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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师

 文苑折枝 2013-09-04

 我人生的第一任老师,姓贾,名金虎。
  “快着,进教室,金虎过哩(来)了!”
  眼尖的学生发出警告,院子里疯玩的学生娃们挤着,推搡着,转眼间便拥进“教室”,其实就是村里早年间用来作“马号”喂养牲口的两间砖窑,腾出来作了学校。旁边的两间,还在喂着几头黄牛。
  随即,窑洞里传出了唱歌一样的诵书声:
  人、口、手,山、石、土、田,日、月、水、火……
  王二小是儿童团员,他常常一边放牛,一边帮助八路军放哨……
  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二四得八,三四十二……
  啊(a)、哦(o)、鹅(e),衣(i)、乌(u)、鱼(?
  有经验的人一听,就知道这是复试教学。一间教室,最少有两个班级,或一三、二四搭配,或一二、三四搭配,老师却只有一个,最多时也就两个。

  金虎是我们的老师,姓贾。记忆里,我们从来没有称呼过“贾老师”,“老师”的叫法也很稀少。不只是当面不叫,背后跟着大人们“金虎怎么这么”的,好像约定俗成似地,没有什么师道尊严的顾虑。
  这怨不得学生和家长们。
  我家居住的小山庄,是个自然村落,人口在鼎盛时也就一百三十余口,这还是加上一南一北另两个山庄人口的总和。北边的山庄叫瓦圪梁里,洪洞县行政区划地图上,写作瓦圪楞;南边的就叫南庄,地图上标注为南山庄;中间我们居住的山庄,老辈子叫翟山里,算是中心,学校就设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三个山庄从北往南彼此排成一线,中间都隔着一条沟,隔沟相望。
  金虎是南庄人,每天要往返中间的沟来给我们讲课。隔着沟有一里之遥,他的身影一出现,我们这边的人们就能看见。学生们得着这种便利,来到学校,并不急于诵书算题,而是先三五一伙地玩,有拍片的,我们叫拍元宝,有滚玻璃弹儿的,或者“碰拐”,就是两人各搂起一腿,单腿跳着用被搂的腿的膝盖顶对方。拖着鼻涕的女生们围成一圈,手抓一把杏核,一抛一接地玩“拾枚”,嘴里还一边哼唱着莫名其妙的曲子。有的在地上画出方格,惦着一只脚,一来一去地踢着一个布包或小孩巴掌大的瓦片,玩“踢瓦儿”。
  有时,当饲养员的大伯,牵着已吃胀了肚皮的黄犍牛,要把它栓到院边的槐树或者核桃树下。黄健牛刚吃饱喝足,它内急,走几步不走了,岔开两腿,就在当院拉屎撒尿。臭气和尿骚味在空气里弥散。正在玩着的学生们,手捏鼻子,宁愿忍受这种折磨,也舍不得放下手头的玩活儿。这种时候,大伯一声喊:金虎来了!学生们边狼奔豕突,慌不择路地往教室里挤。等到听到大伯呵呵大笑,才知上当。于是又一窝蜂地拥出门,接着刚才草草收场的游戏,继续玩。免不了因突然被打断而起争执,强势的不愿斗嘴,用拳头证明,落败的嘤嘤哭泣。哭罢,又手拿玩物,一转身另寻玩伴。玩着玩着,刚才还打斗的两人又成了对手或者同盟,早先的埋怨已随风翻过学校的窑顶,被在椿树上等着的布谷鸟衔走了。
  这样几次下来,大伯的警告不灵了。一味疯玩的学生们放松了警惕,结果,吃了苦头。
  那一日,扛着铁锹的金虎转过南庄的山峁,身影出现在对面的坡顶时,学生们没有发现。金虎走下长坡,在沟底自己的承包地里,铲掉地垄边横长的蒿草和多余的酸枣树,完了又坐下来,屁股底下垫着一只鞋,慢腾腾卷一只烟,点燃了,喷上几口。一直到金虎拍拍手,穿上鞋,站起身扛上铁锹往学校走,学生们还是没有发现。金虎走过沟底,开始爬这边的长坡,这就走出了大部分人们的视线。
  有稍微机灵点的学生,不放心地问一声:金虎呢?玩着的稍搭瞄一眼南边的长坡,那里并没有金虎的影子,回答说:锄地去了吧。于是继续玩。
  春秋二季,白天长,早晨天亮得早。金虎在每天早晨到学校前,或锄地,或铲垄,或挑水,或者拉上平车,后面跟上肥胖的老婆,去三里之遥的虎峪里电磨磨面。后来竟然养了十几只绵羊,每天早上就手执羊铲,跟在羊群后,嘴里“去去去”地驱赶着,那一片不很分明的白“咩咩”有声,缓慢移动着,下了坡,过了沟,一路逶迤而来。到得学校,金虎把全部十几个学生叫出来,沿窗根一溜儿排开,让诵书。十几只羊就在院边的枣树下或者酸枣树旁,抬嘴探吃树叶,也有的羊低头啃吃地上的蒿草、马齿苋、灰灰条之类。一时间,学生们的读书声,羊群的咩咩声,夹杂着山庄本就有的鸡鸣狗吠猪哼哼,完全是一曲乡村特有的交响乐,让人叹为观止。
  等到羊群走过,院边留下的是一排黑不溜秋泛着光亮的羊粪蛋儿,间杂着片片蒸腾着湿气的尿迹。
  这样,学生们少了戒备,等到大伯再喊“金虎来了”,金虎已经扛着铁锹走进了院子。学生们心里还要笑大伯的无趣时,金虎拉着瘦长的脸,狭长的眼睛阴晴不定地扫描上一圈,站在了当院。他把铁锹斜倚在门前,手一挥,鼻音很重地发话:进教室!刚才还仿佛被施了定身法的学生们,一阵窸窸窣窣,垂头耷脑地蹭进教室。有刚被大人送来的新生,吓得要哭,左右看看,又把哭吓了回去。
  惩罚并不很严重,但都让山庄的学生们和家长们记忆深刻。
  金虎对学生的体罚,仅限于一双手,从来没有操持过棍棒、笤帚、教鞭之类,也从来没有雷霆震怒、声嘶力竭等情状。除此,也仅限于学生两腮,从来没有打耳光、扭耳朵、揪头发、踢屁股之行为。面对犯错的学生,他不急不缓,节奏分明地每隔十余秒捏一下学生的左腮或者右腮,嘴里也不疾不徐地说着些关于学生们祖宗八辈的坏话。那情景,倒像是在跟学生亲昵地拉家常。再仔细观察,你就会发现,金虎捏一下,被关心者就吸一口气,再捏一下,再吸一口气,咝咝有声。捏时,腮边一道白印从中间向周围扩散,放手时,腮上一片红晕,往外围蔓延。金虎脾气很好,耐性十足,他可以放下正在跟那个年级讲着的课程,用沾满了粉笔灰的手指,将这种“亲昵”进行到底。一直要到谁家的公鸡带着鸡婆和数十只刚刚孵出的毛茸茸的小鸡,叽叽咕咕地巡视到教室门口——这表明,勤早的人家已经吃过早饭喂过鸡了。金虎于是停下手里的动作,匆匆布置下饭后来校的作业,拍拍手,扛上铁锹或者长长的放羊铲,出门走了。学生们这才一哄而散。
  学生们顾不得疼痛,一边用力擦着肿胀两腮上的粉笔灰,一边努力揉着溢满眼眶还没来得及落下的泪水。这是在消除痕迹,不想被家长瞧见,那样的话,有两种结果,一是家长气

我人生的第二任老师,姓郭,名国亮。
  当我辗转盘桓,最后由家人决定在效古小学就读,忐忑不安站在被称为班主任老师的面前时,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班主任”这三个字。
  班主任就是郭国亮老师。
  那时是19819月初,我读五年级,郭老师代着语文课。此前,我出生在这个叫效古的村庄,7岁时举家搬迁到十余里之外的翟山庄,在复式班里莫名究竟地捱到四年级,最后又回到了这里。
  那是一段至今回忆起来殷实温馨的时光。我文字写作上的启蒙,我文学创作上天子般迷狂想象的启蒙,就始于那时。
  郭老师课讲得有趣有味。他顿挫有致、抑扬得体的声音让我们陶醉。尤其停顿时那宏亮的“啊——!”,充满了对空气的穿透力,往往一声感叹,土坯垒的墙壁上土粒就簌簌落下。他讲法布尔的《蝉》,把我们引入神秘的昆虫世界。他让我们背诵长长的范文《我家门前的柿子树》,我至今还可以大段背出。他说:古人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能吟;我们呢,背诵范文上百篇,手下文章自然成。他让我们明白了围绕中心选材布局谋篇的方法。
  夏收前夕,他把我们全班同学拉到操场边,让学生们从各自的角度,观察麦浪滚滚的田野。然后在十分钟里写一段二三十字的景物描写。有一次,我第一个交卷,自鸣得意地等着表扬,不想他很不以为然:让你们观察,是为了让你们想象,不是要你们照猫画虎,孩子眼里的世界太丰富多彩了,你尽可以胡说八道,只要说得有几分道理!啊——!
  你听听,事实上,这就是素质教育。想想,三十多年前,就已经有人在躬身实践了。
  那时,郭老师正读着三卷本的新版《三国演义》,他自己读得兴味盎然,不忍释卷,还要让我们一起领略早期白话文的魅力。中午或者晚上,他叫上我们几个到他的办公室,用他那抑扬顿挫、鼻音稍浓的声音,为我们朗诵其中一些片段。至今印象深刻的有“左慈分酒戏曹操”和“祢衡击鼓骂阿瞒”的细节。我们且听且问,一惊一乍。十一二岁的少年,在不经意间,就接触了中国古代文学的经典,它为我们后来上初中后,对文言文的学习,先入为主地埋下了兴趣的种子。
  无论是过去、现在、或者将来,体罚学生都被认为是错误的,是一系列教育法规所明文禁止的。郭沫若在早期写过一篇题目似乎是《铁盔》的小品文,抨击了封建教育体制下,先生对学生身体的摧残。然而事实是,到今天为止,体罚或者变相体罚仍不同程度地存在于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地上。
  在我们的记忆深处,郭老师对我们的体罚也是至今保留着鲜亮回忆的内容。
  每天傍晚,夕阳西下,鸟雀归巢,学校操场边的杨树在微风中摆动,树叶噼啪作响。我们全班同学散落在那一排杨树周围,亮开嗓门,背诵当天的课文或者抄写的范文。郭老师搬张凳子,坐在不远的篮球架下,左手拿书本,右手抓着一根大拇指粗细、大约七八十公分长的教鞭,有意无意地往我们这儿瞟一眼。有谁背熟了,主动走到老师跟前,双手一背,开始背诵。郭老师眯着眼,认真对照着课本。这个时候,你要留神,稍有疏忽,比如漏掉了一个字或词,或者,本不该停顿的地方你停顿了,你就有遭受惩罚的危险。郭老师的教鞭专爱往学生们的小腿肚上招呼,一教鞭下来,又疼又麻,学生们一咧嘴,顾不上喊疼却先笑了。因为他们发现,老师嘴咧得看起来比他们还夸张,那表情仿佛是他在疼。放学路上,小伙伴们交流最多的是谁谁挨的最多,依此证明他错的多,该挨!
  郭老师的教鞭,当然没有魏巍老师蔡芸芝先生那根来得温馨,它仅仅只是“敲在了石板边上”。郭老师的教鞭却是敲在我们心上,在我们以后的人生征途中一路警省。
  1982年毕业,我们班达到洪洞一中初中部录取分数线的有九人,我是其中之一。
  刚达而立之年的郭老师一下子声名鹊起,他创造了效古学校历史上的新辉煌。并且,他前脚送我们出了校门,后脚就被调到回坡底学校,是原来效古的校长调动后硬向联校要去的,还代五年级语文,到1984年,他又在全县拿了第一。此后,郭老师一发不可收,1984年担任陈村中学校长后,连续四年蝉联全县第一。据统计,那几年从陈村中学考入洪洞一中和其他中等师范的学生,每年都不下十几人,村里人用“足有几公共汽车”来形容。再后来,郭老师到了联合校,现在叫教办,专事教研。他常常一顶草帽,一辆半旧的蝴蝶牌自行车,叮呤咣啷地往来奔波。1993年又被任命为回坡底中学校长,结果,不用我说了,第二年,用他的话说:又闹了个第一……
  再这样写下去,就没有意思了,呵呵。
  说喝酒。
  郭老师与酒,有一长串的故事,只是版本不同而已。对酒,他不排斥也不沉迷。照他的说法是“还能喝点,不能醉倒”。他的学生多,遇有婚丧嫁娶,走到那里,都免不了有学生上前给老师敬酒。郭老师几乎来者不拒,他有句“酒话”,堪称名言:酒有酒度,人又风度,不可因为贪酒乱了“国度”。喝到后来,估摸不胜酒力了,他狡黠却豪壮地宣布:谁再来敬,共进三杯!这招还灵,有点威慑作用。不过学生们点到为止,原就不想让自己老师喝高了而已。
  郭老师对音乐情有独钟,能操持几样乐器,比如笛子、二胡。学生活动时间,郭老师往往搬张凳子,坐在校长室门前,先随口吹几个音节,试试笛膜和音量,然后手指飞舞,前仰后俯,行云流水般的音乐如泄而来,震动耳鼓,绕树三匝,飞出校园,在舞阳河畔的这方空间里流淌。或者是《扬鞭催马运粮忙》,或者是《节节高》、《牧羊曲》,都是人们喜欢的曲子。学生们停止了喧闹,老师们放下了批改作业的笔,都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了。
  有时,郭老师拉着二胡,师范学校毕业的张锦文老师吹笛子,二人合奏一曲苍凉激越的蒲州梆子唱段,引得村子里的人都来凑热闹。
  郭老师治校严,诫师狠,对学生品德的形成更是狠上加狠。为此,不少人对他有微词。记忆里,为了整饬教风,一次,他怒发冲冠,不惜与一位青年教师一战,引来了不少的非议。其实,他是一个民主的校长,他嬉笑怒骂皆形于色,露于外,不加掩饰,不靠“阴谋”治校。他率直坦荡,对工作一是一二是二,毫厘不爽。批评起人来,不留情面,他谓之“灵魂的革命”。对于误人子弟者,他铁面一板,坚决扫地出门。
  学生们怕他。八十年代中期,刚刚富裕起来的农民,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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