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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病隙碎笔》摘录

 紫色梧桐318 2013-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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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伯的信心是真正的信心。约伯的信心前面没有福乐作引诱,有的倒是接连不断的苦难。不断的苦难曾使约伯的信心动摇,他质问上帝:作为一个虔诚的信者,他为什么要遭受如此深重的苦难?但上帝仍然没有给他福乐的许诺,而是谴责约伯和他的朋友不懂得苦难的意义。上帝把他伟大的创造指给约伯看,意思是说:这就是你要接受的全部,威力无比的现实,这就是你不能从中单单拿掉苦难的整个世界!约伯于是醒悟。 

※不断的苦难才是不断地需要信心的原因,这是信心的原则,不可稍有更动。倘其预设下丝毫福乐,信心便容易蜕变为谋略,终难免与行贿同流。甚至光荣,也可能腐蚀信心。在没有光荣的路上,信心可要放弃么?以苦难去作福乐的投资,或以圣洁赢取尘世的荣耀,都不是上帝对约伯的期待。 

※生病也是生活体验之一种,甚或算得一项别开生面的游历。这游历当然是有风险,但去大河上淋漓就安全吗?不同的是,漂流可以事先做些准备,生病通常猝不及防;漂流是自觉的勇猛,生病是被迫的抵抗;漂流,成败都有一份光荣,生病却始终不便夸耀。不过,但凡游历总有酬报:异地他乡增长见识,名山大川陶冶性情,激流险阻锤炼意志,生病的经验是一步步懂得满足。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体会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详。刚坐上轮椅的时候,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非把人的特点搞丢了?便觉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疮,一连数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着,才看见端坐的日子其实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恋起往日时光。终于醒悟: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

※人有一种坏习惯,记得住倒霉,记不住走运,这实在有失厚道,是对神明的不公。

※世界是一人整体,人是它的一部分,整体岂能为了部分而改变其整体意图?这大约就是上帝不能有求必应的原因。这也就是人类在以及个人永远的困境。 

※生活,正如上帝指给约伯看到的那样,从来就布设了凶险,不因为谁的虔诚就给谁特别的优惠。

※上帝不许诺光荣与福乐,但上帝保佑你的希望。人不可以逃避苦难,亦不可以放弃希望——恰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上帝存在。

※信心,既然不需要事先的许诺,自然也就不必有事后的恭维,它的恩惠唯在渡涉苦难的时候可以领受。

※仁慈在于,只要你往前走,他总是给路。在神的字典里,行与路共用一种解释。

※真正的理解都难免是设身处地,善如此,恶亦如此,否则就不明白你何能把别人看得那么透彻。

※知识并不担保善良

※强行一旦得逞,信仰难保不是悲剧。

※狼不是被饲养的,狼是漫山遍野里跑的,把狼关在笼子里一养,世界上就有了狗。 

※“我们”的位置并不在与“他们”的对立之中,而在与神的对照之时。 

※猜想的意义并不一定要由证实来支持。 

※科学需要证明,信仰并不需要。

※作恶者更倾向于灵魂的死。死即是一切的结束,恶行便告轻松。

※人死后灵魂依然存在,是人类高贵的猜想。

※良心的审判,注定的,审判者和被审判者都只能是自己。

※善恶的标准,可以永久地增补、修正,可以像对待幸福那样,做永久的追寻。

※在对人性恶的觉察中,在人的忏悔意识里,神显现。在人性去接近完美却发现永无终途的路上,才有神圣的朝拜。

※神明一落到实惠,总难免捉襟见肘力不从心。

※所谓天堂即是人的仰望,仰望使我们洗去污浊。

※爱情本来是一种心愿,不能到街上看看就说没有。……“爱的奉献”这句话不算很通顺。能够捐资,捐躯,可心愿是能够捐的吗?爱如果是你的心愿,爱已经使你受益,无论如何用不上大义凛然。

※自卑,历来送给人间两样东西:爱的期盼,与怨愤的积累。

※爱,原就是自卑弃暗投明的时刻。自卑,或者在自卑洞穴里步步深陷,或者转身,在爱的路途上迎候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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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墙壁的那边,在表情后面,在语言深处,别人,到底都是什么?对此你毫无把握。

※爱,与喜欢混淆得最严重。“我爱你”,可能是表达着一次真正的爱情,也可能只是好色之徒的口头禅,还可能是各有所图的一回交易。

※爱的情感包括喜欢,包括爱护、尊敬和控制不住,除此之外还有最紧要的一项:敞开。相互敞开心魂,为爱所独具。

※爱情所以选中性作为表达,作为仪式,正是因为,性,以其极端的遮蔽状态和极端的敞开形式,符合了爱的要求。

※如果仪式之后没有内容,如果敞开的只是肉体,肌肤相依而心魂依然森严壁垒,那最多不过还是“喜欢”和“控制不住”。 

※爱之永恒的能量,在于人之间永恒的隔膜。爱之永远的激越,由于每一个“我”都是孤独。

※文学之个词并不美妙,并不恰切,不如是写作,不如是倾诉和倾听,不如是梦幻、是神游。因为,本不该有什么规范,本不该去符合什么学理,本不必求取公认,那是天地间最自由的一片思绪呀,是有限的时空中响彻的无限呼唤。

※皈依并不在一个处所,皈依是在路上。

※任何天堂的许诺,若非在路上,都难免刺激起争抢的欲望。

※任何所谓的天堂只要是许诺可以一劳永逸地到达,通向那儿的路上都会拥护着贪婪。 

※爱是软弱的时候,是求助于他者的心情,不是求助于他者的施予,是求助于他者的参加。

※先哲有言:人是一堆无用的热情。 

※彻底的圆满只不过是彻底的无路可走。

※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走向,意味着彼岸的成立。走到,岂非彼岸的消失?彼岸的消失即信仰的终结,拯救的放弃。因而天堂不是一处空间,不是一种物质性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恒途。

※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残疾,它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不能”,写满四周!这便是残疾最根本的困苦。

※真正的进步,终归难以用生产率来衡量,而非要以爱对残疾的救赎来评价不可。 

※也许上帝正是要以残疾的人来强调人的残疾,强调人的迷途和危境,强调爱的必须与神圣。

※把自己变成别人,以自己的眼睛去放映别人的眼色,以自己的心魂去攀登别人的思想,用自己的脚去走别人的步。残疾,其最危险的一面,就是太渴望被社会承认了,乃至太渴望被世界承认了,渴望之下又走进残疾。 

※设若你永远没有“我是谁”等等累人的问题,永远只是“我在故我玩儿”,你一生大约都会活得安逸,山是山,水是水,就像美丽的鹿群,把未来安排在今天之后,把往日交给饥饿的狮子。可一旦谁要是玩腻了,不小心这么一想——“我是谁”好了,世界于是乎轰然膨胀,以至无边无际。我怀疑,人原就是一群玩腻了的鹿。宇宙的膨胀就是因为不小心这么一想。 

※何妨就把“文学与”与“写作”分开,文学留给作家,写作单让给一些不守规矩的寻觅者吧。文学或有其更为高深广大的使命,值得仰望,写作则可平易些个,无辜而落生斯世者,尤其生来长去还是不大通透的一类,都可以不管不顾地走一走这条路。

※当白昼的一切明智与迷障都消散了以后,黑夜要你用另一种眼睛看这世界。……白昼的清晰是有限的,黑夜却漫长,尤其那心流所遭遇的黑暗更是辽阔无比。

※凡你身有体会的东西,你才能真正理解,凡你理解了的品质你才能恰要地贬斥它或赞美它,才能准确地描画它。……但佛家有言:心既生恨,已动杀机。你不可能不体会那至于偷窃的贪欲,和那竟致杀戮的仇恨。这便是人性的复杂,这里面埋藏或蛰伏着命运的诸多可能。 

※难以捉摸、微妙莫测和不肯定性,这便是黑夜。但不是外部世界的黑夜,而是内在心流的黑夜。写作一向都在这样的黑夜中。 

※俄罗斯思想家弗兰克在其《生命的意义》中说:生命的意义不是被给予的,而是被提出的。 

生命的意义本不在向外的寻取,而在向内的建立。那意义本非与生俱来,生理的人无缘与之相遇。那意义由精神所提出,也由精神去实现,那便是神性对人性的要求。这要求之下,曾消散于宇宙之无边的生命意义重又聚拢起来,迷失于命运之无常的生命意义重又聪慧起来,受困于人之残缺的生命意义终于看见了路。 

※看不见而信的人是有福的。 

※像字当头,艺术很容易就流于技艺。 

※心魂的路途远未走完,未必是工具已经不够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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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仍然是罪,不因为它普遍存在就不是罪。罪,既然普遍存在于人的心中,那么忏悔对于每一个人就都是必要的。 

※我打开一本书/一个灵魂就苏醒/……/我阅读一个家族的预言/我看到的痛苦并不比痛苦更多/历史仅记录少数人的丰功伟绩/其他人说话汇合为沉默…… ——诗人西川 

※忏悔,不单是忏悔白昼的已明之罪,更是看那暗中奔溢着的心流与神的要求有着怎样的背离。忏悔不是给别人看的,甚至也不是给上帝看的,而是看上帝,仰望他,这仰望逼迫你诚实。 

※忏悔从来都是第一人称的。“你要忏悔”——这是神说的话,倘若人说就是病句。 

※忏悔,是个人独对上帝的时刻,就像梦,别人不得参与。 

※以福乐相许,信仰难免混于俗行。 

※人是生而有罪的。这不仅是说,人性先天就是恶习,因而忏悔是永远要保有的品质,还是说,人即残缺,因而苦难是永恒的。 

※天堂既非一片终点,而是一条无终的皈依之路,这样天堂之门就不可能由一二强人去把守,而是每个人直接地谛听与领悟,因信称义,不要谁来做神的代办。 

※一切思想和智慧必是以流而传之,即靠流传而存在。

※因自身的局限而谦逊,因人性的丑陋而忏悔,视固有的困苦为锤炼,看不可否认的美物为道具,既知不断地超越自身才是目的,又各这样的超越乃是永远的过程。 

※最受那皮囊奴役的,莫过于皇上;皇上一旦让君臣认不出,他就什么也没有了。所以,凡高是“向日葵”,贝多芬是“命运”,尼采是“如是说”,而君王是地下宫殿和金缕玉衣。

※事实上,很多真理,是在很久以后才被证明了它的真实的,若在尚未证明其真实之前就把它当做谬误扫荡,所有的真理就都不能长大。 

※科学的要求是真实,信仰的要求是真诚。科学研究的是物,信仰面对是神。科学把人当做肉身来剖析它的功能,信仰把人看作灵魂来追寻它的意义。 

※总是两个肉身的朝朝暮暮,真是难免有互相看腻的一天。但若是两个不甘于肉身的灵魂呢?一同去承受人世的危难,一同去轻蔑现实的限定,一同眺望那无限与绝对,于是相互发现了对方的存在、对方的支持、难离难弃……这才是爱情吧。 

※未来的已定与未定其实一样,未定得往前走,已定也还是得往前走,前面呢,或一个死字挡道,或一条无限的路途。这一样了——反正你在过程之外难有所得。 

※最易之读不读,最易之思是不思,易而又易,终于弄到没有差别时只剩下了简陋。 

※文如其人,这话并不绝对可信。文,有时候是表达,是敞开,有时候是掩盖,感人泪下的言词后面未必没有隐藏。我自己就有这样的经验,常在渴望表达的时候却做了很多隐藏,而且心里明白,隐藏的或许比表达的还重要。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心里明白却还要隐藏?知道那是重要的却还要躲避? 

※“是人”与“做人”在我们心中是不分的;似乎“是人”的问题是一个不言而喻的事实要讨论的只是如何做人和做什么样的人。……“做人”属于先辈或社会的要求。你就是不想学做人,先辈和社会也会通过教你说话、识字、通过转换知识,通过一种文明化的进程,引导或强迫你去做人。——陈家琪

※人向整体开放的部分只有灵魂,或者说,灵魂是人身上最靠近整体的部分。……追求整体性知识需要与社会美德有相当程度的隔绝。——刘小枫

※我一直相信,人需要写作与人需要爱情是一回事。 

人以一个孤独的音符处于一部浩瀚的音乐中,难免恐惧。这恐惧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心愿,却不知道别人的心愿;他知道自己复杂的处境与别人相关,却不知道别人对这复杂的相关取何种态度;他知道自己期待着别人,却没有把握别人是否对他也有同样的期待;总之,他既听到了那音乐的呼唤,又看见了社会美德的阴沉脸色。这恐惧迫使他先把自己藏起来,藏到甚至连自己也看不到的地方去。但其实这不可能,他既藏了就必然知道藏了什么和藏在哪儿,只是佯装不知。这,其实不过只一种防御。他藏好了,看看没有什么危险了,再去偷看别人。看别人的什么呢?看别人是否也像自己一样藏了和藏了什么。其实,他是要通过偷看别人来偷看自己,通过看见别人之藏而承认自己之藏,通过揭开别人的藏而一步步解救着自己的藏——这从恋人们由相互试探到相互敞开的过程,可得证明。是啊,人,都在一个孤独的位置上期待着别人,都在以一个孤独的音符而追随那浩瀚的音乐,以期生命不再孤独,不再恐惧,由爱的途径重归于灵魂的伊甸园。 

※法律不担保贫富,正如规则不担保比赛结果。 

※刑罚所以比死更可怕,就在于人眼睁睁地更丧失了把握命运的能力。 

※理性走入绝地,有限的人智看见了无限的困阻,人才会变得谦恭,条条计策终见迷茫,人才在服从与祈祷中听见神命。 

※生活真容易变得有趣,所以没有人思考。——陈嘉映

※虚伪,这两个字厉害,把它射向诚实,效果多佳。 

※我还有不多的时候与你们同在。后来你们要找我,但我所去的地方,你们不能到。这话我曾对犹太人说过,如今也照样对你们说。我赐给你们一条新命令,乃是叫你们彼此相爱。我怎样爱你们,你们也要怎样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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