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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成林 : 他曾经是个刽子手

 松原09馆 2013-09-04

(杜克;图片来源于网络)

杜克同志(Comrade Duch)原名康克由(Kang Keck Ieu),1942年11月17日出生在柬埔寨磅同省一个贫苦农家,父母都是华裔,他是家中长子和唯一儿子。

康克由九岁时,父亲因为能讲中国话,在当地一家华人鱼行谋了一份差事,但是收入并不稳定;为了帮补家用,母亲在当地市场做点小生意。小学时代,康克由学习用功,一位老师经常资助他。2002年,爱尔兰摄影师Nic Dunlop来到暹粒采访杜克同志的母亲,她说儿子小时候放学后除了帮做家务与农活,其它时间总是埋头书本,他最喜欢数学书,也读高棉和法国文学。

1950年代,康克由考上金边一所中学。过了几年,资助过他的小学老师也到这里任教。在这位老师影响下,他对共产主义有了兴趣;1967年,他和老师双双加入柬埔寨共产党。

不过,在这之前,康克由通过考试,进了金边另一学校专攻数学。1965年,他如愿以偿成为一名数学教师。他任教的中学是在一个小镇。不同于柬埔寨为数不多的其他知识精英,康老师总是踩着一辆破旧的中国单车。他跟校长同住,卧室却堆着马恩毛的著作。但他是个好老师,很耐心很温和很严谨。如同资助过他的小学老师,康克由也接济穷学生。他没什么社交,常跟学生灌输革命理论,组织学生帮助农民。

因为,政治活动,康克由蹲过几个月的政府监狱。推翻西哈努克国王的朗诺政权上台,康克由从金边消失了,准确说来,他变成了杜克同志,这是他在革命组织的化名。1940年代初,在干丹省安林的某处丛林,年近三十的杜克主管清除“奸细”的赤柬秘密拘留营M-13。研究高棉文化的法国学者Fran?ois Bizot,曾被当做美国中情局间谍关在这里三个月。

Bizot是M-13寥寥无几的幸存者之一,他后来写了一本回忆录《门》(The Gate),对杜克同志有不少一手描述:“在拘留营,一见到他的臀部瘦削来去缓慢的身影,大家总是陷入郁闷,一切活动慢了下来。杜克只有两副面孔:撇得很开的嘴唇上方一对坦诚的眼睛;嘴唇紧闭,目光低垂,一言不发。”Bizot眼中的杜克是个狂热虔诚的革命者,但也正是杜克的细心“考察”,让波尔布特破天荒释放这位无辜的法国学者,虽然Bizot获释两个月后,跟他同时被捕的两名高棉助手,仍被杜克遵照指令就地处决。

从M-13到举世闻名的S-21,间隔不过五年。

杜克后来坦承,1975年4月赤柬攻占金边后,他最初不想接手S-21,但是革命者必须服从组织,你别无选择。稍稍遗憾的是,我读过的好几册关于赤柬的书,包括Nic Dunlop那本《失踪的刽子手》(The Lost Executioner),都未详细写到乐于助人的康克由老师怎样变成残酷无情的杜克同志,他的心路历程仍是一个谜。

有的作者推测,除了革命狂热和数学教师的严谨,康克由蹲过的政府牢房(对待犯人同样残忍),大概也给了他后来管理赤柬秘密监狱的“灵感”。研究柬埔寨的国际权威David Chandler,则从诸多历史角度深挖S-21的残暴根源。然而更有价值的,似乎还是赤柬覆没之后,面对终于找上门来的两名外国记者,隐姓埋名的杜克那番自白,尽管真真假假。

从纳粹到赤柬,几乎所有刽子手都把责任推给上级或最高层,因为若不奉命杀人,你就会被杀。

杜克也不例外,他告诉记者:“S-21没有权利逮捕谁。我们的责任是审讯并把坦白交代呈送党中央。不论是谁,一旦被捕就得死,这是党的规定。哪怕小孩子。这是政策,命令。没人可以从S-21活着出来。党指示我们怎么杀死他们,但是我们不用子弹。我们通常割断他们的喉咙。我们把他们像鸡一样杀死。”杜克的顶头上司是后来的赤柬国防部长宋成。后者要他常去金边郊外的刑场监督处决。杜克告诉记者他不喜欢,只去过一次。

据当年看守回忆,他的确常去刑场。审阅犯人的坦白书,他批改精细提问尖锐。他的工作并非毫无乐趣。

然而杜克后来似乎真的开始怀疑,因为他的不少朋友和同志,包括儿时资助他的小学老师,他的入党介绍人,当年让他负责M-13拘留营的上级,最后也进了S-21,无一生还。他说自己因此变得沮丧,很多时候,反而爱跟狱中奉命给波尔布特画像或塑像的犯人艺术家呆在一起。但是,杜克的怀疑并未变成反叛。

1978年,新的一轮清洗开始,三百名赤柬士兵进了S-21。杜克向接替宋成的新上司农谢请示如何处置;后者命令,无需审讯,通通杀掉。杜克究竟有没有亲手杀人,似乎说法不一。Nic Dunlop在书中写道,杜克告诉他,1979年越南军队占领金边之前,他奉农谢指示,亲手杀掉剩下的囚犯。M-13一名看守也告诉Dunlop,杜克曾经用枪处决一名拒不交代的犯人。不论真相如何,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最后一刻,杜克仍在奉命杀人。

1986年,宋成把杜克派到北京外国语学院教授高棉语,他回到讲台,成了一名外国专家。一年后,大概因为北京得知他的过去不再续约,他重返柬埔寨,在波尔布特秘书处工作。随后,就像当年的康克由一样,杜克同志消失了。他多次改名换姓,带着妻儿隐居偏远乡村。1995年,他的新居遭到枪匪洗劫,妻子死在强盗的刺刀下,杜克背部受伤,但是幸免一死。

妻子死后不久,他对基督教有了兴趣,告诉传教牧师,他罪孽深重,一生从未有过安宁。受过洗礼的康克由变成一名世俗传教者和难民营义工,他也重执教鞭,如同当年跟弟子灌输革命理论,热衷于向学生和身边的人传教。两名外国记者找到他并且当面揭穿他的真实身份时,杜克同志终于忏悔:“我以前做了很多坏事。我对过去和杀戮非常懊悔。那些死者都是好人。很多都是无辜者。”

金边,S-21旧址,一幢楼房的三楼展室现有几幅看板,农谢、乔森潘和英萨利夫妇的照片下面,详细列出审判赤柬的国际法庭起诉他们的罪名:反人道罪、战争罪和种族灭绝罪。大约一百七十万柬埔寨人死在他们不到四年的统治之下。

然而,不论是因病去世侥幸逃过国际审判的波尔布特,还是以上赤柬高官,至今没有一个人认罪,也没有一个人忏悔。S-21从前的主人杜克同志也在看板上面。2010年,因为反人道罪,酷刑折磨并且杀害大约一万五千名囚犯,67岁的杜克被判三十五年有期徒刑,折算之前监禁,他的刑期实际上只剩十五年。

如此发落引来一片哗然,用一位幸存者的话说:“我们是两次受害者,赤柬时代和现在。他的监狱很舒服,有空调,一日三餐,风扇和一切!”

最后,法庭改判杜克终身监禁。

尽管如此,这不仅是运作缓慢资金短缺前景难卜的柬埔寨国际法庭迄今唯一的宣判,杜克同志,或者康克由,也是迄今唯一公开认罪和忏悔的刽子手。

(责任编辑: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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