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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瓦菲斯的诗

 普希金1811 2013-09-13

《蜡烛》   

黄灿然译
  
来临的日子站在我们面前
像一排点着的蜡烛----
金黄、温暖和明亮的蜡烛。
  
逝去的日子留在我们背后,
像一排被掐灭的无光的蜡烛;
最靠近的仍在冒着烟,
冰冷、融化、弯下来。
  
我不想看它们:它们的形状使我悲伤,
回忆它们原来的光使我悲伤。
我朝前看着我那些点亮的蜡烛。
  
我不想转过去,因为害怕见到
那个黑暗的行列如何迅速拉长,
那些被掐灭的蜡烛如何迅速增多。
  
  
  
《祈祷》
  
  
大海把一个水手吞到深处里。
她的母亲不知道,照样在
圣母玛利亚面前点燃一根高蜡烛,
祈祷他尽快回来,祈祷天气好----
她竖起耳朵听风。
她祈祷和恳求时,
那圣像听着,庄严而忧伤
知道她等待的儿子是永远不会回来。
  
  
  
《窗子》
  
  
我在一个个黑暗的房间里度过了
一个个空虚的日子,我来回踱步
努力要寻找窗子。
有一个窗子打开,就可松一大口气。
但是这里找不到窗子----
至少我找不到它们。也许
没找到它们是件好事。
也许光亮只会证明另一种专横。
谁知道它将暴露什么新事物?
  
  
  
 《屋前》
  
  
昨天在一个郊外住宅区
我经过我小时候
经常去的屋子。
爱神曾以他那无可抗拒的力量
征服了我的肉体。
  
而昨天
当我沿着那条老路走着,
那些商店、人行道、石头、
墙壁和阳台和窗子----
全都因为爱的魔法变得美丽:
那里再见不到丑陋的东西。
  
而当我站着凝视那个门,
站在屋前踌躇不去,
我整个生命照亮了
蕴藏在我内心的感官激情。
  
  
  
《一个老人》
  
  
在咖啡馆喧闹的角落,一个老人
独坐,头垂桌上,
一张报纸摊在面前。
  
他在老年那可悲的陈腐中想到
当年拥有力量、口才和外表时
他享受的东西是何其少。
  
他知道自己老态龙钟:他能看到、感到。
然而却好象昨天还是年轻人似的。
间隔是如此短暂、如此的短暂。
  
他想到“谨慎”,它怎样愚弄他;
他怎样总是相信----真是疯了----
那个骗子,他说什么:“明天你还有很多时间。”
  
他想到冲动受约束,快乐

被他糟蹋。他失去的每个机会

都在取笑起他那毫无意义的“谨慎”。
  
但是太多的思考和回忆
使这个老人晕眩。他睡着了,
他的头伏在咖啡桌上。
  

     

  
    
《尽你所能》
  
  
如果你不能把生活安排得像你希望的,
起码也该尽你所能
不要跟这世界接触太多
不要参加太多的活动和谈话
以免降低它。
  
尽量不要降低它,不要拖着它,
带着它到处招摇,不要老让它
陷入每天的社交活动
和宴会的蠢行里,
以致最后变得像个沉闷的食客。
  
  
  
《城市》
  
  
你说:“我要去另一个国家,另一片海岸,
找另一个比这里好的城市。
无论我做什么,结果总是事与愿违。

而我的心灵被埋没,好象一件死去的东西。
我思想枯竭,还能在这维持多久?
无论我往哪里转,无论我往哪里瞧,
所看到的都是生命里黑色废墟,在这里,
我虚度经年,完全被毁掉了。”
  
你不会找到一个新的国家,不会找到另一片海洋。
这个城市会永远跟踪你。
你会走向同样的街道,衰老在同样的住宅区,
白发苍苍在同样的屋子里。
你会永远结束在这个城市。不要对别的事物抱什么希望:
那里没有载你的船,那里也没有你的路。
既然你已经在这里,在这个小小的角落浪费了你的生命
你也就已经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毁掉了它。
  
  
  
《他发誓》
  
  
他每次都发誓要开始一种更好的生活。
但是当夜晚带着它自己的意图、
它自己的妥协和前景降临----
当夜晚带着自己的力量降临
诱惑一个有需要有欲望的肉体,
他便失魂落魄地回到致命的纵情里去。
  
  
  
《欲望》
  
  
就像那些早夭者的美丽身体
悲哀地禁闭在豪华的陵墓里
玫瑰在头边,茉莉在脚边----
欲望也是这样,它们衰竭了,
从来没有满足过,没有得到过
哪怕是一个欢乐的夜晚,或者一个绚烂的早晨。
  
  
  
《早晨的大海》
  
  
让我在这里停步。让我也看一看大自然。
早晨大海鲜明的湛蓝,晴朗天空鲜明的湛蓝,
黄黄的沙滩;都很美丽,
都在夜里沐浴过。
  
让我在这里停步。让我也假装亲眼看到这一切
(在我刚刚停步的那一瞬间我确实看到了)
和相信那些感官的印象并不是
我平时的白日梦,我的回忆。

埃弗里翁之墓

 

在这座墓里——设计豪华,
整块的正长岩,
覆盖着这么多紫罗兰和百合——
躺着英俊的埃弗里翁,
一个亚历山大人,二十五岁。
在他父亲那边,他有古老的马其顿家世,
在他母亲那边,则是数代法官的后裔。
他跟阿里斯托莱托斯学习哲学,
跟帕洛斯学习修辞,又跟忒比斯
学习神圣的雕塑。他写了一部有关
阿尔申诺伊特斯省的历史。它起码会留存下来。
但是我们失去了那最宝贵的:他的形体——
另一个阿波罗。

[注:此诗所有人物皆为虚构。]

  


  《墙》


 

没谅解,没怜悯,也没羞耻,
他们在我周遭建起又高又厚的墙。
现在我坐在这心情窒闷。
我已经不再想什么:这恶运撕咬着我的心;
因为外面还有许多事在等我去做。
啊,他们砌墙时,我为何没留意!
可我真没有听见那些筑墙者的谈笑与声响。
悄无声息地,他们就将我与外面的世界隔开。

 

《在一样的空间里》


 

家,市中心,四邻街坊,
多年以来,我所见的和所走的地方。
我已在喜乐与哀愁中创造你:
如此多的细节,如此多的事物。
对我来说,你已化为情感。


  
 《画》
  
  
我的作品,我很小心地写它,并且爱它。
但是今天缓慢的进度使我沮丧。
这一天影响了我的心情。
它越来越暗。无尽的风和雨。
我更有心情看而不是写。
在这幅画里,我现在凝视一位漂亮的少年,
他正躺在一池泉水边,
他跑累了。
多么漂亮的少年;在天堂似的正午
安然入睡。
我这样坐着凝视了好长时间,
通过艺术而从创造艺术的疲倦中恢复过来。

 

莎乐美

莎乐美的金盘子里端着
施洗约翰的人头,
走到那个对爱无动于衷的
年轻的希腊智者面前。

那个青年告诉她:“莎乐美,我更希望
带来的是你自己的人头。”
他不过是想开个玩笑。
但是第二天,却来了一个信使,她的仆人,

将他情人的头放在金盘子里,
上面盖着一块亚麻布,给他捎来。
而那个智者正在潜心读书,
早忘了自己昨天的心愿。

他看到滴下来的血,觉得恶心。
他令人把这个血淋淋的东西
从他眼前拿走,然后继续钻研
柏拉图的对话录。

 

迷乱

深夜,我的灵魂
半身不遂,并且错乱。外面,
它的生命正在身外延续。

它在等待一个没有多大指望的黎明。
而我在衰败,在虚空中等待,
坐拥虚空,或者是它内在的一部分。

敌人

三个智者来看望罗马执政官。
他给了他们极大的礼遇,
并让他们在身边就座。但后来
他玩笑地提醒他们当心一件事:“树大
招风。论敌们正在奋笔著述。你们遇敌了。”
三人中的一人严肃地答道:

“我们今天的论敌根本伤不了我们。
但真正的对手将在未来出现:
那就是下一代智者,那时我们已经老朽,
我们之中有人已经入土。到那时侯,
我们现在的言行看起来将变得古怪(甚至
滑稽),因为我们的敌人会改变诡辩的
风格与时尚。而在改换过去这一点上,
我们与他们同出一门。
我们所描绘为美好与正义的一切
他们都将证明是多余而愚昧;
他们会很轻松地把同一件事换个方式说出来,
正如我们也不过是把老话颠来倒去。”

温泉关

光荣属于一生都在构建和镇守
温泉关的人们。
他们从未背叛自己,
在所有事情上都始终不渝,恪守公义,
又同时体现出同情与怜悯;

他们富贵时慷慨大气,贫贱里
也慷慨于点滴之间,
尽自己的能力帮助他人;
他们只讲真话,
却并不憎恨那些撒谎者。

他们配的上更大的荣耀,
当他们明明知道(很多人确有先见之明)
埃菲亚提斯必将出卖他们,
米堤亚人最后还是要打进来。

 

 

灵性的成长

想在灵性方面成长的人
必须超越顺从和尊重。
他必须遵守个别的法律
但违反绝大多数
律法与习俗,还要超越
虽已确立却又远远不够的准则。
肉体的快感会让他懂得很多东西。
他不会害怕破坏性的行为:
房子的一半必须倒塌。
这样,他也籍着德性进入了智慧。


爱奥尼亚歌曲

就算我们曾经打破他们的偶像,
就算我们曾将他们赶出自己的庙宇,
诸神也决不会因此死掉。
啊,爱奥尼亚的土地,他们依然爱你,
它们的灵魂还记着你。
当八月的清晨在你的头顶破晓,
他们的血气就在你的天空移动;
时常会有一个飘渺而年轻的身影,
虽然无法辨认,却健步飞行在
你的群山之上。

 我进入

我没有压抑自己。我彻底放开并且进入。
向着脑海里一半真实
一半虚幻的快感,
我走进这个被点燃的夜晚。
我狂饮催情的烈酒,
像一个豪迈的好色之徒。

 

 那一夜

那个便宜而污秽的小房间
掩藏在令人怀疑的客栈上。
从窗户边,你能看见那个小巷子,
肮脏而狭窄。下面传来
民工们打牌的声音;
他们正在自娱自乐。

就在这张寻常简陋的小床上,
我拥有了爱人的身体,还有那迷人的,
鲜红而性感的双唇。
那红唇如此令人陶醉,
即便是多年以后的现在,当我坐在这间
孤独的小屋里写作时,依然因激情而醉。

 

我看得太久

我对着美看得太久,
它已在目光里泛滥成灾。

这身体的线条。红唇。满是情欲的肢体。
这疑似盗自希腊雕像的发髻
永远令人爱恋,即使从不梳理
就在你白皙的额前垂下。
这爱的形体,我曾在少年时代的夜晚
在我的诗中渴望过,
并在暗夜里密秘地相遇。


 

港口

埃弥斯,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跟着一艘
从忒诺斯始发的商船来到这个叙利亚港口,
想学习香料贸易。
但他在途中病倒,一上岸
就死了。他可怜巴巴的葬礼
就在这里举行。临死前的几个时辰,
他还在念叨着“家”,还有“年迈的双亲。”
可是谁也不知道他的家乡
在辽远的泛希腊世界的什么地方。
这样也好。因为这样,即便
他死在这座港口,
他的父母也一直觉得他还活着。


 

古书

一张未署名的水彩画遗忘在
一本旧书的页面之间。
那是一本几乎有百年历史的古书。
而那张画肯定出自一位强力的画家之手,
标题是:“爱的表达。”

说是“极端色情的爱”也许更加贴切。

因为,当你细看这幅作品,就会明白
(很容易明白画家心中的意念)
画中的那个年轻男子
并不想获得那种
多少还算健康的爱情,
那种还在允许限度之内的东西——
他有着深栗色的眼睛,
罕见俊美的面容,
具有反常魅力的美丽;
他那完美的嘴唇
会给被爱的身体带来极大的快感,
而平展在床上的四肢
以平常的道德看来,简直就是无耻。


 

克莱多斯的病

克莱多斯,一个可爱的年轻人,
二十三岁左右,
受过一流的教育,精通希腊文,
病得很重。他染上了一种
今年在亚历山大城砍倒一大片人的热病。

那个热病发现,他在精神上早就已经垮了,
当他知道他的朋友,一个青年演员,
不再爱他、要他的时候。

看他病得要死,他的父母非常担心。

一个把他从小带大的老仆人
也对克莱多的生命深感担忧;
在恐惧之中,
她想起了年轻时曾经拜过的
一尊偶像,那时她还没有到这个极有名望的
基督徒之家做仆人,后来自己也成了基督徒。
她偷偷弄来一些祭祀的面饼、酒和蜜,
把它们摆在偶像的面前。她唱着所有
还能想得起来的祷告辞:零零碎碎拼在一起。
这个笨笨的女仆一点都没有意识到,那个黑色的怪物
根本就不在乎一个基督徒的病会不会好。


 

1901年

他的一个特别之处就是,
尽管他非常淫荡,
有着极为复杂的性经历,
他的人生态度通常
也确实符合他的年龄;
尽管如此,有的时候,
(当然非常罕见)他还能给你一种印象:
他还是一个童贞的身体。

他二十九年的美丽
虽然被快感耗尽,
却不时能让人想起
一个男孩,还带着一丝笨拙,
把自己纯洁身体的第一次交给爱情。

 

进军西诺比

密特里达提,无数伟大的城市
辉煌而显赫的统治者,
强大的陆军和舰队的统帅,
在挥军攻打西诺比时却选择了一条
绕道偏僻乡村的小路,
那里住着一个占卜的先知。

密特里达提派他的一位将军
去问先知,他以后
还能积攒多少财产和权力。

派遣的将军出发后,
他自己继续向西诺比挺进。

先知退入一间秘密的茅庐里。
半个时辰后,他回来,
满面愁容地对军官说:
“有几件事情我还是弄不明白。
今天不像是吉日。
这里面有几处阴影我还是没有破解,
但我以为,尊王对今天拥有的一切应该知足了。
超出本分的一切都将化为灾祸。
将军,请记住告诉他:
看在神的份上,他该知足了。
命运随时都会逆转。
告诉密特里达提王,他也许再也碰不到
像他先父的伙伴那样的人,
那个尊贵的朋友曾在地上挥剑题字
救了他一命:‘快跑吧,密特里达提!’” 


 
来吧,拉齐代莫尼亚人的王

克拉迪西克里雅没有让人看见
她在伤心流泪:
她走在庄严的沉默里。
她平静的面容
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忧伤和痛苦。
尽管如此,有一刻她还是难以自持:
当她即将登上那条可恨的航船驶向亚历山大城的时候,
她把自己的儿子带到波塞冬的神庙,
当他们独处的时候,
(普鲁塔克写道,“他甚为忧伤,深受打击”)
她温柔地拥抱着他,吻着。
但坚韧的性格还是让她挺了过来;
复归镇定之后,这位高贵的女性
对克楼明尼斯说:“来吧,拉齐代莫尼亚人的王,
当我们出门的时候
决不要让人看见
我们在哭泣流泪,或者任何有辱斯巴达的行为。
至少这是我们力所能及的;
而前方的一切则全然交托在诸神的手中。”

她登上船,朝着
“交托于诸神手中”的一切驶去。


  莎乐美

莎乐美的金盘子里端着
施洗约翰的人头,
走到那个对爱无动于衷的
年轻的希腊智者面前。

那个青年告诉她:“莎乐美,我更希望
带来的是你自己的人头。”
他不过是想开个玩笑。
但是第二天,却来了一个信使,她的仆人,

将他情人的头放在金盘子里,
上面盖着一块亚麻布,给他捎来。
而那个智者正在潜心读书,
早忘了自己昨天的心愿。

他看到滴下来的血,觉得恶心。
他令人把这个血淋淋的东西
从他眼前拿走,然后继续钻研
柏拉图的对话录。

(1896)




没有体谅,没有怜悯,连羞耻都没有,
他们就在我的四周筑起了巨大的高墙。

而现在,我绝望地坐在这里。
脑海里只有一件事情:这个命运撕咬着我的心,

因为外面,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当他们筑起高墙时,我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但我真的没有听到一丁点筑墙者的声息。
不知不觉中,他们就把我和外面的世界隔离。

(1896)

俄狄甫斯

读居斯塔夫?莫罗的《俄狄甫斯和斯芬克斯》作品解析后

斯芬克斯倒在他的身上,
她的牙齿和爪子依然张开,
带着生命所能拥有的全部野性。
俄狄甫斯在她的第一击下就当即垮掉,
就连看她一眼便让他受了惊吓——
此前他还从未见过那样的形体
听过那般的叫嚣。
但即便那怪物将利爪
搭在他的胸口上,
他还是迅速冷静下来,并且
不再感到害怕,因为他心里
已有成竹,相信自己必得大胜。
但胜利并未让他喜乐。
他带着伤感的目光也并未
落在斯芬克斯身上,而在更远处,落在
通向底比斯的小道上,
一直延伸到克隆诺斯。
他的心里有一个清晰的预感:
斯芬克斯还会对他放出谜语,
只是更不着边际,更难
破解,也更加没有答案。

(1896)


迷乱

深夜,我的灵魂
半身不遂,并且错乱。外面,
它的生命正在身外延续。

它在等待一个没有多大指望的黎明。
而我在衰败,在虚空中等待,
坐拥虚空,或者是它内在的一部分。

(1896)


老人

咖啡屋喧闹的一角
独坐着一个老人,身子佝偻在桌边,
面前端着一份报纸。

在一副高龄的没落里,
他回想这一生享受的欢乐何其稀少,
当他还强壮、健谈而且帅气的时候。

他知道自己老了很多;他能看得到,能感觉到。
但他觉得年轻的时光好像就在昨天,
就在倏忽之间,一切都如此短暂。

他想起“谨慎”对他的欺骗有多深,
而他又如何一直痴狂地轻信着
这样的匡骗:“明天吧。你有的是时间。”

他想起那些被扼杀掉的冲动,被他牺牲掉的
欢乐。他所错过的每一个机会
此时都在嘲笑他无谓的拘谨。

老人想着想着,他想到了太多的事情,
以致于觉得困倦。他睡着了,
一头倒在了咖啡桌上。

(1897)


祷告

大海刚刚吞没了一个水手。
他的母亲还不知道;她走到
圣母像前,点燃一根蜡烛,
祈祷风和日丽,他能早日回家——
她的耳朵一直在警惕着起风的动静。

当她祷告恳求的时候,
圣像在垂听,面色沉重而忧伤,
因为它知道,她所巴望的儿子再也不能回来。

(1898)

将军之死

死神伸出手来
摸了摸一位著名将军的眉毛。
一张报纸当晚就曝光了这个消息。
人们从四面涌入病危者的家里。

他早已被病痛折磨得不能动弹,
僵硬到四肢和舌头。他环顾四方,
心神在熟悉的事物上一愣就是几个小时。
平静地,他回忆着往日的英雄。

外面,一片黑压压的沉寂包围着他。
而里面,他已被生命中的嫉妒、怯懦、
腐败堕落,被愤怒、妄想和恶意摧毁。

一声低沉的呻吟。他走了。每一个公民
都在哀叹:“他的死摧毁了
我们的民族!他一死,美德也死了!”

(1899)


敌人

三个智者来看望罗马执政官。
他给了他们极大的礼遇,
并让他们在身边就座。但后来
他玩笑地提醒他们当心一件事:“树大
招风。论敌们正在奋笔著述。你们遇敌了。”
三人中的一人严肃地答道:

“我们今天的论敌根本伤不了我们。
但真正的对手将在未来出现:
那就是下一代智者,那时我们已经老朽,
我们之中有人已经入土。到那时侯,
我们现在的言行看起来将变得古怪(甚至
滑稽),因为我们的敌人会改变诡辩的
风格与时尚。而在改换过去这一点上,
我们与他们同出一门。
我们所描绘为美好与正义的一切
他们都将证明是多余而愚昧;
他们会很轻松地把同一件事换个方式说出来,
正如我们也不过是把老话颠来倒去。”

(1900)


当了望者看见火光

冬去夏来,了望者一直坐在
阿特柔斯宫的屋顶上向远方眺望。
此时,他兴奋如潮地大喊出来——他看见了
远方火光的闪亮。
他欢呼,因为他的劳累就要结束;
不论寒暑,日夜站立守望
等待远方阿拉克内昂山巅的烽火
真的辛苦。现在,翘望已久的信号终于出现,
好运带来的欢乐却比预想的
要小。然而,毕竟也有所
收获:我们终于不再抱有
任何希望和幻想。那些事情
终将降临到阿特柔斯宫,
这无需任何智慧就能猜到,现在
烽火已经燃起,因此也无需任何夸张。
那火光也好,那些要来的人也好;
他们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是好的。
我们可以期待一切都好。但即便
没有阿特柔斯宫,亚戈斯城也能存在下去。
没有一座宫殿能屹立永远。总会有人
议论纷纷。我们不妨聆听,
但决不会被“命定”、“唯一”、“伟大”
之类的词语蒙蔽,因为还会有别的
命定、唯一而伟大者骤然兴起。

(1900)


 老人们的灵魂

在老人们年久失修的身体内
住着他们的灵魂。
这些可怜的小东西很不开心,
它们悲惨的生活是那样令人厌倦。
但它们又太爱这条命,因为怕死而发抖。
这样,一群昏聩而又自相矛盾的灵魂
只能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地
坐在它们破旧而衰败的躯壳里。

(1901)

 

在这度日如年的黑屋里,
我走来走去,希望能找到
几扇窗子。哪怕只开一个窗子
也该是不小的安慰。
但窗子并不存在,或者只是我没有看见
它们。看不见也许更好。
也许到头来,光只是另一种暴政。
谁知道会有什么新的事情败露出来。

(1903)


1温泉关

光荣属于那些一生都在构建和镇守
自己的温泉关的人们。
他们从未背叛自己应做的事业,
在所有事情上都始终不渝,恪守公义,
又同时体现出同情与怜悯;

他们富贵时慷慨大气,贫贱里
也慷慨于点滴之间,
尽自己的能力帮助他人;
他们只讲真话,
却并不憎恨那些撒谎者。

他们配的上更大的荣耀,
当他们明明知道(很多人确有先见之明)
埃菲亚提斯必将出卖他们,
米堤亚人最后还是要打进来的。

(1903)


 灵性的成长

想在灵性方面成长的人
必须超越顺从和尊重。
他必须遵守个别的法律
但违反绝大多数
律法与习俗,还要超越
虽已确立却又远远不够的准则。
肉体的快感会让他懂得很多东西。
他不会害怕破坏性的行为:
房子的一半必须倒塌。
这样,他也籍着德性进入了智慧。

(1903)


 渴望

正如夭折的美丽的身体
在泪水中封存于奢华的陵墓,
头下枕着玫瑰,脚边摆设着茉莉——
那些无法满足的渴望就是这样,
连一夜的欢情,一朝的明媚
都从未得到允许。

(1904)

 托勒密王朝的荣耀

我就是拉吉底斯王,肉体欢乐的
绝对大师(凭着我的权力和财富)。
没有一个马其顿人,野蛮人,能与我平起平坐,
哪怕是望我项背。塞莱夫科斯的儿子
那种下贱的淫荡不过是一个笑柄。
但如果你想看看别的方面,那也请记住:
我的城邦还是最辉煌的一代宗师,泛希腊世界的女王,
一切知识与艺术的天才之所。

(1911)


爱奥尼亚歌曲

就算我们曾经打破他们的偶像,
就算我们曾将他们赶出自己的庙宇,
诸神也决不会因此死掉。
啊,爱奥尼亚的土地,他们依然爱你,
它们的灵魂还记着你。
当八月的清晨在你的头顶破晓,
他们的血气就在你的天空移动;
时常会有一个飘渺而年轻的身影,
虽然无法辨认,却健步飞行在
你的群山之上。

(1911)


伊萨卡

当你出发去伊萨卡,
祝你的旅途漫长,
并且充满历险和发现。
莱斯梯戈尼亚人、独眼巨人、
还有愤怒的波塞冬——你不要害怕他们:
只要你心气高昂,
只要还有一种罕见的兴奋
激荡着你的身心,
你就决不会碰到那样的事情。
莱斯梯戈尼亚人、独眼巨人、
还有愤怒的波塞冬——你不会遇上他们,
除非你把他们带在你的心上,
除非你的心把它们摆在你的面前。

祝你的旅途漫长。
愿你有许多夏日的早晨,
带着何等的欢欣,莫名的喜乐,
进入你第一次见到的港口;
愿你在腓尼基的贸易古栈上逗留,
购买一些稀奇的物品,
珠母和珊瑚,玛瑙和乌木,
还有各种催情的香膏——
你能买到的一切催情的香料;
也愿你造访埃及的城市,
拜那里的学者为师,继续你的深造。

你要把伊萨卡永远记在心上。
到那里去,是你的命中所定。
但是,不要匆匆地到达,
最好要走很多年的时间,
这样,当你登上那个岛屿,你已经老去,
满载着一生积累的财富,
而不要指望伊萨卡让你富有。

伊萨卡给了你神奇的旅程。
没有她,你就不会去远行。
而现在,她已经没有什么留下给你,

如果你发现她清贫,她就并没有骗你。
那时,你早已满是智慧和历练,
你一定会明白,伊萨卡对你意味着什么。

(1911)

危险思想

米尔提亚斯(一位曾在
康斯坦斯和康斯坦丢斯两代皇帝治下
旅居于亚历山大城的叙利亚学者;
一半是异教徒,一半已受基督的教化)说过:
“在求知与思考双倍的巩固下,
我不会再像懦夫那样害怕自己的激情;
我会把身体交给肉体的欢愉,
我梦想过的那些享乐,
那些最大胆的色情的欲望,
交给我血液的淫荡的冲动
而无所畏惧,因为,只要我愿意——
我当然会有那份毅力,既已如我所愿
被求知和思考双倍地巩固——
只要我愿意,我就能在临渊之际
找回我简朴如初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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