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明铧 朱韫慧
从汶河南路中段向东上个斜坡,穿过门墙斑驳、摊贩喧嚣的南门老街,再一直东行,便逶迤寻到堂子巷6号。走上青石与泥土混合的古旧小道,伫立在秋天午后的残阳里,触目都是旧得上了年纪的木门、横卧在墙角草丛中沉睡的青石,以及当年用青砖悉心砌成的门楼。
和许多老房子一样,这座乾隆时期的秦氏意园现为七十二家房客的栖息之所。当年一进一进整饬幽静的格局,已经被随意乱搭的小厨房、杂物间、玻璃钢瓦、铝合金窗割据。唯有在蓝天一角唦唦作响的两株伟岸的古银杏,直指云天,让人遥想到《芜城怀旧录》所描绘的“方亭数武,濬水筑岩,极曲折幽邃之致”的那秦氏庭院。一位在过道做饭的住户告诉我们,这就是曾被称作“意园”或“小盘谷”的地方,它和康山街卢宅的“意园”、丁家湾周家的“小盘谷”同名,而且更早。它的出名,不仅在于曲径通幽的园亭,而在乾隆皇帝曾经赐名“旧城读书处”。
秦家父子都读书有成。秦黉字序堂,号西岩,又号石翁。乾隆十七年 (1752)进士,翰林院编修,历官山东等省乡试正考官,官至岳常澧道。其子秦恩复,字迎光,号敦夫,乾隆五十三年(1788)进士,授编修,后因病体弱,闭户养疴,以校勘古籍自娱。
据董玉书《芜城怀旧录》记载,乾隆南巡扬州时,召见扬州文人。秦黉正好在家侍奉生病的母亲,也受到了接见。乾隆问他新城与旧城有何区别,他的回答是新城为盐商所居,旧城为读书人所居。乾隆点头称是,于是御赐“旧城读书处”五字,以示恩宠。秦黉将这五个字制成匾额,挂在旧城堂子巷家中。
扬州的古城,过去分成旧城与新城,以小秦淮为界。西面为旧城,东面为新城。旧城多儒士,新城多商贾。两城在街巷格局、建筑风格、生活习惯、居民职业诸方面均有明显差异。秦家所在的堂子巷属于旧城,新城另有堂子巷。旧城房屋一般比较低矮朴素,与新城的大宅深院迥然不同。对于新旧二城的区别,清初何嘉埏有《扬州竹枝词》咏道:“半是新城半旧城,旧城寥落少人行。移来埂子中间住,北贾南商尽识名。”在明清两代,扬州的新旧二城几乎是两个世界。新城听到的是算盘声、歌吹声,旧城听到的只有读书声。
关于秦氏意园,秦家后人有图,图上有秦荣甲1921年所作之跋:“乾隆之末,先曾祖敦夫府君,就居室之旁,构小园曰意园。于园中累石为山,曰小盘谷,出名工戈裕良之手。面山厅事,曰五笥仙馆。旁为享帚精舍,右为厅雪廊。廊之南,北向屋五间,曰知足知不足轩。由廊而西,逶迤达石研斋、居竹轩。旧城读书处,则先高祖西岩府君藏书室也。一时名流咸集,文宴称盛。先祖玉笙府君,复与诸老辈觞咏其中。有《意园酬唱集》行世。洪杨之乱,屋毁于兵,所谓小盘谷者,亦倾圮。”图今藏于扬州博物馆。又据《江苏省志·风景园林志》载:“扬州意园小盘谷在堂子巷6号,清嘉庆间秦恩复所构。戈裕良为其掇叠假山。”如今我们站在枝繁叶茂的银杏树下,享受闹市深处的宁静与悠闲,在它北面的一箭之地,就是荟萃全市莘莘学子的树人学校初中部。这到底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冥冥之中隐藏有文化的密码?
秦家老宅除了叫意园、小盘谷、旧城读书处,又叫石研斋、五笥仙馆、享帚精舍。石研斋是秦黉的书斋名。秦黉工诗文,著有《石研斋主年谱》等书,便以石研斋取名。秦恩复后又筑室三楹,名曰五笥仙馆,以为藏书治学之所,阮元为之题写匾额。秦恩复所著的《石研斋集》、《石研斋书目》等,皆以其父亲的书斋为名。秦恩复是清代著名的校勘家和出版家,经他倾心校勘和精工雕刻的书,深得海内藏书家青睐,美其名曰“秦版”。“秦版”多以享帚精舍名义刊行。秦恩复所著的《享帚词》、《享帚精舍词学丛书》等,都缘于享帚精舍。
嘉庆年间,伊秉绶守扬州,曾赠秦恩复一联:“淮海著名门,在关中,在燕北,在江南,十八科翰苑清班,斯为世系;扶风传望族,有高士,有节母,有宿儒,二百年邗城老屋,所谓旧家。”旧家二字,素为扬州人所重,多指书香门第,簪缨人家,传承有序,治家有方。扬州人有一句俗语,叫“堂前无字画,不是旧人家”。旧家也可能衰败得家徒四壁,但其后人依然在社会上受到格外的尊重。不过在如今的旧城堂子巷,旧家也只剩一点若有若无的书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