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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人,还是先知?——对《阚子》“宋之愚人”的梳理与

 潜夫故里人 2013-09-05

赏石史话(1)


 


愚人,还是先知?


——对《阚子》“宋之愚人”的梳理与认识


 



   
考索中国上古赏石史,谁是第一个赏玩奇石的人?我们现在只知道早在五、六千年前我国先民就有了赏石之风。如《尚书》中《禹贡》即明确记载:“青州贡铅、松、怪石。”这应该是可信的。另外,《山海经》中也有不少关于怪石的记载,但该书所记的真实性令人怀疑,不足采信。而1955年至1958年在南京市城内鼓楼岗西北北阴阳营遗址发掘出的76枚雨花石,则用实物证明了距今五六千年前的古人就可能已赏玩奇石。但是谁在赏玩奇石,却都不得而知。只有一个不知名姓、被称为“宋之愚人”的人,可以算作已知第一个赏玩奇石的人。


   
“宋之愚人”出自现今已轶的古籍《阚子》。北宋初年编撰的《太平御览》中说:


 



   
《阚子》曰:宋之愚人,得燕石于梧台之东,归而藏之,以为大宝。周客闻而观焉,主人端冕玄服以发宝,华匮十重,缇巾十袭,客见之,卢胡而笑曰:“此燕石也,与瓦甓不异。”主人大怒,藏之愈固。



 


   
下面对这段文字略作解释。“宋”即春秋时期的诸侯国宋国,位于现在河南商丘一带,其疆域最大时包括河南东北部、江苏西北部、安徽北部、山东西南部。“梧台”在今山东省淄博市临淄区北郊梧台镇梧台村北,现台高28米,周长220米,当地人称“梧台山”,是齐国宫室建筑中最大的一处夯土台基。传说这里是齐国的议事宫室,后因此处多种梧桐树而得名。可见,这个宋人是到齐国国都获得这块“燕石”,得来并不容易。“周客”,从周王室(都城在今陕西)来的客人。“端冕玄服”指黑色帽子和衣服,即玄衣和大冠,是古代帝王、贵族的礼服。“缇巾”是红黄色的丝巾。“十”又作“什”,形容多,“十袭”即将物品层层包裹,形容极珍重地收藏物品。由此而产生的成语有“什袭而藏”,词语有“什袭”、“缇袭”,都是指郑重珍藏。“卢胡”指从喉咙中发出的笑声,表示不屑。瓦甓(p?),指砖瓦。


   
将这段文字翻译成白话是:



   
宋国的一个蠢人在齐国梧台的东面得到了一块燕石,拿回家后珍藏起来,认为是了不起的宝贝。从周王朝来的客人听说了,就去看这块宝贝石头。主人穿着玄黑色的礼服来开启宝贝,只见它用华美的匣子一重重装着,又用红黄色的丝巾一层层包裹着。客人见了石头,从喉咙间发出笑声说:“这是燕石啊,与砖瓦没有什么差异。”主人大怒,藏得更加严密。



   
这并不是现今古籍中关于“宋之愚人”最早的记载。早在南朝宋范晔撰的《后汉书》中的《应劭传》有“宋愚夫亦宝燕石”一句,唐代章怀太子李贤(652—684)注引《阙子》(即《阚子》之误):“宋之愚人得燕石梧台之东,归而藏之,以为大宝。周客闻而观之,主人父斋七日,端冕之衣,衅之以特牲,革匮十重,堤巾十袭。客见之,俛而掩口,卢胡而笑曰:‘此燕石也,与瓦甓不殊。’主人父怒日:‘商贾之言,竖匠之心。’藏之愈固,守之弥谨。”
李贤所引更为详尽,似乎更接近于原本。


 



   
现在我再来将这个故事作一番梳理。


   
首先这个“宋之愚人”并不是一个普通百姓,而是一个有地位有身份的人,这从他可以出游到齐国、“端冕玄服”、用“华匮”和“缇巾”来珍藏奇石中看出来。他也是一个对奇石有一定鉴赏能力的人,因而在那个以玉为重而没有形成赏石风尚的年代里,能够发现并珍藏一块“燕石”;并且相信自己的审美判断,不因为别人的否定而轻视它。


   
那么什么是“燕石”呢?“燕石”也称“燕珉”、“婴石”,本是燕山所产的一种类似玉的石头(“珉”即似玉之石)。《山海经?北山经》中说:“北百二十里,曰燕山,多婴石……”晋代郭璞注:“言石似玉,有符彩婴带,所谓燕石者。”“符彩”又作“符采”,指美玉的纹理色彩。“婴带”即项下饰带。由此可知,这种似玉的美石有玉一样的纹理,纹理像妇女项下饰带一样缠绕,这也是“婴石”的得名。从历史角度来讲,燕山有大、小燕山之分。大燕山,即今北京北部的燕山山脉,命名较晚;小燕山,位于今北京西南部,也就是大房山和凤凰山脉。小燕山大致命名于商代,《山海经》中的“燕山”指的是小燕山,也即房山。房山所盛产的是汉白玉石,属沉积变质型大理岩,质地细腻,颜色洁白,内含闪光晶体,是一种具有观赏性的建筑和雕刻材料。因此有人认为古人把汉白玉石称为燕石。但是汉白玉属于纯色大理石,没有纹理,不会有“符彩婴带”,“燕石”是否就是今天的汉白玉石,也只能存疑。总之,“燕石”是产于古代小燕山的一种质地和纹理都似玉的美石。而“宋之愚人”所得到的这块奇石不在房山,而在齐国的梧台(今山东淄博),那么,他所得到的这块石头就更不大可能是汉白玉石了。


   
古人——尤其是“宋之愚人”所生活的时代,人们贵玉而贱石,“燕石”似玉而非玉,当然也就不为古人所重,他们甚至用“燕石”、“燕珉”来比喻不足珍贵的东西,更将它与另一种似玉的美石“碔砆”并列,称为“燕石乱玉”或“碔砆乱玉”,等于说“鱼目混珠”。王勃《上吏部裴侍郎启》:“所以战惧盈旬,迟回改朔,怀郑璞而增愧,捧燕珉而自耻。”李白《赠范金卿》:“我有结绿珍,久藏浊水泥。时人弃此物,乃与燕珉齐。”也用作自谦凡庸之词。唐杜甫《酬郭十五判官》:“只同燕石能星陨,自得隋珠觉夜明。”唐包佶《酬于侍郎湖南见寄十四韵》:“楚材欣有适,燕石愧无功。”宋苏轼《九日邀仲屯田为大水所隔以诗见寄次其韵》:“漫遣鲤鱼传尺素,却将燕石报琼华。”由此可见古人看不起“燕石”已成共识。


我们再来看“宋之愚人”,在贵玉的时代里,得到了一块似玉的石头,当作宝贝,自然会让人笑话。而且客人为什么会是“周客”呢?因为周王室是当时玉器的最大消费者,“周客”当然最能识玉。这个故事本身是从玉的角度来叙述的。从玉的角度,“周客”的嗤笑是完全正确的。但从奇石的角度,如果“宋之愚人”所得到的真是一块奇石,则只能说明他的慧眼独具,“周客”因循固步。那么他是将那块“燕石”当作玉石来收藏的还是当作奇石来收藏的呢?如果他是将它当作玉,则确实是个真假不辨且固执异常的“愚人”;如果他是将它当作奇石来收藏的,则他确实是个可歌可颂的赏石先驱。从古人对“燕石”的有关文字来看,我认为他多半是把它当作玉了,他多半真是“愚人”而不是“先知”。


 



   
我认为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认识“宋之愚人”故事的价值。


   
首先,“宋之愚人”的故事说明赏石文化的出现与流行晚于玉石文化。上古人们重视的是石头的质地,对玉与石的区分是严格而清楚的,在他们眼中,玉与石有云泥之别,仙凡之分。虽然《尚书》即有将“怪石”进贡的明确记载,但实际上只要是石,不管纹理、形状多么美丽奇异,古人一开始并不重视或者并不十分重视。对于“怪石”、“奇石”的欣赏与收藏,一开始只是少数人的个别行为,而并没有形成奇石赏玩的文化土壤。赏石文化的出现,需要一定的社会基础,主要是思想认识基础,而这样的基础在那个时代并没有出现。奇石文化的出现是随着魏晋山水文化的流行而逐渐出现的,并在唐末、两宋逐渐成熟。那种将奇石文化的源头上溯到远古的观点我并不赞成。


   
第二,如果“燕石”真是一块奇石,则可说明对美的认识,对奇石的认识,是有一个过程的。有一些人可能会远远走在时代的前面,他们像是先知一样,在独自赏玩奇石。同时他们也是孤独的,会受到时代的嘲笑和否认,被看成是“愚人”。人们对美的认识,是随着社会实践活动的不断深入而不断扩大和深化的,可能在古人不以为美、看不到美的地方,今天的人会看到其中的美,并且欣赏它。远古的人更欣赏石的质,今天的人在欣赏石的质之外,也重视欣赏石的纹、色、形。就对奇石的认识而言,人们最早欣赏的奇石是山形石,而后才扩展到图纹石、造型石,所开发出的奇石的审美类型、奇石种类也越来越丰富多样。“宋之愚人”从古代的“愚人”到今天的赏石文化先驱,从受贬斥到受赞扬,这个转变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进程,也是人类认识与审美的进程。


   
第三,如果“燕石”真是一块奇石,则一方面,一个人的趣味好尚应该符合社会风尚,这样才会有共同的爱好,所追求的事物才会有社会价值和经济价值(他的“燕石”在当时一钱不值);另一方面,只要自己认准了,只要一件事物是自己所追求的并能愉悦身心,只要不是有违道德的,就应该坚持下去,要勇于面对别人的批评与不屑。要知别人的批评,可能是他认识还不到位,审美层次还不到位。接受这样的批评而放弃自己看好的美石,多半是要吃后悔药的。


   
最后,对于古代的奇石资料也要一分为二地看待。这个故事在古代完全是反面教材,现在却完全是正面材料了。今天我们赞扬“宋之愚人”,是因为想当然地认为“燕石”是奇石,“宋之愚人”是在赏玩奇石,却没有想到“燕石”完全可能仅仅是一块假玉石而不是奇石,“宋之愚人”也完全可能仅仅是在收藏一块“美玉”,而根本就没有想要收藏奇石的意思,让今人的众多溢美之词完全没了着落。


   
将美好的愿望和不可能完成的重任寄托在古人身上,这倒是很有可能的。如五六千年前的先人是不是已经开始赏玩雨花石,并不能从南京出土的那76枚雨花石得到确切结论一样——它们在当时很可能用作宗教用途,作为观赏石只是可能性的一种,而且可能性较小的那一种。


 


                                                         
2009年7月于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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