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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还是毁灭

 啸海楼 2013-09-13

生存还是毁灭

—— 俄狄浦斯的抗命与认命

谌洪果 昨天 20:38

俄狄浦斯弑父娶母的故事,是一个伦理的悲剧,但也是一个英雄主义的壮举。俄狄浦斯对命运的抗争及其失败的结局,既凸显了理性的自负与盲目,也彰显了人性的高贵与伟大。

忒拜国王拉伊俄斯祈求阿波罗神赐给他一个儿子,但神预言这个儿子会杀父娶母。然而,夫妻俩想要孩子的强烈冲动压过了对悲惨前景的长远忧虑,所以他们倔强地让这个孩子降生于世。之后,为逃避命运的安排,这对父母又将婴儿弃之荒山。阴差阳错,孩子被牧人送交科林斯国王收养。俄狄浦斯长大成人,偶然间得知自己将要杀父娶母的预言。他害怕谶语成真,故而离开养父母,孰料却在路上与亲生父亲拉伊俄斯发生冲突,杀害了对方。

直到此时,俄狄浦斯的悲剧还不大具有道德冲突的意味。伦理的陷阱在前方等待着他。不久,忒拜城陷入了另一场灾难。一只人面狮身的妖兽,坐在忒拜城外,让人回答什么动物有时四条腿,有时两条腿,有时三条腿,脚最多时最软弱。回答不出的人们都被妖兽吃掉了。俄狄浦斯破解了谜语,指出这种动物就是“人”。妖兽跳崖自杀,俄狄浦斯成为拯救忒拜城邦的英雄,随即被拥立为王,并娶了寡居的王后即自己的母亲为妻。

(资料图:俄狄浦斯与狮身人面的斯芬克斯。编辑配图,图片来自网络。)

妖兽的谜题是人性之谜。俄狄浦斯貌似找到了谜底,却落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当中。人用几条腿走路,只是一种生理学的描述,这一描述不足以把人和其他动物性的存在区分开来。俄狄浦斯以为自己就此认清了“人是什么”的真相,却反而对人的伦理性存在这一最为本质的维度,丧失了基本的认知。也就是在他猜对谜题的那一刻,他在事关人性尊严与耻辱的伦理问题上即将犯下大错,就成为一种绝对的必然。这是人要真正认识自我,必须付出的惨重代价。

俄狄浦斯无疑是个好国王。在他统治忒拜城邦的十几年间,国泰民安,经济富足。他关心人民福祉,殚精竭虑让城邦这艘大船稳固航行。当然,他也是个好家长,育有两儿两女,家庭生活和谐美满。然而,那杀父娶母的报应,伦理性的危机,迟早要爆发。果不其然,城邦陷入了严重的瘟疫之中,干旱、饥荒、疾病等等困扰着这个爱民如子的国王。终于,神谕指示:必须找出杀害前国王的凶手,驱除玷污国家的根源,才能让城邦恢复平安。

亚里士多德曾说,人之所以是政治的动物,是因为人既非神,也非兽。政治具有堕落之倾向,但也具有提升人性之重大价值。所以,伦理的困境不解决,人类的政治生活无论表面多么繁华,都是脆弱而不堪一击的,都不可能长久维系。国家,不仅具有生存和肉身的层面,她尤其需要注入灵魂。只要作为国王的俄狄浦斯还没真正认识什么是人,只要城邦的政治还没有从物欲转向灵性之事,悲剧就会不可避免地重演。

因此,俄狄浦斯之殇,是道德之痛,人心之痛。他所寻找的真相,不仅是杀父娶母这一客观的事实,更是人何去何从、人的生命意义何在、人何以卑微而尊贵等主体性和伦理性的事实。诚然,在命运面前,人或许是无能为力的:你抗拒什么,什么就会降临到你的头上。生命就是如此吊诡。可是,人只能默默承受吗?

这个时候的俄狄浦斯是光彩不凡的。他知道了命运的不可逃避,他终于认命了,但他不会束手就擒,他要以激烈抗争的方式来认定命运的安排。俄狄浦斯已经预感到自己就是真凶,也知道真相大白带来的毁灭性结果。可是,他仍然要倔强地、傲慢地、痛苦地追查下去,即使她的母亲兼妻子,苦苦哀求:“我求你,不要追查下去——我求你……”不,必须绝望地寻求真相。神啊,你不是说我就是耻辱的凶手吗?那么我就把自己揪出来。既然人在命运面前是无能为力的,那就让我放手把非理性的命运坦露在阳光下,坦露在众人面前。

命运在考验人,人也要审视命运。被必然的命运支配的人,永远只能活在偶然之中。为了使生命具有确定性,为了人的身份和尊严,我们需要理性和知识。当理性和知识也可能带来毁灭,我们就需要另一双眼睛,洞察人心奥秘的眼睛。这双眼睛在触目惊心的惨烈场景中开始浮现:

“国王从她袍子上摘下两只她佩带着的金别针,举起来朝着自己的眼珠刺去,并且嚷道:‘你们再也看不见我所受的灾难,我所造的罪恶了!你们看够了你们不应当看的人,不认识我想认识的人;你们从此黑暗无光!’他这样悲叹的时候,屡次举起金别针朝着眼睛狠狠刺去,每刺一下,那血红的眼珠里流出来的血便打湿了他的胡须,那血不是一滴滴地滴,而是许多黑的血点,雹子般一齐下降。这场祸事是两个人惹出来的,不只一人受难,而是夫妻共同受难。他们旧时代的幸福在从前倒是真正的幸福;但如今,悲哀、毁灭、死亡、耻辱和一切有名称的灾难都落到他们身上了。”

这一双有形的、曾经识破妖兽的谜语的眼睛,现在证明是无用的了,因为这双眼睛看到的是微不足道的东西,遮蔽的却是生死攸关的事物。理性带来傲慢,傲慢带来无知,这人间智慧,还有什么可得意的?只有把这一双眼睛刺瞎,另一双眼睛才会变得明亮。

不幸的是,俄狄浦斯依然骄傲,他高贵的血液在流淌。他可以不选择自杀,而选择精神的苦役;他可以勇敢担当命运的责罚,却从来没有真正地服气。是的,他并不服气。在流放的海岛上,在外邦人面前,俄狄浦斯还在为自己辩护:“你们听我说,我所杀死的是要我性命的人;在法律面前,我是清白无辜的;因为我不知他是谁,就把他杀了。”

俄狄浦斯没错吗?他真的无辜吗?命运是安排了一切,但从头到尾,从不断地逃避,到猜谜作王,到最后面对真相的方式,俄狄浦斯不都一直在运用自己的自由意志,在进行自以为正确的善恶抉择,在试图控制那不可控制的事情?

由于傲慢,面对征服自己的命运的傲慢,俄狄浦斯最终还是没能看清偶然和必然之间的内在关联,仍然没有找到人是什么的答案。但他的抗命,他刺瞎眼睛的行为仍然是充满意义的。俄狄浦斯是存在主义的先驱:我存在,故我挺立。命运是无常的,宇宙是冷漠的,人生是荒诞的,但活着,就要创造价值,就要让生命灿烂而辉煌。命运决定了一切,但人的反抗,也是这命运所决定的。

所以要勇敢地采取行动,哪怕是悲剧性的行动,只有行动,才能彰显人性的力度,就像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总结的那样:“生活的目的是某种行动,而不是品质;人的性格决定他们的品质,但他们的幸福与否却取决于自己的行动。”

俄狄浦斯认命,但不认罪。这是一种英雄主义的伦理观,寂寞而空虚的伦理观。这种伦理观比起“活下去,像狗一样地活下去”的伦理观而言,增添了更多的高贵而悲壮的色彩。但这种伦理观还是没能解决人如何妥善地安置自己的问题。人怎么可能是无辜的呢?不承认自己的卑微,人又如何知道自己的伟大呢?要知道,人类共同体的生活,政治的行动,的确是从杀父娶母开始的,它带着罪性,但不是没有希望,没有救赎。因为这里不仅是身体的战场,而且是人心较量的舞台,是永恒世界在有限历史中的投影。

(责任编辑:余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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