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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有什么用?

 无名小兵 2013-09-16
读书有什么用?
一位小学教师的阅读“新得”
朱晓兰 绘

    ■丁伟

    最近看了一本书,作者是法国著名作家夏尔·丹齐格,书名看上去不过是老调重弹:《为什么读书》。这个问题有什么好说的?儿时,老师、父母就告诉我了;长大后,专家、领导也告诉我了,简而言之,读书有用,有很大的用处!尤其是经历了“读书无用论”的荒诞岁月的人们,更是把读书看得非同小可,大至民族复兴崛起,小至个人功成名就,确实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但读完这本书后,方才觉得自己对于阅读的意义理解尚浅,结合这些年的私人阅读和课堂阅读教学,便有了几点想与人分享的“新得”。

    “读书毫无用处”

    阅读为什么有用,如果我说就因为它“毫无用处”,你是怎样的反应?

    不少老师和家长最初提倡阅读,是因为他们发现读书对孩子的写作有帮助,前几年特别流行的话语是学习“好词好句”。孩子们打开课外书逐页圈画“好词好句”,以期能运用于作文,让自己的文采立竿见影地提升。不知不觉,提高写作水平竟成了读书最主要或是唯一的目的。在我看来,这狭隘了读书的作用,浪费了消磨在读书上的时间,委屈了那些花了几年或是几十年才写成的书。

    早在几千年前,人类的阅读是一种何等庄严的仪式,因为文字的最初用途是将神谕、盟誓、律令等镌刻在石头、泥板或者甲骨上,人们怀着敬仰之心虔诚地阅读甚至朗读。今天我们却将阅读作为应付考试、沽名钓誉的手段,境界实在相去甚远。

    反观这种鼠目寸光的阅读,当事人也许正沾沾自喜,却不知不觉中带坏了一代文风,学生的作文一味追求词藻的华丽,修辞的漂亮,诗词歌赋、名言警句的引用,读时满眼繁花,读后如过眼烟云。沉迷于“好词好句”的阅读,学生只会重复别人的说词,别人的想法,别人的发现,忘记了自己也有一双眼睛,也有一颗心,忘记了写作也要带着这两样东西,而非仅仅带着别人的书前往。从小学高年级开始,我们逐渐推荐学生阅读一些名著,但学生往往提不起兴趣,我们总以为是学生的理解能力有限,却从没想过是不是“好词好句”败坏了学生的胃口,让学生的阅读口味变重了,清淡的、素朴的、自然的、本味的,已经无法刺激学生的阅读味蕾。学生尝不出平实具有的美妙味道,这是一件多么令人痛惜的事情啊!

    当然,每个人、每次阅读都可以有不同的目的,但无论带着何种目的去阅读,把书看作我们的良朋益友是最好的。无论是万里之外的大师,还是千年之前的先哲,都可与之畅叙幽怀,促膝絮语。而这样的朋友怀着寻找“好词好句”的功利之心是交不到的。我以为,对于学龄前和小学阶段的阅读,更应以“兴趣”为首位,对于他们来说,读书也未尝不可说是“毫无用处”的,读书的真谛只是因为或为了“好玩”,别无用处。我国著名儿童阅读推广人阿甲用“好玩”、“非常好玩”、“非常非常好玩”来阐释阅读的乐趣与意义,引来无数把读书视为人生幸事的男女老少,那景观与我们表面“扎实”其实死气沉沉的课堂相比,差别何止霄壤?金岳霖先生当年在西南联大上课,有一次正讲得得意洋洋,一位叫萧珊的女同学(她后来成为巴金先生的夫人)站起来发问:“金先生,你为什么搞逻辑学?你的逻辑学有什么用呢?”金先生答道:“为了好玩!”好一个“好玩”!什么是“好玩”?“好玩”无非是一种游戏心态,但游戏不是别的,正是一种超越功利的审美心态。席勒在《审美教育书简》里说,当游戏超越了日常经验的束缚,身心获得了无挂碍的无限自由的欢愉,便进入了“审美的游戏”状态:“在这里一种全新的力在活动,因为在这里立法的精神第一次干预盲目本性的活动,它使想象力的任意活动服从于它的永恒不变的一体性,把它的自主性加进可变的事物之中,把它的无限性加进感性事物之中。”自由的阅读不就是这样吗?一心想着读书是为了什么什么,动不动就把读书和“联系实际”、“学以致用”凑在一起,或有必要,但并不能确保把书读懂读透,读出滋味,因而这绝不是读书的“圣谛第一义”。

    其实,阅读本身就是一种生活,而且可以是日常的生活方式,读书与生活融为一体,独立自足,怡情养性,悠然自得,乃至无所用心,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妙无穷的呢?丹齐格郑重其事地说:“读书毫无用处。正因为如此,它才是一件大事。我们阅读,因为它无用。”这样的“无用”,就是道家庄周所说的“无用之用”,就是把阅读当作一种寻常的也是审美主义的日常生活,在丹齐格看来,阅读根本不是生活的对立面,阅读即是生活本身,只是“这种生活更严肃,但没那么激烈,少一分琐屑轻浮,多一分稳定耐久,更多自恃的骄矜,更少空虚的自负,同时伴随着各种弱点,骄傲、羞怯、压抑、退缩。在功利主义的世界里,阅读为我们维系着一份有利于思考的超然。”我觉得,一个教师自己能如此读书,又能把学生引入这种境界,才算把书教好了,他注入的功利心越少,就越会对孩子的一生产生看不见、摸不着的“大用”。这就是我的新“读书无用论”。

    “书是一棵钻出坟墓的大树”

    丹齐格曾引用阿尔弗雷德·雅里(不知是不是那个同名的法国戏剧怪才)《沙漏回忆录》中的一句话描写书的形象:“书是一棵钻出坟墓的大树。”丹齐格的一番解释也十分耐人寻味。他认为,读书的唯一深层原因是与死神决斗。即使死神最终获得胜利,但书籍却能持久地与之抗衡:“伟大的帝国化为历史的烟尘,我们再也记不起它们的名字,历史留给我们的是千年以前诗人的作品。死亡是一种忘却,当然如此,但它更将生命一笔简化。读书为我们还原了生命那些值得崇拜的纷繁驳杂,由它们来对抗死神的傀儡。图书馆是墓地唯一的竞争对手。”

    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读书是一种传承,它可以复活逝去的历史,绵延古老的文化,丰饶不朽的精神,我们的世界都是从这看似荒芜、死寂、“坟墓”一般的故纸堆里生长出绿意葳蕤的大树。以前总说“读死书,死读书,读书死”,其实,“读死书”倒是有几分真实,书本来就是“死”的,不过是一大堆静止的符号组成,一本没有打开或合上的书,与一只空盒子没有任何区别。但同时,这些“死”书却又比许多当下更鲜活,更具有生长力,更能让我们把自己的生命读得生意盎然。

    中国古代文人雅士深谙此道,例如他们在品鉴书画时常常寄情翰墨,每每收藏到一件心仪的作品,除了把玩,还会将自己的感受、评价乃至作品的渊源及考证作于其后,一些藏家更是制作独特的印章,在作品上留下自己的印记,成为作品的一部分传承给后人,满怀着对作品的尊重、欣赏和感激。如此这般,我们才能了解作品的每一次流转和传承,也赋予了作品更高的价值。我们的孩子在阅读时似乎少了这份传承的意识,读书的使命似乎只是从里面获取一些“知识”,读完一本书,只为自己得到了一些知识而得意,从来不去想,先人们经历了多少磨难和失败、耗费了多少代人的心血才总结凝练出这些知识。很多学生阅读历史书籍时,了解了几个历史事件,便自大地说:“我知道四面楚歌,我知道一笑千金……”得意于自己所获的同时感叹过历史的悠久和辉煌吗?敬佩过历史学家的艰辛和严谨吗?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却不知感谢、欣赏与尊重。我们之所以站得高、看得远,得益于巨人几千年的生长,我们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巨人肩膀的一部分,与前人共同托起未来,这才是传承。

    这种自我陶醉式的满足带来的往往不是知识的增进,而是它的支离破碎。须知,并没有纯然独立的知识,知识是附着在文化的肌体上的,语文知识如此,其他知识亦然。比如大数学家克莱因曾写过一本《西方文化中的数学》,如果数学老师在指导学生学习数学、阅读数学书籍的时候渗透一些知识背后的文化背景,数学学习该有怎样的情致?文化是一条浩浩荡荡的河流,从古流到今,积淀在河床上的便是留在知识深处那浓浓的诗意,深邃的义理,厚重的史韵。正是文化才使知识具有了丰富的血肉、内涵和旨趣,具有了生生不息、绵延不绝的生命。因此,如从文化之流中取一瓢,当关注它的源头,它的去向,而不是机械地、孤立地认识它。以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为例,从大学到中学到小学,不分年龄通通背诵,背得喜气洋洋,作文、言谈更是随手拈来,以为都明白了个中意蕴。如果能够多读一点海子的其他作品,了解一下诗人短暂的一生,也许就理解得深一点。海子不是写点儿小诗,采点儿小花,弹点儿小吉他的文艺青年,他是竭尽全力冲击文学和生命极限的人,诗歌是他深邃思想的外衣。当我们朗朗齐诵“面朝大海”的时候,应该知道海子还说过:“我把家安在海上,所以注定一生四处漂泊”;当我们觉得他想“喂马、劈柴,周游世界”时,应该知道诗人借“马”暗示对尘世的幸福一直留有怀疑,他随时准备出走,“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当海子写出“幸福”二字,两个月后就在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看似轻松幸福的一首诗,只有联系了语境与背景,才能感觉到其中的生存思考、终极叩问早已沉重得超出我们的想象。

    “我注六经”与“六经注我”

    宋代理学家陆九渊有一句名言:“六经注我,我注六经。”这可以用来揭示两种不同但又相关的阅读立场或方法,“我注六经”是客观理解书本原始意义,而“六经注我”则是利用书本来阐释自己的观点,对原有的观点加以引申、发挥,乃至建立自己的新思想。

    读书要有基本的立场,不能信马由缰,像汉儒解诗那般冬烘先生式的捕风捉影或过度诠释。不过,今人读书、评书或教书,似乎还没有从汉儒解诗的阴霾里走出来。六朝文学研究专家詹福瑞先生收集了民国时期研究古典文学的18篇论文,结合自己的理解,写作了《不求甚解》一书,其中有胡适的《〈西游记〉考证》、鲁迅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苏雪林的《玉溪诗谜》(节选)、阿丁的《〈金瓶梅〉之意识及技巧》、宗白华的《论〈世说新语〉和晋人之美》、陈寅恪的《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和阿印《林黛玉的悲剧》等等,都是深入浅出、沁人心脾的大作,很值得我们语文教师一读。例如,胡适在《〈西游记〉考证》中很不客气地指出:“《西游记》被这三四百年来的无数道士和尚秀才弄坏了。道士说,这部书是一部金丹妙诀。和尚说,这部书是禅门心法。秀才说,这部书是一部正心诚意的理学书。这些解说都是《西游记》的大仇敌。现在我们把那些什么悟一子和什么悟元子等等的‘真诠’‘原旨’一概删去了,还他一个本来的面目。”詹福瑞先生说,胡适这段话对于小说理解乃至整个古代文学研究而言,“都堪称精粹”,其实,它又何尝不是阅读的精粹呢?

    鲁迅先生曾在《伪自由书·不求甚解》中引用他的老师对“不求甚解”的理解:“不求甚解者,就是不去看注释,而只读本文的意思。”“只读本文的意思”,听上去容易,其实也是不简单的。一些教学专家上的“深度阅读”教学示范课,总是给人如入侯门、深不可测之感。看了詹福瑞先生的这本书,倒有如梦初醒的感觉。想起李欧梵曾用武侠小说的叙事笔法辛辣讥刺当下的这种“文本解读”,更增添了一份读书的自信,那些直扑“文本”城堡的文林高手,虽然杀声阵阵,却还是屡攻不下,“理论破而城堡在”,不也可笑乎!读书还真需要回归“只读本文的意思”的朴素状态。冯友兰先生在《阅读的危险》一文中提出的四点建议,可以看作是对这句话的绝妙解读,他说:“我今年八十七岁了,从七岁上学起就读书,其间基本上没有间断,不能说对于读书没有一点经验。我所读的书,大都是文、史、哲方面的,特别是哲。我的经验总结起来有四点:一精其选,二解其言,三知其意,四明其理。”从文字理解入手,到明白文意,再到领悟道理,拾级而上,渐入堂奥,那就是很不错的阅读了。

    当然,这不等于说,阅读只需要掉书袋式的纯客观接受,最终变成书的奴隶,让自己的头脑变成别人思想的跑马场。孟子有言:“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用时尚的说法,这叫“站着读书”。读书,应当提倡这种昂扬站立的批判姿态,或质疑问难,或择善而从,或借题发挥为我所用,如此等等,总之,要让读者的心灵活跃、颤栗起来,进行沉思冥想,这样,我们不仅复活了书本的知识与思想,还可能创造性地扬弃、发展这些知识与思想。丹齐格鼓励读者“应当像个小偷一样”去读书,他说:“我们宁愿偷渡进入作者的大脑去拿走我们想要的东西。”小偷总是把好的东西取走,留下不值钱的东西,读书也是如此,取其精华,弃其糟粕,甚至发明己见,推陈出新。

    我始终相信,允许学生质疑会激活他们的思维潜能与智慧灵性。我的课堂上,常常出现学生的质疑之声,例如,在上《太阳》一课的时候,孩子们争得昏天黑地,我觉得他们说得比专家有道理,就采纳了他们的意见。这才是有价值的阅读!

    阅读不仅是知识的积累与承袭,更是创新与超越的过程,不能盲目崇拜名人、权威,不能拜倒在经典的脚下爬不起来,应该鼓励孩子们在阅读中建立起自己对命运的感受,对事物的理解,通过读书增强思考能力,即使面对“圣书”、“圣人”也要敢于质疑,敢于辩驳,善于从否定中找到智慧发展的方向。

    读书的最大意义就在于此。(作者系江苏南通师范学校第二附属小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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