在麝月之清爽、檀云御香之美妙、荷露之润滑的作用下,采纳来如柳风一般的风凉。心如玻璃一般净,便是人间好时节。
  鸟倦飞而知还,人倦绣而通幽。通幽则至超凡脱俗之境,故以“佳人”名之。鸟倦飞而知还,人倦绣而通幽,都是一个“归”字。陶渊明自是“归隐田园”,佳人“归”于“幽梦”,点睛着《红楼梦》的“儿女之情”是一种“真事隐去”的“曲径通幽处”,即“真事隐去”从“假语村言”中写出。“金笼鹦鹉唤茶汤”谓夏夜的温度很高,连耐热的鹦鹉都难以承受而要水喝,佳人在夏夜的酷暑里,却进入了“幽梦”中,超然物外之情,在一帘幽梦里传出。正如汉时李延年所说“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那一份超然物外之情,净心、消暑“绝世而独立”于天地之间。
  麝月,按蔡义江解读,典出徐陵《玉台新咏序》:“金星与婺女争华,麝月共嫦娥兢爽”麝月谐射,取映照义。那么,麝月无疑为酷夏带来了蟾宫的清爽。接下来檀云的香气则可品可评,用“御香”喻极品。“开宫镜”之说,一个“开”字,拟把镜子比作明月,联想到明月映照着窗棂。“品御香”,一个“品”字,就把香雾当成了云霭,把本来的一种从燃烧香料升起的香雾做出缥缈在天空的云霭联想现实化了,这种现实化的实质性,乃是心净自然凉的实际效果。
  蔡义江认为:二、三、四,五句分别嵌鹦鹉、麝月、檀云、琥珀四个丫鬟名。说得好极了,酷夏的炎热令女儿们“唤茶汤”以消暑,她们因此而成为避暑的凉风,令人清爽。正如宝玉所云:“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把她们比作人间极品的檀云、荷露、柳风,她们合在一起,就会使人间处处清爽怡人(水亭处处齐纨动)。“荷露滑”三字,同样照应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之意。《夏夜即事》似乎有建议世人,只有采纳了“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的理念,就会受益于“清爽”的意味。
  《夏夜即事》无一处用“热”字,却无处不“热”。偏用“风凉”作反衬,此“冷中出热”之法,正如第二回用“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聚焦在“目下兴衰兆”上。
  何为目下兴衰兆?
  “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第二回冷子兴语)此消曰衰。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第二回)彼长曰兴。
  这一兴一衰,切入主题。因此,“冷中出热”之法,是通部书的立论方法。
  《秋夜即事》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
  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二句直截了当的点明着秋的肃杀。一个“绝”字与“浸”字,把绛芸轩里的温情一扫而光,空余茜纱寒月光。“浸”者,喻此时的月亮,已是冰冷的精魄,流光浸透窗纱,扩散至整个绛芸轩,寒意因此而笼罩着绛芸轩,往日的喧哗因此而销声匿迹,正所谓:今夜偏知秋意寒,桂魄已透碧窗纱。“绝”在这里,作消解。若从“隔”处会意,则望文生义矣。
  “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此二句是对秋色的点睛之处,“锁”,很厚之意。喻苔厚到了可以作为“睡鹤”铺设的地步。与后文“抱衾婢至舒金凤”相映成趣。飘”,洒落。喻被露水飘湿的“栖鸦”,如同井水淋洒一样。与“倚槛人归落翠花”句相映照。三、四句是对秋深露重的设譬,五、六句是凉意阻止了人到户外去,只能卸去首饰守在屋内望月落寞,暗含一个“绝”字。
  正如《春夜即事》不写暖而写寒,用寒反衬暖。《夏夜即事》不写热而写凉,用凉反衬热。《秋夜即事》无一秋字,用苔厚露重读出一个“秋”字,嵌入秋纹名字的寓意。
  接下来,就是因秋深气凉的人事描写。天气转凉需添加被褥以御寒,人们因寒冷而不再倚栏做户外运动了,(倚栏人归)而是卸除首饰回到室内,或饮酒、或游戏、或嬉笑,所以,才有“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的场景。
  《秋夜即事》通篇用“苔锁石纹”、“井飘桐露”,“抱衾”、“归落”,“酒渴”、“烹茶”等场景,紧扣一个“绝”字。正是用秋深露重写意人事的诸多无奈。是对湘云“寒塘渡鹤影”和黛玉“冷月葬花魂”的诗意,相辅相通。
  《冬夜即事》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奴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二句极其生动,“梅魂竹梦”语带双关,既喻时令已至冬季,又寓立意脱俗。“睡未成”者,在“梅魂竹梦”的衬映下,清雅之态,活现眼帘,令人耳目一新。如此遣词,深得吟诗作词先声夺人之法。
  三、四句,“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松影”对“梨花”,“一庭”对“满地”,“惟见鹤”对“不闻莺”。何其工整也。古今大家手笔难出其右者。就其诗意而言,这十四字,莫不是对“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出新。“梨花满地不闻莺”,引唐?岑参诗意,以“梨花”喻雪。无一字有“雪”,却处处是雪。
  “不闻莺”,为什么不是不闻雁呢?也不是不闻鸦呢?莺,春鸟。一义:女子歌声美妙,或说话声音婉约动听。一义:人动春心。即如“春宫图”,隐含的是男女暧昧之事。在这里,有一处疑义:即为“冬夜即事”,怎么用春鸟?语境不合时令呀,是字误吗?显然,“不闻莺”其中的隐情,是消除红尘中俗念之意,这层意思用“惟见鹤”反证出来。因此,“不闻莺”,乃是离开尘界,进入净界的禅意,与下文“知试茗”意境相通,试想:在一个混浊不堪的环境里,如何能够品茶论道?
  “惟见鹤”以“松影”为前提,那么,松之高洁正可见鹤之独立红尘,正与《夏夜即事》“佳人”“绝世而独立”的意境相对应。越是寒冷品越高,具有“人至无求品自高”之意。所以说是“惟见鹤”。
  五、六句,“女奴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用“女奴”之雅,与“公子”之俗相对照,寓意深刻。“女奴”之雅,在“翠袖怀诗冷”,“公子”之俗,在“金貂酒力轻”。“翠袖”,薄也。尽管穿着单薄,天寒地冻,仍有诗情。“金貂”,厚也。穿着厚厚的“金貂”,还喝了酒,仍嫌不足以御寒。一薄一厚,一诗一酒,一冷一暖相对比,谁雅谁俗,难道还需要加以辨别吗?此处,宝玉以自己设譬,借以表现“女奴”之雅,正如他自譬“臭皮囊”,借以表现“女儿清净”一样。
  七、八句,“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侍儿知试茗”与上文“女奴翠袖诗怀冷”衔接成一道清雅的风景线,再与首句“梅魂竹梦”相扣,首尾相顾,恰似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一幅冬季风景画。而构成这幅美丽风景的主色调,并非是才子佳人,而是“女奴翠袖”里面的“竹梦”,和“侍儿”知道“及时烹”“扫”来的“新雪”,才是懂得品茗的方法,也就是懂得茶道,在这里,“知试茗”和“及时烹”的语境,可作“梅魂”品味,盖因第雪水烹茶为妙玉的生活习性,暗含妙玉之洁于其中。
  这也许是主人公“睡未成”的原因吧。
  第五十回宝玉访妙玉乞梅得句:“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第五十回)“入世”与“离尘”相对,“冷挑”与“香割”相对,“红雪去”与“紫云来”相对。在这种对应关系里,写出《石头记》顽石“幻形入世”在于求取“冷香”,即“梅香”。空空道人求道访仙,见到“石兄”驻足不前,与“石兄”一番交流之后,将《石头记》再检阅一遍,“自色悟空”“遂易名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的原因,同样在“色”(红梅)。所谓“红雪”除了红梅之映照,实难做它解。
  来(入世)为“红雪”,离(离尘)带“香魂”,这就是《红楼梦》的立意本旨。
  简评:
  《四时即事诗》最大的特点,是没有华丽的辞藻,因而,也更能引起人们的共鸣。
  《四时即事诗》总是从寒冷、炎热转换到清爽怡人,而这种转换总是从奴婢、丫鬟开始,作为转折点,难道不值得我们深思吗?
  正如《芙蓉女儿诔》明诔晴雯,实诔黛玉,《四时即事诗》明写丫鬟,实对应了宝钗、黛玉、湘云、妙玉等众女儿,当与主人公贾宝玉“一生事业”相结合时,“红雪”与“红尘”互为表里,成为红学的最大亮点。

  孤立的解读《四时即事诗》,只能陷入望文生义的泥潭里,最好的办法是结合前、后文,与整部作品联系在一起,前文是抽象,后文是具体。前文是形而上,后文是形而下。前文抽象出“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特征,后文则用“一干情痴情种”来具体“演示”(分析)。前文是对现象的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提炼,后文是对前文的求证,每一个人既是“臭皮囊”,也是一朵花,是做“臭皮囊”,还是做一朵花,取决于个人的选择,“臭皮囊”不是人(卜世仁,见第二十四回),那么,“还”、“归”到一朵花,则芳香怡人了。《石头记》子子句句皆“情”,字字句句无“情”,前、后文互映互照,互为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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