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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好河山可骑驴(二)

 浅Jean 2013-09-12
二 提刀独立顾八荒
  
  陆游骑驴进入剑门关,后面跟着全家老小的车队,浩浩荡荡,雨雪交加,心头止不住懊恼,一路上奋笔作诗词无数。剑门天下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李白当年经过,咋舌高呼:“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陆游可没这个感叹的兴致,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回头望去,只有关山重重,不见一个故人。南郑,他的嘴里噙着这个地名,却始终不忍吐出,那个地方,那些人,以后,大概再也不会见到了。
  风流云散,曾是一生最踌躇满志的时光,这辈子所遇最投契莫逆的伙伴……不,应该说,是我的战友,袍泽,与兄弟。
  王炎,这个名字应该被记住。他是确确实实最赏识陆游的人,可能也是陆游曾经最信任的主帅,但是,就像开玩笑一样,历史慢慢湮没了他所有的雄心和努力,多年经营,化为春梦泡影,一切,发生在1172年那个秋天。
  王炎,河南安阳人,才干过人,以坚忍与实干精神,深得皇帝信任。数年之间,便成了国家重臣,朝野瞩目。当朝廷里主战主和以及中间派们仍在争辩不休时,王炎已经挽起袖子,一头扎到四川,真刀实枪地干起来了。
  将帅帐移至汉中南郑,因为离前线更近。组建武装,完全不拘一格,不仅地方上的“义军”,连契丹、女真族的流民也收编不误,并专门以这些剽悍的外族人组成了战斗分队。众所周知,两宋的武装力量,向来是官兵不如自卫队,地方武装又不及胡人及胡化汉人勇猛善战。唯一麻烦的是,难以统管,而王炎恰恰是个擅长统领与招延的人。广募人才,他的帐下,集中了南宋的一时俊彦,多半是海内名士。包括陆游在内,亲自发信邀请,恳商军国大计,对这些怀才不遇的士人,王炎给予充分信任,他们当然也倾心相报。
  虽然是文职,却穿上了军装,持长剑骑快马,巡游于边境,勘察地形也好,处理军务也好,冒险中总带着快意;闲时结伴入山打猎,呼喝声与笑声震落树叶。“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多少文人梦中的境界,终于出现了。于是,豪情万丈,几乎不思故乡。
  结果,秋天到的时候,诏书亦到,改虞允文为四川宣抚使,王炎离职进京待命,第二年索性被彻底免职,请回老家。原幕府成员四散如星,被分别调至各处,陆游亦被调至成都。也就是这次骑驴入剑门的原因。
  原谅我详细地记述这件事情,否则就无法传达陆游的郁闷之情。这是他离理想最近的一次,也是幻灭来得最突然的一次。
  关于王炎的意外被削职,回想起来,大概也在意料之中。陆游心里应该有数,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王朝的家族遗传病又犯了,或者说是代代难以摆脱,连外族入侵都不能与之抗衡的梦魇:武将跋扈,拥兵自重。岳飞当年就栽倒在这里。所谓莫须有,难道不是防患于未然的意思么?
  而在南郑,在军中大帐,一个实干与礼贤下士的主帅,一群狂放的文士幕僚,难得的理想与行动力相携,从陆游的回忆诗词来看,完全就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是否会有一些事,有一些话,因为过于热烈,而显得不太合时宜,甚至,招忌?
  这当然只是猜测。新的宣抚使虞允文,和王炎是老对头,历来不和,仅从这种人事安排,朝廷的心迹便已可窥。多言无益。后来,陆游把在南郑写下的诗词大半都藏起来,藏着藏着,竟然藏丢了。
  中国古代的文人,都很会藏东西,藏心事,极端的像向秀作《思旧赋》,拉拉扯扯刚写到正题,就嘎然而止了。藏的结果,便是怨。孔子教导后生曰:“大家都来学诗吧!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诗可以激发情志,可以观察社会,可以结交朋友,可以怨刺不平。近可以侍奉父母,远可以侍奉君王,还能知道不少鸟兽草木的名称。”
  这一大串诗的效用里,“怨”和“远之事君”,是被后辈们用得最熟练最出色的。陆游在剑门关下,就有这样一首怨词:
  《清商怨》
  “江头日暮痛饮。乍雪晴犹凛。山驿凄凉,灯昏人独寝。
  鸳机新寄断锦。叹往事、不堪重省。梦破南楼,绿云堆一枕。”
  词面很好解,是一首典型的闺怨词。上片写我,漂泊的游子,雪后初晴的江边,惨白如病的夕阳里独饮闷酒,在山边驿站里,胡乱地睡去。下片写她,家里的思妇,像织回文锦的苏若兰那样坚贞而多情,辗转反侧,为回忆和思念所苦,在梦中重温过去的欢乐,却又要面对梦醒时分。
  大概意思就是这样,没什么新意,只是简练干净,既深沉朴素,又痴情宛转。行家出手,就知有没有。陆游是诗坛巨纛,从数量到质量,其词都不及诗的成就光芒万丈。于他,写词的的确确就是“诗余”,诗之余兴,这阕《清商怨》,体格是词,细品时,却有唐人诗意。
  清寂,而寥阔,让这样私人范畴的情感,变得堂堂正正,有怨怅,却又光风霁月。问题在于,陆游这次是带着家小的,游子在,思妇也在,打出这闺怨旗号,又为谁呢?
  必有所托,借闺怨以抒其志耳。用男女之情喻君臣际遇,是中国诗歌传统中的传统,经过深度包装的,委婉的表达方式,将为难、尴尬,甚至冷硬残酷的东西,包裹起来,层层绮丽的细布轻纱,就可以用肉质的心去贴近去摩挲了。也容易被怨怅的对象接受:谁会讨厌曼妙女子的轻嗔薄怨和情深款款呢?
  比如,想跟主考官打听,俺这次有没可能入围,直接跑上门去问,会连人带礼物一起踢将出来吧!聪明人就写一首诗递进去:“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好生优雅得体,又娇俏识趣,再倔冷的主考官,也会心一笑。大家都觉得怀才不遇,这事儿太普遍啦,孟浩然上来就直捅捅:“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惹得“明主”大为恼火,行啊,朕就把你弃置了又怎么着?朋友们也不高兴,怎么说话的这人?把我们都当势利眼?
  到了陆游这个年代,文人们都已经非常聪明,尤其词曲流行,从民间到案头,体裁特别适合抒发日常不能明言的心事:鬼鬼祟祟的一段地下情,人际中的一次冤屈,政坛一次风波,我想升职,为啥不给我升职,皇上看我顺眼,皇上看我不顺眼……等等。
  陆游想表达的,就是离开南郑后,对朝廷的失望,忠而见谤的悲郁,还有际遇难逢的愁苦。游子和思妇都是他,一个是身体在外的漂泊,一个是心灵内在的坚守。游子与思妇的叹息,如风起青萍之末,把人生吹得波澜壮阔。
  此时的心情是最低落的,一直到了成都,稍有好转。陆游在四川制置使,掌管边防军务的范成大门下,做一个参议官的闲职。成都多好啊,到处都是战火,这里仍然人民安逸,吃吃喝喝,赏花讲古,五十岁的人,可以养老了。
  但陆游浑身不得劲,着急,心里头无着无落的,只好继续猛写诗词,很搞笑吧?这家伙作诗最勤的时候,总是最不乐意当诗人的时候。
  《双头莲(呈范至能待制)》
  “华鬓星星,惊壮志成虚,此身如寄。萧条病骥。向暗里。消尽当年豪气。梦断故国山川,隔重重烟水。身万里。旧社凋零,青门俊游谁记。
  尽道锦里繁华,叹官闲昼永,柴荆添睡。清愁自醉。念此际。付与何人心事。纵有楚柂吴樯,知何时东逝。空怅望,鲙美菰香,秋风又起。”
  头上新添白发,平生壮志成虚,又远离家乡,于是很消沉,豪气都没有了,当年意气相投的朋友更没了。你以为作者总算识趣,不痴想不折腾了?才不,下半阕就露了马脚,完全不是闲居的心态啊!世人都说成都好,他偏觉得,繁华有什么好啊,闲适有什么好啊!被重重的心事拖累着,还不如回老家归隐呢——拜托,你现在这个状态,跟归隐有什么区别?说到底,这年头,嘴里嘀咕着“归隐”的人,都是在赌气罢了,小发泄下对现实的不满,假隐士,真愤青才对。
  词是呈给范成大的,范大人当然看得懂,这种嚷嚷归隐的把戏,他也玩过。身份地位不同,关于时政的郁闷,却是相通的。陆游跟范成大关系不错,虽然是上下级,却俨然诗酒之交。很多话就不那么避讳了,言行也不那么谨慎。比如这首词,如果换种眼光来读,难道不是在抱怨长官对自己不重视,暗讽长官身为朝廷重臣却无作为吗?
  好在范成大不是一般的官僚。他没什么,陆游的同事们,看在眼里却很不爽了。逮到机会就痛心疾首地打报告,说陆游放肆无礼,纵酒颓放,云云。
  积极维护尊卑秩序的,往往是秩序里的小人物。他们之痛恨不守规矩的人,愤怒之情胜过被冒犯的尊长本人。像陆游这样的人,就特别碍眼,因为,你的特立独行,放纵飞扬,虽然与他们无涉,却是在明显地嘲笑着他们的立身信念,当他们发现,自己觉得无比宝贵的生存智慧,原来在别人那里,可以轻而易举被摒弃——最气人的是,竟然也没什么不良后果。那么,那些谨小慎微,赔过的笑脸,付出的自我贬仰……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像陆游这样的,如果过得很差,还会得几声同情,但如果总在眼前安逸地晃来晃去,人家就会很盼望他倒霉了。
  这也可以称之为“主流”的尊严与脆弱。因为只有汇聚为主流,才能获得信心。在他们的价值体系中,人与人,只有地位身份的区别。他们看不见个体灵魂的美,掂不出人格的重量。
  所以,陆游其实不管生活在哪个时代,在日常中,都会是很讨厌的角色。尽管他也曾为小小的官职,为了找点俸禄养家,措词哀苦地去求人,可一调过头来,喝了几口酒,就开始抓狂:“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浮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
  多么壮烈孤绝的形象,出现在一个半老的小官员身上,可是一点都不觉得突兀,作为读者,我们知道,是陆游的话,没关系的,他有这个底气。越受困于现实,他的理想之火就烧得越灼烈。也可以从侧面解释,为什么陆游作词数量不及诗之十一,作为文体的词,虽然也可豪放派,但还是太含蓄,太宛转了,哪有诗,尤其古风来得痛快淋漓?
  陆游后来干脆自号放翁,并大言道:一树梅花一放翁。这种人,卑琐小人都能轻易让他绊上一跤,拍掌看他的笑话。但是,想听到他认输,很难。除非他自己,向命运举手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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