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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鸟等待的姿态

 啸海楼 2013-10-20

群鸟等待的姿态

—— 读安娜·阿赫玛托娃(中)

云也退 51分钟前

(阿赫玛托娃画像,被誉为“20世纪的萨福”的阿赫玛托娃个子高挑,长相秀美,略显苍白的脸,轮廓像古希腊艺术中的女神。图片源自网络)

附:群鸟等待的姿态—— 读安娜·阿赫玛托娃(上)

阿赫玛托娃的确成了她想成为的人。留在国内的她,见证了生命中重要的男人挨个离去:之前,安列普、卢里耶逃离红色俄国,古米廖夫被杀,接下来,火终于烧到了“自己人”头上。1934年5月13日,曼德尔施塔姆被逮捕,阿娃当日住在曼氏夫妇在纳晓金胡同的宿舍里,亲眼目睹了“有吏夜捉人”。

曼氏写了一首讽刺斯大林的诗歌——“一个需要近乎疯狂的勇气的行动”——因而遭到逮捕,被判流放。苏联文人,真是有风骨的,幼稚执拗,不懂掩饰,也是风骨的一部分。我在读他们的故事时,有一种深刻的印象:苏联文人不像中国文人,有那么激烈的党同伐异的习惯,某人附身某党某派,他的同僚便立刻视若仇雠。他们心里有悲剧情怀,假如他们认为某个同行走错了路,叛离了正确的方向,提笔落在纸面上的情感与其说是愤恨,不如说是遗憾、困惑、伤心。

我可以找出的一个解释,是文人阶层和平民之间的鸿沟。新政权的主体——所谓无产阶级,都是些文化极低的人,十月革命依靠的是这些人,铁腕强人最适合统带他们,故而,后来斯大林能取得他们的支持,以权谋挤掉托洛茨基独揽大权。文化精英们的思想超越于众生之上太多,彼此便惺惺相惜,敬爱缠绵。过去我读帕斯捷尔纳克写的《安全保护证》,读他写的马雅可夫斯基,那种谴责态度中永远含有酒一样的悲悯,永远在物伤其类。帕斯捷尔纳克责备其与布尔什维克走得太近,以至被其利用,却未曾触及对他良心的怀疑,他说,马氏“在新的尝试中走得这么远”,“他在革命中的地位表面上是合情合理的,而本质上又是极其牵强和空虚的”;帕氏不愿去妄揣马雅可夫斯基到底是怎么想的,宁愿将诗人激情的一种延伸,就如那些激于人人平等的高义、奋然投入左派的青年革命者一样。他“看不惯”,不懂得好好的诗人何以成了这个样子,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对于我来说将永久是个谜。”

前边说到,勃洛克等人站到了革命队伍的一边,而阿赫玛托娃对他的态度,也是那个圈子里很常见的,兼具崇拜和爱慕的那一类。在一篇散文里,她记录了与勃洛克的往来:1913年秋,勃洛克已经盛名在外,彼得堡为比利时诗人维尔哈伦举办了一次欢迎会,会上,阿娃被安排在勃洛克之后读自己的诗:

我哀求道:“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在您之后,我朗诵不了。”他的回答带有责备:“安娜·安娜列耶夫娜,咱们不是高音歌唱家。”

那年年底,阿娃恭敬地请勃洛克签过名,她的笔调非常克制,比情感动辄决堤的茨维塔耶娃克制得多,不过,一种越界的爱意仍然伏在其中。勃洛克左转之后,旧阵营的人按理可以清算他的过去,至少降他个“变节”的罪名,解解心头之恨也好,然而就我所见,并没有此类记载。诗人们仍旧津津乐道于他早年的创作,痛惜他风采消退,人见衰颓——革命工作磨人啊!阿娃写道:“革命以后(1919年1月21日),我在戏剧食堂里又碰见了勃洛克,他脸色憔悴,瞪着一对发疯了似的眼睛。他对我说:‘大家在这儿见面,仿佛已经到了那个世界。’”

“那个世界”是哪个世界?是布尔什维克理想中的世界吗?还是心力交瘁的勃洛克,意识到了老友的圈子才是天堂?不管是哪个答案,苏联文人圈里最大的行为准则,始终是“唇亡齿寒”四字。一个人“叛变”了,其他人不反攻倒算;一个人挨了整,其他人也不是暗暗指责他刚而犯上,不顾大局,“不作死就不会死”。

曼德尔施塔姆惨遭流放,虽然没死,但读过《日瓦戈医生》的人,都知道西伯利亚可不是新疆,人踪全灭,举目无亲,即使不死,也去了半条性命。范斯坦,大概存心保持客观中立,几乎就没怎么谈到曼氏的命运对阿娃的影响,但是,了解这两人的关系,对探悉阿娃的人格至关重要。在1957年阿娃所撰《献给亡人的花环》组诗中,有一首就是献给曼德尔施塔姆的,其中的名句“掠过涅瓦”优美苍凉,沁人心脾:

那时我们的影子掠过涅瓦

掠过涅瓦,掠过涅瓦,飘然而去,

那是涅瓦的河水拍击着石阶,

那是你前往永生之所的通行证据。

阿娃与茨维塔耶娃齐名,但诗风迥然有异:茨娃的诗,痛极嚎啕,喜极吟啸,刚劲嘹亮如铜管乐,而阿娃的诗则一向是克制而内敛,悠扬缠绵的音调似小提琴。她的诗,具有女诗人的作品里常常稀缺的一样东西——历史。阿娃的历史感,坚实厚重如同彼得堡的城砖,诗评家楚科夫斯基说,读她的诗,“到诗的最后一行时,觉得如同读了厚厚一卷书。”且看她的代表作《历史的序曲》: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俄罗斯。月亮

被钟楼掩遮了将近四分之一。

酒馆的生意兴隆,轻便马车奔驰,

斯莫尔尼宫的下方,兹纳梅尼耶路旁,

在戈罗霍瓦亚街上建起了五层大楼。

到处都是跳舞班,一次又一次调换广告牌。

…………

这段诗可以直接拿去拍电影,她写的是1870年代,资本主义侵入半封建的俄罗斯时市容。新事物都是为了暴发户们的需要而生的,酒馆,马车,跳舞班,广告牌,棺材铺,银行巨头、铁路大王加速了对农民的盘剥。精英文人大多不把沙俄时代视为完全反动的、黑暗的过去,是有这个道理在的。阿娃堆积起这些细节,是基于她对那个时代的总体把握,这便是艺术家区别于追忆往事的常人的地方:

我们儿时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

欣赏过的糊墙纸,

至今还装饰着窄窄的走廊,

软椅上仍然铺着原来的绒布……

…………

我们准备出生……

“掠过涅瓦”的词句,也同样带着追忆性的和缓、抒情,但那下面藏着诗人最尖锐、最切肤的痛苦。在这首诗里,她将曼德尔施塔姆比作现代俄耳甫斯,命运的捉弄,令他不但未能将妻子带出冥府,连自己也葬身在了其中。阿娃回忆“在那儿我做过的梦”,回忆“那时我们的影子”,听着涅瓦河水拍击石阶的声音,想象老友的嗓音。必须靠着这些绵长的回忆,她才能在贫穷、病痛和离别之中继续活下去——继续等待。

(责任编辑:代金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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