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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伯

 黔女 2013-10-19

    人的一生要结识许多的人,除了因血缘相连的亲人外,让人念及和挂谈的总不很多,绝大多数,他们曾在我们生命过程中与之接触,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便渐至地从我们脑际里淡漠,乃至于忘却。这就如女人的衣服,无论多少,让她尝穿的也就那么几套。

    蔡伯于我,便属于这个范畴。

如果不是晚饭时,老公突然冒出“蔡伯现在不知怎么样了”。我想,我已经忘却了他。

    老公定也如此,准是阿福又请了假,今晚舞厅的卫生又得由老公去替代。准是昨早,听说阿福没把水烧开便提下楼去给客人喝,客人们意见纷纷,否则,老公也断然不会想起他来的。

    蔡伯在的时候,我们的确省心。

    这阿福断不能再用。

    蔡伯是谁推荐来的?已经想不起来了。他在我们舞厅工作了两年多,还是足有三年,也无从推算,只能记得的是他最初前来寻工的那份渴望,和他离开时的那份憔悴。尤其是他临走时,留给我们病如枯木的印象,使人难以忘怀。当时他说话的气息微弱得叫人担忧,我定是劝留过他休养几日,但当时的情况又不得不迁就他的执意。

    他是带着于他是十分巨大的痛苦走的。

    想到命运于他的许多不公平,让人不得不感叹于“路漫漫兮,不知所去。命运多舛兮,不知所终。”

    然,奈何之?

    然,树枝又萌出了新芽,蔡伯已走了两冬。我们终渐至地淡漠,乃至于忘却。

    如果不是阿福的懒惰,我们不会想起他来。

    如果不是小兰的离走,他不会进入我们的生活。

这小兰是我们家早年雇来做舞厅勤杂的一个乡下姑娘,人年青,有些姿色。开头工作蛮不错。只是没多久,当都市繁华把她身上的土气荡尽之后,便不安份起来。听说外面能多挣,就想到外面去闯闯,便辞了我们,去了广州。她在那边的情况,我倒听到消息。说她一去就做了吧女。说也没什么风光,倒被教会了许多的坏脾气。后来的情况有些凄凉。因为她“老了”,其实也才二十出头。看来吧女的年龄标准是十分苛刻的。我只恼她当初说走就走,也不等我寻着人替她,便把工作撂给了我们,让我老公顶替了七八天的勤杂,天天喊腰酸背疼。他原本单薄,又兼肾虚,体力活吃不住。我也因她突然的走,担起了许多的杂务。所在的单位年底又异常地忙,不得不中止古筝的学习,后来便再没拾起。筝上的盖布已蒙了一层很厚的尘土。唉!说这些干啥?

    蔡伯来应工的时候,我们家正缺人手。说来也怪,那段时间总寻不着人,跑了好几家职介所都说没有求职的人,后来才知道,每到岁末,找人就不容易,因为做工的人大都闲了,准备回家过年。见有人前来应聘,我与老公都能会意出对方的窃喜。只是为了不让来人察觉,自然也就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推荐蔡伯的中人反复说蔡伯为人厚道,老实一辈子,又孑然一身,无甚牵挂,定不会让老板失望的。老公假装一副考虑的样子,这让求职的蔡伯惶恐起来,怕不能谋上这份差事。

    这也难怪,看他足有五十开外,个头不高,人也干瘦,头发已经花白,胡子也上了霜,上了这把年纪的男人寻事做不容易。何况,从他身上穿的那件黑棉衣已上了许多的年头,脚上套着的竟是双已极难见到的解放胶鞋,足以证明他生活的窘迫。

    “我做事认真负责,常落得个好,一定会让主人家满意的。”这话他都说了三遍了。

    “好吧!那你试试吧!”老公装出迫于中人情面的样子,显出无奈的勉强,其实,不光急需用人,我与他都相信这老头说的话准没啥虚夸,不像电视里推销产品的说客。

    不过,我们确实没有用过上了这把年纪的勤杂。

    如果不是小兰的离走。

    如果不是时值岁末。

    试工期间,他极卖力。

    舞厅不是很大,只是由于位置好,交通便利,早场的客人不少。作勤杂的必须赶在客人到来之前,把第一锅水烧好。我因尚在单位上班,得早起赶挤公交车。过去由于小兰年青,贪床,我便成了她的闹钟,不对她一阵吆三喝六,她就准睡过头,而误了生意。蔡伯无须让人催促,我每日起来,他的水早已滚开,还把让我给他买的几个温瓶悉数注满,以作急用,见他把准备工作做得周全,我也不用如过去常埋怨老公“晚上不睡,早上不起”了。

    早场结束,勤杂工马上得清扫,两百多平米的舞池必须用拖把擦净,拖舞池不是件轻松的工作,容不得马虎,否则就会水渍斑斑。沾在地上的口香糖须用小铁铲撬起。这些交待给他的事,他都做得叫人满意。

    只是因年纪的原因,他做事没小兰她们快捷。但却保证了仔细,就连卫生的死角他也清扫得干干净净。过去我常抽查小兰的工作,常能找出她的敷衍,她也常被扣分处罚。对于蔡伯,是用不着抽查,相反,老公常叫他“过得去就行了,蔡伯,歇了吧。”

    他总笑着答:“不累,老板,你要泡茶不?”

    老公喜茶。没几天,他居然知道。

    让他非歇不可时,他便觉得无聊。舞厅下午不开,他得歇;晚场营业时,没勤杂工的事,他得歇。这些时间,对于他之前的小兰,现在的阿福是一天中的黄金时间。他们或收拾打扮上街溜达,或者寻伴漫舞于舞池,安排得十分惬意。而在于蔡伯便是一天中最难耐的时间,尤其是晚场营业时,台上乐队歌手,台下端茶送酒,没一样是他能插手的。他只得走进走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大伙也都在忙,谁也无暇去搭理他“这日子好难打发”的埋怨。但他终找着份外的事,便是给乐队歌手或其他后勤工作人员泡茶水。这原来是自个儿干的事,由于他这主动,开始还让他们过意不去,他却唯恐别人不允,像参加集训的运动员,恐不能入围,总说“不碍事”。渐渐大伙也就习惯了。谁要寻不着口杯,便会大声喊:“蔡伯,我的茶呢?”他并无半点抱怨“在这儿哩。”大伙都喜欢他,肯叫他帮忙。就连台上自认为是从事艺术工作的艺术家们,见到他都会把舍不得给人的“高级香烟”递一支给他,在他走后这两年,这伙人还不时提出他来褒奖一番。

    舞厅的晚场大都在十一点钟结束。客人散去了,所有的工作人员也都下了班,舞厅一下子变得冷清,只有蔡伯开始他当天的最后一项劳作:收拾清扫。静静的舞池,孤独的他,好在已不用拖地,用不了多少时辰。可他依旧缓慢,又作得仔细,许多次我都已经就寝,还听到水管的“哗哗”。

    有个不争的事实:蔡伯来了之后,舞厅的卫生比过去亮堂了许多,开水的供应也无小兰工作时时有的断欠。客人们夸奖我们舞厅清爽,服务周全,说老板会识人,雇佣的老头干活不错,人又厚道,强似年青人。听到,老公便会及时地广告一番,“我们家做事,就图个让客人满意。”

    试工期一满,老公便与蔡伯签了用工合同。工资每月五百,为期三年。

    那天,蔡伯格外高兴。洗了澡,刮了胡子,看上去精神了许多。还买了些苹果请客,告诉别人“我总算有了落脚点了。”

    我女儿放学,他硬塞两个苹果给她“吃!闺女,你爸真好。”

    我女儿只接了他一个苹果,走上楼来咬了一口,便扔了。说不好吃,不是“红富士”。唉!这孩子……

    日子很快地过去,旧历的新年刚过去不多久,便感到白昼长了许多。听说郊外的菜花遍地金黄,不由人勾起结伴郊游的回忆来,仿佛已经隔了许久。更觉有无由的渴望,去恼于生计将自己身陷囹圄于这都市的狭窄。后来听说又都谢了,只有几许桃花残留枝头。罢!想,又不争我一个人,何苦去平添无谓的烦恼?

    蔡伯不也没有去郊游吗?不也没有什么伤感吗?天热了,他只是褪去一冬的棉衣,依旧还是套着那双胶鞋,依旧日复一日地烧水、拖地、泡茶、抹沙发茶几;依旧毫无懈怠,肯帮忙,这于他反而满意,人也胖了,眼角显出知足者常乐的笑影。

    只是他似乎不肯与人谈及他的过去。想到荐他的中人介绍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便认定他是那种无儿无女,没有家室的孤寡老人。感于他的勤劳,想替他省去在外租房的费用,便将堆放杂什的小屋捋整一下,腾出一块空地来,放上一张小床后还有空间摆放其他的物品。其次,把他安顿在这里,晚上还能帮忙听一下舞厅的动静。于他于我们都有好处。小屋的光线与空气不是很好,他满不在乎地说:“这总比我在外面花钱强。”再听到我准允他使用厨房做餐,更显出心满意足的表情:“我碰上好人家了。”

    搬进舞厅后,对他的了解并没有增加多少。当然,主要也因没人去询问他的过去。现代人的冷漠,似乎更趋于对自身之外的所有漠不关心,好在他也隶属不肯多说的人。因此,冷淡也不是件太坏的事。

    只是见他的餐饭多为馒头、面条类,始知他旧籍是河南。他生活极是节省,很少买菜,地上堆放的大葱,柜里的一罐面酱,几乎是他唯一的佐料。这使他跟人说话时,总让人闻到一股葱味,难闻,这是我唯一不喜欢他的地方。

    但他的面食做得比我强。每当他新做馒头,总要给我们揣送几个,馒头十分松软,能嚼出丝丝甜味。我也反赠他些熟食,他接受的次数不多,总是推说怕腻而谢却。老公说他:“蔡伯,你也别太节约了。五百元……用二百应该的。”

    从没有什么人来看过他,也从未请过假。大多的日子闲暇时他总是躺在小屋里,极少上街。也从不到我们屋里看电视。无聊的日子让他很喜欢我们养的那对小狗:嘟嘟与欢欢。他总是主动地靠近它们。可这两个小东西却很可恶,对待他的亲热总显出一副不爱搭理的样子。它们相互有伴,自会自个儿嬉戏逗乐,甚至见他一靠近,便跑开。我见到过他数次这样的尴尬。

    “你说,老板娘,它们为啥不吃我给它们的食物呢?”

    你当然知道,这嘟嘟与欢欢,平时备受宠爱,喂它们的多是肝、肉之类。蔡伯的馒头虽然松软与微甜,却是素食,它们自然不屑。但是,这不能说穿与蔡伯。

    奇迹还是发生了。这天我下班得早,都走到楼口了,不见惯例中欢奔而来的嘟嘟与欢欢。见着时,它俩正依在蔡伯的两侧,身上湿水未干,显然蔡伯刚给它们洗了澡,正任其用木梳给它们梳理哩。“瞧!给你们洗干净多漂亮。”他像对两个孩子。“要懂得讲究卫生,保持干净,打滚要选择干净的地方,……我说嘟嘟,你干嘛老把欢欢扑倒?它是妹,弄脏了它,你得什么好?”

    见着我,蔡伯一脸的欢欣。“它们吃了!它们吃我弄的东西了。”这倒奇怪,走近狗舍,见盛食的盆里尚有残余,是大米粥,粥里还有鸡蛋。这可是蔡伯都舍不得吃的。

    看来,狗的立场是极易动摇的。

    此后,这对小家伙又增添了新的宠爱。它们的住所比过去更勤快的打扫;它们睡觉的垫褥会被弄到太阳下翻晒;洗澡时,它们抖动髦毛,给人溅了一身水,也不会遭到脑门的拍打;我给它们买的食品,经蔡伯烹制,便有了冀菜的口味,让它们换了新。于是,它们眼里,蔡伯已升为女主人的助理,负责它们生活的起居,也就肯对他拼命地摇尾,并懒洋洋地任他搔痒,听他唠叨许多于它们不懂的废话。有一点要说的,它们对我老公的摇尾完全是一种敷衍,因为他从不给它们梳理,更不用说喂食了。

    狗这东西通人性。

    始料总有不及的时候。比如蔡伯是位孑然孤寡的认定,后来被证明是错的。

    这是八月的中旬,菊花已经很烂熳。蔡伯到舞厅工作已有半年还多。面前说过,由于他对家庭情况的缄默,我们对他的了解不多。所以,当他的儿子敲开舞厅的大门,我感到十分的诧异。

    “我爸爸在吗?”来的男孩有些腼腆地问我。

    弄清他要找的人是蔡伯,便把他让进来。这男孩看去二十来岁,平头,身穿黄色T恤,着白色休闲裤。个头比他父亲高些,眉清,两眼机灵,只是瘦,脸色也不很好。也许是坐落山里厂矿的孩子,见到生人还露出羞怯。

    他给我的第一次印象还是很不错的。至少最初可以这么认为。

    便传呼正在厨房里的蔡伯。

    蔡伯几乎是跑下楼来的,毫不掩饰见儿的欣喜。“祥祥,你来了?我给你舅打电话,不是说你出去了吗?”回头又指着我,“这是钱阿姨,老板娘,叫人呀。”于是他的祥祥不大自然地唤了我一声“钱阿姨,你好!”

    我让他爷俩说话,便上楼来告诉老公“蔡伯其实是有儿子的,都来找他了。模样挺顺眼。”

    “啊”老公顿了一下,表示出一点意外,随即又像无所谓。其实我知道他又有所感触了。老公一直希望有个男孩,这不!又来了。“不孝有三,无后为……”见我面露愠色,没把那个“大”字念出来。

    中国人对男孩的渴求与钟爱有着根深的传统。无有学问或学问浅的人认为男孩传宗接代,学问大的人还要加上“能胜大任者必为男也。”

    此说也许是对的吧!我也想我之所以不能写出好的文章,也许正缘于自己乃女流而非男也。

    但愿,只是也许罢了。

    当晚,蔡伯的祥祥留在舞厅。傍晚时,蔡伯到集市上买了只鸡;他的儿子第二天什么时候走的,我却不知道。

    孩子走后,蔡伯却表现得有些异常。一连几天都不愿与嘟嘟、欢欢搅和;一面他似在心底有新的忧愁,神色黯然得如冬日的云层,眉头也紧锁着。奇怪地问老公他寄存的工钱尚有几许。然后便屈指盘算,嘴角噏噏蠕动。视人呆直,分明视而不见,沉人于某种计划之中;一面与人交谈却不滞塞,总绕着弯子竭力拉出他儿子的话题。如成功了,便眉开眼笑,他终于等着我说出了“看你儿子蛮不错嘛。”的话来。

    冬日的云层一下子便无踪地散尽,脸上鲜活地露出阳光的灿烂。“这孩子自小就长得文文静静的,模样凿实讨人喜欢。不过,老板娘,这孩子可淘气哩。自小就没让我省过心。小时候他偷过寨子里周大爷的酸杏,我赔过钱;找蟋蟀他弄垮过人家的地坎,我给下过好话;读书了,又爱和同学打架,有一回居然把车间主任的儿子的鼻子打出了血,差点没……。”如果我再不打断他,不知他会滔滔不绝多久。这哪里是在给人历数儿子的淘神?分明是捧出一粒珠宝。指出微不足道的瑕疵。来托衬其稀世之贵,我不能不让他完成他的夸耀。“不过,老板娘,我这孩子聪明,认得我们的人都这么说。”虽然他没有接着去数儿子聪明的实例,口气却是不得置疑的。

    “这两天你咋的?像有什么心事?”方才我就是用这么一句才打断他的,现在我又重复一次。

    “唉!”这回他叹气了。“我这儿子初中毕业后,就死活不肯再读书,闲在家都好几年了。我出门做工,便让他到他舅家,生活费我是给足的。山里枯燥,他常外跑。这不,上月他回了趟老家,在郑州联系上个什么技术学校,说要到那里去念书,来找我,让我给他凑学费。我想读书是好事,学点本事,将来也不至于……这孩子聪明,将来准会出息的。只是,只是学费挺高,我上哪里去弄这么多钱呢?”

    原来他就是为此而忧愁的。

    此后的十几天,围绕着他儿子的事。他竟主动地给我们谈了许多他的过去。前前后后也有了许多的断片。串连起来,我们对他的身世就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他出生于河南农村,家贫,无兄弟姐妹,“我们家世代都是单传。”六二年河南饥荒最甚,父母皆亡。十一岁他便成了孤儿,给生产队放牛,饥一顿,饱一餐,总算凑活过来。“我自小命就不好,小时候让人给算过命,先生的话让我母亲很失望。”熬到了大些,队里好心,把他送部队当兵,谁知道是在西藏服役。“那地真冷。”他体子差,给冻坏了身体。组织上照顾他,没让他回老家,二十分到这里的厂矿,当了名工人。工厂坐落在山里,“有点半工半农的感觉。”三十几岁才结婚,老婆是工厂周边寨里的农村姑娘,长相不好,只是勤劳。“也是个命苦人。”开始日子也还可以,生这孩子时,当地卫生条件差,落下了病。又不怎么舍得吃,孩子才两岁,人便死了。“幼年我丧父,中年我丧妻。”说这两句话时,他的神情十分凄凉。“我又当爹又当妈,拉扯这孩子真不容易。”由于孩子过淘,书也念不好,初中毕业都十六岁了,死活不肯再读。“我也不能太勉强,他是个没娘的孩子,就让他闲在家里吧。”家里吃穿全靠蔡伯一人挣来。偏偏单位不景气,几年前垮了。每个月只能领到不足五百元的劳保工资,生活迫使他四处寻工做。据他讲,他在过好些地方,什么活也都干过。因为年龄过大,常被辞。“难有固定的地方。”

    怪不得他在我们家签了三年的用工合同高兴得不得了。

为了孩子的学费,蔡伯第一次告了假。几天?他也说不准,紧快点吧。

    他回来的时候,长长地嘘了口气,像卸了身上的重担。“总算凑足了。”他分别给我和老公都说:“我把家里能值点钱的都卖完了,房子也租给了别人,收了一年租金。总算……哦!不!老板娘,谢谢你了。我不预支工钱,今后每月还得给他汇钱呢……”

    我提醒他,现在有些学校并不具备办学条件,只图能收到钱。至于年龄超不超大,有无学历?都无所谓,别花了钱又误了孩子。“不会的。”他像亲自考察过似的肯定。“都说这学校好,毕业后包分配。再说,既然是学校,又都是文化人,怎么会骗人呢。”

    “你把家里东西都卖了,今后怎么办?吃得动不得时?”我替他担忧的说。

    “我这身子骨还早着呢!再说那时祥祥也毕业了,说不准都有了家,他的家不就是我的家么?……”

    分明在他眼前浮展着一些图画:儿子、媳妇、孙子……

    爱的世界里,最广垠、最深刻、最无私的当首数父母之爱了吧。

    他的祥祥终于如愿地去了郑州。他眼里的儿子,犹如一只鹰腾空飞向了蓝天。

    生活又恢复了原有的平淡,蔡伯依然每日里做着烧水、拖地、泡茶、清扫,除了在冬日里我常听见他一声声的咳嗽外,没见他有什么不好。只是他似乎比原来更节省,卷烟价更廉,做馒头的面粉比原来的黑,还不是夹杂玉米面、大葱,面酱也常被小白菜汤代替。如果说有些什么变化,那就是他更多时间呆在小屋里,也不开灯,如穴中的小鼠,和我们疏远了许多,只是舞池依旧拖得锃亮,开水也无耽误,他所负责的工作仍无可指责。

    一月中于他最大的期盼便是儿子的来电,我同意他把家里的座机号告诉儿子,以便他们联系,因此,他就时常问我:“老板娘,我的电话来没有?”其实我真想告诉他,是不用着急的,月底他儿子便会来点,那是让他给汇钱的日子。(来电也就只是月底)于是总在月底的某一天,他会得到拿起话筒的机会。听到他在我们的客厅里急迫地问这问那;而郑州那边总是十分的剪短,“好了,知道,你别啰嗦!”“啪”一声,挂了。

    电话通了之后,便有让我头疼的地方;帮蔡伯填写汇款单。通常在填完汇款数目后,蔡伯总会要求我在留言处给他写上几句,而他的几句又都很长。问他孩子长胖没有?被褥能御寒不?学校伙食好不?书能否跟得上?还有很多很多。几乎是一篇作文的分量。每月都得给他解释一次;留言处只能简短的写一两句话,看到他欲倾尽思念之情,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让人头疼的工作便是把他的长篇缩写。这缩写是连大师都棘手的事情,何况于我?不过,也总能完成。最近的一张汇款单,我就缩得不错“速寄近照一张,免父悬念”。这“悬”字猜他祥祥断不能懂。好在此儿会认为:父亲本没有念过什么书,写错了也没什么要紧。

    照片后来寄没寄来?我的确不知道。依照蔡伯爱夸耀孩子的情况看,没有寄来吧,否则他是会给我看的,又想,会不会我的“悬”字用深了,糊涂了他儿子的思路,误了他的事呢?随即又觉得自己迂腐得好笑,对这没有意义的事情竟去仔细地推敲。

    也许是感于父亲的思念,他的祥祥在第二年的暑假回来了。

    应敲开的门的还是我,开了门却不认得,正要问来人“找谁?”分明听到“钱阿姨,是我,我是祥祥。”我突然仿佛自己是身居美国了。门口处站着的分明是位美国的“嬉皮士”。头发又两色,两边金黄色,中间一绺只有七十岁以上的人才会生出的白发;脸是浅棕色(后来才知道是涂了油彩),颈上围着一根粗粗的金链子(当然是赝品);身上是束身的牛仔服,突凸着发达的胸肌。裤子也是牛仔,前后都有见肉的洞。脚上是双颜色杂乱的波鞋。

    我按捺着“扑扑”的心跳,急唤蔡伯,便像一名触了法的歹人,迅速逃离了现场。

    不知蔡伯会不会如我这般脆弱,我一直没有问。全家没有心惊肉跳的只有我女儿。“这是时尚,帅哥们都这样,老土。”女儿的神情似在鄙夷我们的见少识寡。

    整个晚上,我都在极力地回避这个孩子。两年前他见到我的那份怯懦,两年后我与他互换了角色。幸好他如前次,只在舞厅宿了一晚。第二天我便趁他未起,早早地赶去上班,那天公交车并不拥挤。

    蔡伯的口里,他的儿子却“长进”了。学会了大方;在学校里威信很高,同学们都怕他,他还给我转达了他儿子的留言:谁要欺侮钱阿姨,给他打个招呼。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祥祥,阿弥陀佛!

    此后我分明对蔡伯有些冷淡,因为他的话大多是他的儿子,我已经多次露骨地表示出我的厌倦,汇款单的任务也推给了老公。

    有一天,老公告诉我,说蔡伯现在给他儿子汇的钱增多了。他的劳保工资全数汇去外,还从舞厅的工钱中抠出些出来汇去。他儿子埋怨老子不了解外面的世界,给他汇的钱不敷他的支出,让他丢人。

    “要钱的理由多是谎言,而老头总是不觉”老公分析道。

    我想,也并非全然的不觉,只是无法去求证,也不愿意去求证其真伪罢了。既然他确信孩子的前程一片光明,当这光明到来之前,这确信便是他生命的希望,这希望贯穿于他的生命,燃烧着他的激情,使他无怨地甘受清贫与寂寞。啊!可怜天下父母心哟,为着这老头的缘故,我希望他能如愿地看到和迎接那光明的一天。

    不幸的是,希望于我们,总如彩民手上的彩票,给人与美好的憧憬,而结局总是失望者居多,成功者居少。

    蔡伯更是不幸的,他的彩票再兑奖之前便焚于烈火。

    好在他的不幸延迟到第二年的秋天才突然袭来,让他获得整整一年的平静。虽然依如穴中的小鼠,穴中自然是常展浮那些美丽的图画的。

    秋风于人是爽神的,于叶便是冷酷的。

    公安局来人找蔡伯。

    警察的脸是很严峻,口气很是生硬。“你是蔡福全吗?”

    一生没喝公安打过交道的蔡伯一脸的惊恐。“是。”

    “你孩子在郑州被抓了,罪名是:吸毒、抢劫。现已经转捕,郑州公安局让我们通知家属,据了解,你是他唯一的亲属。”

    这消息对蔡伯无啻是一声惊雷,瞬间他的眼睛便瞪直了,“不会吧!是不是弄错了?我孩子还在学校里念书呢。”

    “什么不会?”警察抖了抖手中的材料:“蔡福,现年二十四岁,籍贯河南,犯吸毒、抢劫罪。”

    两行老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下落;挂在白花的胡茬上,落湿了胸前的衣襟。

    警察临行前口气缓和了许多。“错不了的,老头,据我们所知,你儿子半年前便不在学校了。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作了数次案,你快去看看他吧!找个好律师。记住,关押在郑州第二看守所。”

    蔡伯是我们扶进小屋的,他当时已如脑瘫的病孩,任人脱去鞋袜,口里只是那么一句:“不会吧!他还是个孩子。”眼泪没有了,我的眼眶却饱满着,最后全流了出来。当晚,舞厅的卫生,由老公担任。

    第二天,烧水的事,也是老公担当。

    蔡伯两日未起,我们请了医生,熬送他的粥也没有动。

    第三天,蔡伯来辞行,走路摇摇晃晃的。本为干瘦的身体虚脱得变了形,脸上全无血色,眼睛全无精神,花白的头发,一下子增白了许多,微弱的气息需得仔细才能听出。“我想,我得赶紧去了。”

    我们说了些什么,于他定是无助的,即令这情形应挽住他休养几日,但,能挽留吗?能不迁就他的执意吗?

    蔡伯走了,带着于他是十分巨大的痛苦走了。

    树枝全秃了,风已换从北面吹来,分明夹杂着细密的雪花在空中飞舞,寒冷预报着新年的迫近。老公想起了蔡伯的那件黑棉衣,“蔡伯的棉衣,行李都还在哩!怕是霉了!”

    第二年的盛夏,便再没人去在意他的棉衣和行李了。

    渐至地淡漠,乃至于忘却。

    蔡伯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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