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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士大夫的生活样本:造园为友

 李灏 2013-09-13
 
 
 
叶放,一个不肯走仕途的画师。他的园林名为南石皮记,他学习、工作、生活皆在园中。对他而言,园林里的家园才是一个更值得追求的“人化的自然世界”——在这里他决定哪些植物可以出现,在什么位置生长,数量多少,山在那里,水怎么流……
 
 


        择物:以佳友为伴

  第二次造访南石皮记临近夏至,临水游廊边荷叶已密密层层,最高的几只触手可及,但仍是初兴之势,叶子不够高壮阔大,也不见荷花。清明时的各色春花已不见踪影,唯一清美怡人、悠然自得的,是陶瓶里以低首之姿供着的两朵白色大花,有些像白荷,但又不是。一问,才知道是叶放家门口种的栀子花,该是难得的品种,从未见过甚至都没有想过会有这么大有这般姿态的栀子花,以为栀子花全是江南街上整篮提着卖的那种……有点儿刘姥姥把平儿当凤姐的感觉,有闲人家连丫鬟都这么气象万千。

  后来为拍照,叶放又顺手把这枝花移到游廊上双层铜吊兰的褐点陶盘中,搭在下层陶盘的边缘,水半满,隔上一块同色的油润嶙峋的怪石,半浸于水中,一个清雅古朴的插花小品宣告完成。再支上小桌,提笔点墨,寥寥几笔,一幅闲花小像跃然纸上。

  细想想这一系列的玩味过程,“自家所种”尤其难得,叶放说,剪枝一定要在头天夜里,选择将开未开的花朵,还要注意两朵花得花苞大小最好不一样,第二天开放时,才更新鲜有参差之感。如果白天剪枝,在这潮热难当的梅雨季节,花一定是蔫儿的。

  花事,是中国士大夫诸般雅事中最重要的之一,栀子花列属清新素雅之类,虽其馥郁之芳也让不多的吟咏令人难以忘怀。然而比起那些国色天香万众宠幸的花木,梅、菊、荷、桃,牡丹、松柏,诗词曲赋就是数以百计。

  究其根源,在于他们太看重花木禽鱼、林泉水石等一切自然生物与自我的关系,他们认为一花一木甚至一水一石,皆有自己的灵魂,尤其品行和德行,他们不但品味一朵花的样貌、姿态,实验其作为药石的性能,还考察其对待天气、气候、环境和其他花卉的态度,由此来决定这朵花是否值得亲近。对待水石禽鱼,无不如此。这是一种审慎的选择朋友的态度。“以谁为友”在他们心里,有一道不容侵犯的界限,因为这直接关系到自我的风范。所以在探究其生活特质之时,“喻物比德”是理解他们的要点之一。

  比如梅,经历漫长的寒冬后“独先天下而春。”宋代黄檗禅师在《上堂开示颂》写道,“尘劳迥脱事非常,紧把绳头做一场;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其神清、韵疏、枝曲、香暗、色雅,被苏东坡称为善人心智的益友,被妖宽、曾端伯封为性情远逸的“清友”。并在王安石、范大成等人的诗文和王冕、金农等人的水墨中载史传世。

  比如鹤,明人文震亨所写的《长物志》中,将鹤列为极少数可与我辈幽人为伴的佳禽之一,“空林野墅,白石青松,为此君最宜。其余羽族,具未入品。”提到选和的标准,他说,“相鹤但取标格奇俊,唳声清亮,颈欲细而长,足欲痩而节,身欲人立,背欲直削”。鹤清丽的羽色,昂扬的步态,直冲云霄的风姿,清吭的唳声,被历朝历代的诗人们不断地咏叹,“夕阳滩上立徘徊,红蓼风前雪翅开”(韦庄《失鹤》),“应吹天上律,不使尘中寻”(孟郊《晓鹤》),“羽翼光明欺积雪,风神洒落占高秋”(郑谷《鹤》),“清响彻云霄,万籁悉以屏”(于谦《夜闻鹤唳有感》)“……
 
 
 
 
 



  咏物,常常是寄情、喻己,彰显自己心性中相同的部分。到极端状态,便是北宋诗人林和靖那样,通经史百家,书画诗词俱佳,但性孤高自好,不趋荣利,终生不仕不娶,无子,唯喜伴梅养鹤,自谓”以梅为妻,以鹤为子“。隐居西湖,结庐孤山,常驾小舟遍游西湖诸寺,与高僧诗友相往还,相传二十余年不及城市。每逢客至,叫童子纵鹤放飞,见鹤比棹舟归来……辞世多年后,有盗贼掘开其孤坟,只找到一方端砚和一支玉簪,旁边,还有一处鹤冢。

  如果梅鹤真有精魂,这样一个人确实最好的伴侣,不离不弃,心灵相通。他的咏梅诗《山园小梅》,被认为写尽了梅花之美,而被奉为千古咏梅绝唱,”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然而叶放对此并不以为然,“不予花木以贵贱,任何邂逅植物都有其生命的个性与美丽,发现与相悦才是情怀、智慧和境界。”

  园林:选择自己的世界

  “喻物比德”的取向,来自于“天人合一”的思想。看中国的文人山水画就知道,人只是自然的一份子,与世间万物不分你我,小小地存在于天地之中。和谐而并非对立的态度,是中国人自然精神的精髓。

  落实到日常生活中,用“道法自然”概括最精准。在士大夫们心目中,理想的生活并非只是被动的直接地活在自然中中,而是在顺应自然的前提下,主动的创造一个“人化的自然世界”,一种由人选择过的自然。

  园林,就是这个“人化的自然世界”。在这个围墙之内的世界里,园主就是世界的主人,他决定这个世界里哪些植物可以出现,在什么位置生长,数量多少,山在那里,水怎么流……

  叶放在园林里出生长大,之后学习、工作、生活皆在园中。对他而言,园林里的家园才是一个更值得追求的物质和精神的世界。他在母亲毕家出生长大,父亲是入赘女婿。苏州毕家是大户人家,列祖列宗中,乾隆时的毕沅是最显赫的一位,中过状元,做过湖广总督,是精通经史小学、金石地理的大家,曾历时二十年编纂220卷的《续资治通鉴》,还是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的最后一位私人藏家,世界文化遗产环秀山庄的前主人。

  叶放出生的毕园为外高曾祖父毕勋阁所建,曾任定海知府的毕勋阁是毕家嘉庆时抄家之后的中兴之人。1962年出生的叶放,自小在毕园里食卧游戏,知书识趣,称毕园为自己童年的乐土,启蒙的天堂。

  琴棋书画、茶酒香花等诸般雅事,自小就在他的生活中。他说自己知道孔孟老庄、苏黄米蔡都是在毕园里,因为园子里的对联、匾额、碑石上到处都是这种文字;那时候大人会教小孩们怎么折梅,还会比赛。折地梅枝最美的小孩所获得奖励,是被允许把梅枝摆进外公书房的梅瓶里;他第一次看到螃蟹不是在水里,而是家中所挂的题了诗的画上;还有床前明月光,都是自己经历过的画报……叶放家中至今还挂着外婆的诗联,“三多酒应恒春树,五福柩开称意花。”是她的诗,她的字,也是她的绣。有年外婆送给叶放的生日礼物是一本《云林石谱》,还对叶放说,等你长大了,为石谱配上画……
 

 
 
 


  明代著名才子文徵明的曾孙文震亨所写的《长物志》,被叶放称为中国文人生活的品味、格调和素质指南,他称如此评价这本书,“所有爱书人爱生活之人,不可不读。看似造园之物和园局之事的清词丽句,或者说解形而下物质性的园林结构。实则是风物入雅和韵事成雅的方式守则,也就是说诠释而上精神的生活哲学。”如果简单地理解,也许就是一本“雅生活的法律”。

  从造园到园居,分为室庐、花木、水石,禽鱼、书画、几榻,器具、衣饰、舟车、位置、蔬果、香茗等十二卷,近三百个细目。每一个细目,作者都会详细讲解此物的性情特征,分辨属“我辈幽人”可用之物,还是应敬而远之。有的还会说明适合的赏玩之法,以免落入俗套。

  仍以花木为例,木槿、紫荆、凤仙、冬青、杉,柏,作者皆说明不适合园林,而松、梅、兰、竹、菊、荷等文人们品种和种置之法……从书中细目可以看到,建筑、家居陈设、书画收藏乃至衣饰、舟车都有详尽的规则,从材质、图案、纹路、颜色等等,皆有雅俗之分。所以如果有时光穿越机可以去到文震亨或当时某个文人的园子里,会发现一套非常完整的生活审美系统,一花一木,一几一榻,一亭一阁,都是主人心性的投射--这是今天去到苏州哪个公家园林都无法感受到的,虽然外壳犹在,但内里细腻精微能感受到人的神魂的生活细节,不知被毁灭过多少次了。

  中国士大夫们的生活中,像《长物志》这样的“雅生活的法律”,可以开出一列长长的书单,有《考槃馀事》这样的类似综述,有《幽梦影》、《陶庵梦忆》这样的文人笔记,有《茶经》、《瓶史》、《群芳谱》、《香谱》、《素园石谱》、《园冶》、《遵生八笺》这样的专书……文人雅士们在各自的生活中一次又一次地诠释演绎风雅生活的丰富内容,与前人相映照,为后人做示范,建树起一个由器而道的理想标杆,精神共同体。

  而在上述“法律”中,还存在一个共同的潜台词,一种以人为根本,以天地为修养的哲学,既有师造化的道法自然,也有真善美的道德伦理。在欧洲人崇尚天体,回归自然的时候,虽然中国人把穿衣看成比吃饭还重要的事情,不穿衣服,连“人”都不是,但照样也有王羲之坦腹东床,刘伶天地为庐,中国文人士大夫素来把大千世界、乾坤万物看成心性关照的对象。
 

 

  时令:感应变化之美

  南石皮记这个园子里的花,主人最喜欢哪一种?

  叶放说,“我最欣赏的不是哪一种花,比如梅兰竹菊,或某一个特定的时令季节,比如春夏秋冬,晨昏昼夜。我特别欣赏的恰恰是花木在季时之间的转换。就像清晨阳光从这边出来时,那边会有影子,帘虚日薄,时而几只小鸟在其间叽喳穿梭。而当你坐在屋里,一人一本闲书读完,后与朋友几乎老茶喝罢,无声无息中,夕阳从那边斜照就又是另一番情景了,影子移到这边,枝叶斑驳,常常会有粼粼波光在墙上时隐时

  现。我觉得最打动人的,就是日月星辰转换之间,你能够感受到生命的微妙变化和人与自然之间的相互调谐。”

  他说院子里的花也是一样,“春天最早的是梅花,然后是梨花,海棠有时比梨花还早,然后桃花,这都是春消息。然后过一阵儿紫藤开了,紫藤结束没多久凌霄就开了,等凌霄差不多凋谢的时候,又是紫藤……花开花落,朝花夕拾,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个庭院的花事恰恰就是在这个岁月的变迁中,周而复始,气象万千,让你充满不舍,又充满期待。真实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虽人与花同,逝水流年,但仍可划入春泥护花去。”

  东风一来,满园春色;一场春雨,满地落英;中间,是微妙的花事序列,如女人的脸,阴晴圆缺、悲欢离合的变幻旨在一瞬之间。叶放说家里从未断过花木,从园林树木到盆栽花草,你会对季节的变化、生命的变化相对敏感,如二十四节气的感受就会有很多的不同。“对我来说,重要的是赋予和感怀。任何我园中所种的花木,都可能与我有一种情愫,有感而悟。”

  叶放的问题避开了“喻物比德”的窠臼,而像我们展示了中国文人生活的另一个重要特质:自然感怀,即对季时的行知感悟,和由此而“因时制宜,澄怀味象”的理念思想。文人们通过对天地运行规律的了解,领会到“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的道理,因此他们悉心观察自然中的一切变化,并总结变化发生时,人在日常生活该如何更好地适应这种变化,以更好的享受生活。

  一年又春夏秋冬,一月有盈亏圆缺一日有昼夜晨昏。风雨云雪、雾雨霜电,一切变化发生的时候都会引起他们的情感波动,在喜悦或伤感之中,去获得不同的美感体验。所谓独善其身,他们会悉心创造生活的细节,以便于更精确的感受到这些变化,还会乐此不疲地在自己的作品中,如诗文、水墨和琴曲中表达出对这些变化的感悟。

  比如“挂画”文人家中所收藏的名人字画,会依照一年中时令、节日的顺序,在不同时间挂出来欣赏,如不同季节宜挂当季的山水和花卉图……

  比如“品茗”,春用碧螺、龙井,夏用乌龙、观音,秋用单枞、老枞,冬用正山、普洱,并分别以白瓷青瓷天目碗,或铁炉银壶玻璃盏相应搭配……

  比如“造园”,会在园林里应四季的变化而设计不同的景区,种植不同的花木,还会根据主人的喜好,为一些特殊的时令生活设计专门的建筑,比如中秋会去高台上的吟月亭,仲夏回去水中央的芙蓉榭,春雨时有游廊,冬雪时有暖阁。以春夏秋冬四个景区为主结构的扬州“个园”里,甚至在冬景一区的南墙上还留出二十四个风洞,只为了欣赏深冬寒风的呼啸之声。

  这是一种跟西方的全封闭写字楼生活或全开放的野营帐篷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理念,是现今恒温恒湿理想生活的对立面。
 
 

  当年向西而朝的日本人醉心于这种时令文化,发展出了一整套以赏樱与赏枫为代表的时令生活文化。比如京都著名的“京果子”,在24个节气会有不同的“京果子”出售;而过去50年来最有名的艺妓、电影《艺妓回忆录》的原型岩崎峰子根式在她的回忆录里写道,她那些造型昂贵的和服,会根据24个不同节气设计不同图案,在不同的节气依序穿着。

  好在作为这种文化的发源地,中国也还举得出相应的例子。叶放说,苏州那些拜年老牌和千年老街的糕团店里至今也会在24个节气出售不同的应时糕团。至于时令着装,他将的例子更疯狂,一个晚明的名士,会在一天之内更换三套样式几乎相同的衣服,然关键是作为点睛的刺绣图文和花样却完全不同,早上是花之蓓蕾,中午为花之盛开,晚上则花之凋零。

  还有“养生”、“美食”和“幽赏”,被称为中国名士养生第一经典的《遵生八笺》里,专门辟出“四时调摄笺卷”,逐月讲述当月身体的变化特征,列出事宜、事忌和修养法,以及当季的逸事和幽赏之道。比如秋季逸事中,有“风起鳜肥”、“摘菊盈把”、“登高避厄”等细目,而秋季幽赏中,则有“满家巷赏桂花”、“三塔基听落雁”、“策杖林园访菊”、“乘舟风雨听芦”等细目。

  一时一季的天地气韵,像一朵花,会在某个时刻盛放到最极致的状态。而人和天地之间最深层的感应,无非就是人在天地盛放的时刻,能在合适的时间,到达合适的地点,打开自己的明心慧眼,感受到天、地、人这一刻的共存。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张岱活了82岁,这只是他35岁时普通的一天,在大雪第三天晚上的8点钟一时兴起,想去西湖的湖心看一看。因为他的“有心”,这一扇门为他打开了,天地展示了大美的一刻。那个时刻帮他将自己与众人区分开来,完成了某种对自我的定义,也因此达到了某种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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