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与实践，针灸与内功作者：王鼎 1、跟师缘起 2007年秋，我来到北京中医药大学开始了为期三年的硕士研究生学习。入学后不久，我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机缘认识了恩师胥荣东先生。那是在07年9月的一个普通夜晚，原本打算去听苏宝刚老师的“金匮要略”讲座，但不巧的是教室已人满为患。我正寻思着是回宿舍休息还是怎么办，却看到教学楼过道贴着一张胥荣东先生主讲“针灸如何提高临床疗效”的海报，教室正在旁边，回望过去，可容纳一百多人的教室也快坐满了。远远看到讲台上的那位老师谈吐之间很有风度，台下同学们的热情高涨，氛围十分活跃。我隐隐觉得这个讲座应该有内容，于是便下意识地快步走向仅剩下的最后一个座位，座位靠后门，心想如果讲座没意思可以偷偷开溜呀，毕竟，我的研究专业是中药学，从没有学过针灸知识，对针灸的感觉还很陌生。 胥荣东先生的演讲很有意思，很快就深深吸引了我。他论针灸但很少涉及各种繁复的针灸穴位；他谈临床却没有程式化的操作规程；虽以医学为宗旨，但演讲中武术、文学、考古、艺术、宗教、军事等内容无所不包，熔为一炉。我在笔记本上贪婪地记录着这些似懂非懂的内容，当时的感觉就如同破门而入的盗贼疯狂地攫取宝贝装入囊中，浑然不知周遭发生的一切，先生的话语时而令人振聋发聩，时而又似醍醐灌顶，我好像是进入了一种空灵忘我的境界。整个教室很明亮，先生的形象非常高大，而我的内心充满了久旱逢甘露般的喜悦。现在回想起来，这也许就是佛家称之的“法喜”吧。这是我第一次听针灸讲座，两个多小时的演讲精彩纷呈，犹如观看一场好莱坞的超级大片，时刻扣人心弦，欲罢不能，让我不由地对针灸这个中医神奇的领域产生了深深地好奇和向往。 讲座过后，我才了解到胥荣东先生是中日友好医院针灸科的主任医师，他知识渊博，针灸理论和实践都很厉害，还习练传统武术大成拳近三十年之久。我人生中的重大转变就在这样的机缘巧合中不经意地发生了。之后，我主动联系胥荣东先生，表达了想跟随先生学习的强烈愿望，先生并没有因为我没有针灸的知识基础而拒绝，而是很高兴地接受了，这给予我很大的信心。于是，我在学好本专业的基础上，开始利用课余时间和寒暑假跟随胥荣东先生学习针灸和武术。 2、针灸理论——古为今用，洋为中用 对于没有针灸学基础的学生，先生并不要求拿着《针灸学》教材学习一遍，反而是让我买一本《灵枢经》来，先学第一篇《九针十二原》。一开始我并不理解先生的这种教导方式，后来才慢慢了解了他的良苦用心。先生秉承着“大匠诲人以规矩”的原则教导我们，古往今来的中医书籍理论永远是为临床实践服务的，是为了帮助我们更好的理解记忆并付之于实践，最终通过实际疗效来证明。因此，“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对于中医理论的学习应当“择其善者而从之”，那其“善者”何在呢，就是中医经典！如果不加强经典理论的学习是很难胜任中医这个职业的。《黄帝内经》作为中医的经典之一，是必须花大力气去研讨的。所以先生反复强调，针灸的精髓在《黄帝内经》中，尤其是在《灵枢经》中，只有反复阅读理解，再通过质疑、实践、验证才能有所得。 现今大多数的中医师、针灸师舍本逐末，死读几本教科书，不研究不思考，便依葫芦画瓢，临床疗效只能是一般化。而先生的临床实践之所以效果好，一方面是因为大量汲取了《黄帝内经》的精髓。他通过历史学、考古学、文字训诂学等综合知识，“咬文嚼字”地研究《黄帝内经》中条文字句的精神实质，考据其中关键字词的真正含义，去伪存真，并将研究出的理论成果运用和验证于临床。另一方面，先生并不排斥西医，相反他还时刻关注着现代医学的最新发展动态，力图将现代人类医学文明的成果结合到古老的中医针灸理论和实践中，其针灸思想的很多内容得益于西医解剖等各方面的知识。先生经常教导我们，《黄帝内经》之所以不朽，正是因为它与时俱进地将中国汉代最优秀的科学文化移植入医学体系，而我们现在也必须让古老的中医吸纳现代的科学技术尤其是医学科学，使之焕然一新，显示出更强大的生命力。如果一味抱着古人的教条不放无疑是刻舟求剑，必然见不到真理。先生这种“师于古而不泥于古”、“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的思想逐渐形成了其独特的针灸理论与实践方法，很好地将古代医学与现代医学知识圆融起来，纠正了我曾经的一些厚古薄今的偏激观念。 3、针灸实践——重视经筋和脊柱相关疾病 时下，学术界对经络实质的探讨众说纷纭，有言经络是神经、血管、淋巴，更有言经络是另外一套运行气血的系统，等等。先生则认为不应该随波逐流，人云亦云，经过严格考据经脉与络脉的定义，通过对经典语句的研究自然就能回归古人的认知。为了远离无谓的争执，也为了更好地提高临床疗效，先生非常注重经筋病的临床研究，他结合现代医学人体解剖的知识逐渐掌握了中医经筋的实质，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脊柱周围经筋病变而引起的一系列疾病。临床治疗时，先生强调医者在通过长期练功保证自身素质的前提下，准确探查病灶，诊断病情，并根据不同情况使用毫针或火针进行阿是穴治疗。 各种疼痛性疾病是针灸科里最主要的治疗项目。对于经筋病引起的颈、肩、关节、腰腿疼痛等常见疾病，先生常常取效于顷刻之间。在我印象中，有一个很深刻的病例。这名女患者经朋友介绍到先生诊室，自诉下蹲困难，腰胯疼痛，卧床半年。因家境不错，曾经请京城和天津的名医诊治，或为坐骨神经痛，或为腰椎间盘突出症等各种名目，均不获效，后因按摩还变得越发严重，最后导致卧床不起，半年内都没有下过楼，不敢求医。这次是因朋友力荐难为情才过来。先生稍稍诊察，安慰她说，姑且先当最简单的病来治，不要有太多的精神负担。女患者问：这究竟是何病？先生答：这是梨状肌综合征。话语刚落，只见先生抽出一根五寸长的芒针从患者的臀侧直插进去直捣梨状肌，提插行针片刻。抽出针后泰然而坐，让患者起身活动。患者不敢轻易活动，经几次劝说方才慢慢起身，发现自己已蹲起自如，弯腰扭身如常，喜出望外直呼神针也！之后，该病人又来针灸了3次痊愈，高兴地到处逛街了。这是我亲眼所见，虽过去一年多，其情形仍历历在目，心中思忖若是由我来治疗，纵使会扎针，也茫然不知从何处选择下手。先生以其渊博的中西医理论知识和诊查技术，非常精细地定位到梨状肌周围的经筋病变，一针见效，解除病者半年的痛苦于无形，真是让病人和学生叹为观止。从这个病例我也深刻体会到，临床上肌肉、韧带等软组织损伤这一类的经筋疾病一定要诊查到真正的病因在何处，否则即使遍身插满针也不一定能治好病。这也是先生常常教导我们的：扎针譬如攻击敌人，有高级武器并不难，最难能可贵的是能准确找到敌人，精确打击。像放疗、化疗，为了打击几个癌细胞却也错杀了大片正常组织，最后导致病人过度治疗而死去，实在是得不偿失啊。 针灸治疗疾病的针对性极强，这种医疗技术对人体整体的损伤极其微小，不仅在经筋病造成的疼痛中取得了突出的效果，在其他疼痛疾病的治疗中也有很多出色的发挥。对于神经而非经筋造成的疼痛性疾病，先生的观点依然很明确，千万不要忘记解除经筋的紧张与拘挛。因为神经病变异常势必造成该病变周围的肌肉、血管、韧带等软组织的的损伤，这种损伤会再次加重神经病变。此外，针灸对于五官头面、内科杂病如头晕、头痛、眼干、眼涩、视力减退、耳鸣耳聋、面瘫、心悸、反胃吞酸、水肿、遗尿等等，疗效也十分明显。治疗此类疾病，先生最常用的方法是在人体脊柱两侧寻找病变反应点，这与时下流行的脊柱相关疾病观点看是相似，实质有所不同。后者的着眼点在于脊柱关节和小关节错位，纠正错位就能达到治愈的目的。而先生的观点是通过对脊柱周围经筋病变点的松解而达到对远端内科杂病的治疗，并不去刻意关注关节的错位，他认为即便错位得到修复，如果经筋病变仍旧存在，局部不均衡的力量依然会促使已经复位的关节再度错位，而着眼于通过扎针、按摩、灸疗等手段使经筋病变解再行关节复位，才可以真正确保长期疗效。 这让我回想到了另一个活生生的病例。前年冬天，我的一位姑父应宁夏某工厂邀请去做技术顾问，哪知道西北冬天的风沙让初来乍到的南方人很不适应。不巧，姑父因感冒抵抗力下降，导致突发性神经性耳聋。经当地省人民医院治疗一周多，花费7000多元，却无任何疗效。医生说这个病无法治疗，完全放弃了。姑父十分焦急绝望地联系上我，问我是否还有救？经先生同意，姑父迅速赶来北京。接诊时，姑父右耳完全失聪，左耳有尖锐的蝉鸣声，听力很差。先生对他颈部细心诊查，见其颈部和脊柱偏歪，周围的肌肉僵硬，有不少条索状的筋结点，压痛明显，于是对颈部和脊柱两侧扎针松解经筋治疗，并辅助取耳周听会、听宫、下关、翳风等穴位。仅仅治疗两次，随着颈部经筋的逐步松解，姑父的右耳逐渐有声响，左耳的耳鸣音减弱，转变为风吹音。两日治疗就有明显的效果，姑父不由地感叹，重新燃起生命的信心，心情随之开朗，面色变得明朗。他告诉我说，他这次过来其实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绝望心情，因为银川那边的医生给他的听力判了死刑，自己还是不甘心就这样，毕竟人在中年，是家里的经济顶梁柱，不能垮下来啊，没想到，来了两日就出现如此的奇迹！随后姑父在北京安心治疗了18日，听力已恢复了90%，最后高兴而归，再也没有犯过。这次的亲身经历，让我再次加深了对先生的敬仰和尊重之心，由此联想到做好一位优秀大夫对社会的贡献是很大的。虽然先生这样每天扎针犹如农民伯伯插秧一般，不仅干着重复枯燥的工作，又承担着很大的风险，却不仅让病人解除了疾苦，还可能挽救一个家庭潜在的危机，真是功德无量，造福苍生啊！ 先生的诊室里每天病人很多，一大早就有患者在诊室外等候。有头痛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患者霍然而愈；有遗尿多年的患者渐渐恢复正常；有不孕的患者喜得贵子；有失眠的患者重获美梦……很多患者在这里恢复了往日的健康和欢乐。但有时在与先生聊天时，他会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们，受益的其实只是一小部分患者，大多数患者还是依旧陷于求治无门、难以承受高额医疗费等痛苦之中。当然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社会重西医轻中医、学校重科研轻临床的偏失，有媒体宣传和教育上的不足，亦有整体中医师水平下滑、后备力量令人堪忧的现状。对于先生而言，他一直坚持在医疗第一线，肩负着培养好下一代的重任，并怀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认为广大患者需要医者的告知和启发，才能更理智地评估和选择更为个性化的医疗方式，从而有效地避免可能的不良结果。我所了解的先生本人是一个淡泊名利，不求闻达，上善若水的修行者，只是这不堪的中医现状、如此众多生灵的疾苦让他不能安心于世外，只有振臂一呼，希望能够让更多的朋友关注针灸、关注中医、体认传统、获得康乐！ 4、站桩体悟中医，临床小试牛刀 理论好懂，实践尤难。同样是针灸大夫，却可因为水平差异而造成疗效千差万别，为了理性地了解和学习各种针法，我也会经常去观察其他一些针灸大夫的治疗效果，但他们的临床疗效和病人反馈均不如先生的满意。在跟师的过程中，我越发觉得先生的针灸是道与艺的结合，易学难精。先生师从并侍奉大成拳第二代传人王选杰先生长达17年之久，练得一身精湛武艺，先生对学生的要求自然不低，经常反复跟弟子们强调要将内功针刺运用临床并提高疗效，非经一番寒彻骨不可。因此，自从跟师起，我就开始习练大成拳的站桩功，发现自己的身体比以前更加健康，精神也比以前能够入静，学习生活变得有动力，人也变得自信乐观起来了。 刚学习半年，我曾经迫不及待地去拿亲戚朋友“练手”，但是效果或有或无，自己心里没有谱，病人的反馈也是模棱两可，显然是效果不佳。过了一年半，我站桩稍有点基础，进针速度和力度都有长进。09年春节回家过年，年三十的晚上另一个姑姑及家人到我家，无意中聊起姑父肩周炎已有半年之久，无法穿衣脱衣、抬手摸背。姑父听说我学了针灸，十分希望让我扎针一试。当时的我从未遇到此类病人，心里也一样没谱，后来想起平日里先生的教导，决定还是安神定志，努力尝试一下。我仔细诊察他的病灶，发现其肩部肌肉十分僵硬，一针下去只觉得三寸长针全然被一块冻肉包得严严实实，提插十分艰难，可见病情之重。我又依法在其周围再扎了两针，松解局部经筋。治疗完毕，姑父的肩臂当即活动自如，且无痛苦。姑父惊喜地连声感谢道，这总算是能真正过年了！这么好的疗效让我的心里感到意外又高兴，感觉平日坚持站桩练习、跟师实习临诊的付出得到了回报，更加坚定了我继续努力的信心，增强了动力。 09年暑期我刚刚回家就接到一个病例，一个农村中年男子的左手臂患有带状疱疹后遗神经痛两个月，期间花费三万余，辗转住院治疗不效，遍寻秘方、验方仍不得缓解，痛不夜寐，不能影响家人，只有一个人打着电筒在田野里走到天亮，十分痛苦。我想起先生有次曾经说过，在治疗带状疱疹病毒所导致的后遗神经痛中，不能仅仅局限于病毒对神经侵犯的狭小范围，须知将神经病变周遭之环境加以改善也会帮助机体恢复。于是我决定用先生传授的火针刺络、放血拔罐之法，并辅助毫针深刺经筋的方法对患者的局部阿是穴进行施针治疗，当时疼痛缓解40%，是夜安睡一觉。这个病人共诊治六次，最终痊愈。回京后我将此事告知先生，先生很高兴，旋即赠送他多年珍藏的一幅王选杰师爷书法“岐黄术”鼓励我继续努力学习。先生亦感慨：“做个好大夫不难，难的是将医术传给后学，代代涌现好大夫。”听到先生的话，我感受到先生欲为众生除痛苦的广大慈悲，也感觉自己任重而道远，于是更加发奋图强、希望自己能够继承绝学。 这两次的小试牛刀也让家人朋友们对我刮目相看，从此寒暑假来我家应诊的亲戚、朋友、病者介绍的病友每日不下一二十人，治疗的疾病有带状疱疹、肩周炎、颈椎病、腰椎盘突出、腰肌劳损、手臂麻木、网球肘、关节炎等，大多数有明显疗效。有了这样明显的进步，最要感谢的就是恩师胥荣东先生。实践表明，对于临床经筋疾病的诊治，如果没有长期练功锻炼得来的敏锐的触觉和指力，是很难确保高质量的疗效。这也是为什么先生治疗这样的疾病应手即愈，而我有时候心里没有十足的把握。《黄帝内经》中说“言不可治者，未得其术也”，如今的我也更加能体会到，只有医者自己的功夫练得精纯，才能对疾病诊断和治疗有针对性，效果才能比一般医生要好。 时光过得很快，我在先生门下学习已将近三年的时间，先生的个人品格、谆谆教诲让我在学习和生活中受益颇多。这期间，我虽然有不少进步，但目前大成拳内家功夫的修炼才勉强进入试力阶段，另外临床接触的病人还是很少，针刺的疗效不够稳定，等到能够练成先生这般内功针刺的技艺不知道又要过多少年了。但是我有信心，路漫漫其修远矣，吾将随吾师上下而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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