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围绕“大跃进”饿死人数的奇妙推论中,孙经先、杨松林之流为虎作伥,继续炮制伪理论,混淆视听,没有第一手调查,只有纸上公式推演,他们距离真相已然南辕北辙。这是虎伥的后现代跟进版。 ——题记
尼采曾经说:“至于说美,有什么比凶猛而发出光辉的老虎更美呢?”这话不假,只要读过英国诗人布莱克的《老虎》,读过博尔赫斯的《老虎的黄金》,就会使我们有理由相信,潜伏在老虎“凶猛而发出光辉”的躯体中的灵魂,往往具备某种超自然的力量。而出没于汉语视野的老虎,大大拓宽了统治者的疆域,臣民们不但看见了江河山川,还看见了那看不见的幽冥世界。老虎的光从不收敛,就更是被王道文化赋予了它未必能够胜任的威仪。为虎作伥是一个成语,《七修类稿》是这么说的:人一旦被老虎吃掉,魂魄会跟从老虎,这种鬼魂叫虎伥。伥通猖,段玉裁认为伥是仆字,自此,老虎行止之处,作为仆从的伥鬼都会在前方勇当开路先锋,他们是虎类的探雷器和顺风耳,帮助老虎避开前进道路上的一切危机。所以猎人想要猎虎,会先放置汤、饭、衣、鞋,吸引伥鬼停留,老虎处于忘形之境,一时大意,便会落入圈套。还有另一个引诱伥鬼的办法,猎人在地上遍撒乌梅、杨梅等等酸物,据说伥鬼嗜酸,就会顾不得老虎了。这显然是伥鬼唯一的人格弱点,构成了老虎的死穴。 老虎一旦被捉,身陷囹圄,四周麇集着密布的伥鬼的悲号,它们在夜里哭个不休,把黑暗渲染得如同一块湿布。对这种“虽九死犹未悔”的态度,《七修类稿》作者郎瑛叹息说:伥鬼死的时候没看见自己的尸体,所以不知自己怎么死的,被虎吃了反而被虎役使,好不容易老虎死了,又悲伤痛哭,这是多么痴愚啊!难道不会内疚吗? 这种感叹很多,翻翻《太平广记》,有近百条有关老虎与虎伥的记载,就不难发现矛盾已经从人间扩展到了幽明地界。但才子纪晓岚却不这样认为,他在《阅微草堂笔记·姑妄听之三》里说:“闻伥役于虎,必得代乃转生,是殆伥诱人自代,因引人捕虎抱冤也。”这就等于把虎伥看做忍辱负重的潜伏者。 作为老虎的虎前卒,伥鬼的确是十分奇怪的一类。它们一心侍奉老虎并非出于畏惧。它们不但不记恨老虎对自己生命的剥夺,反而死心塌地为之卖命。这就是说,身体史一旦中断,作为灵魂史的生命竟然开始还魂,把剥夺他人生命作为自己灵魂生存的必然法则。我想,这种被圣人臆造出来的物种,如果不是体现物极必反的道理,就是展现了王道文化那硫酸一般的对伦理的腐蚀。 伥鬼对老虎是极为服从的,《正字通》还说伥鬼称呼老虎为“将军”,有人认为是伥鬼被老虎施展了障眼法,但我认为它们是知道一切原委的。按照一般道理,伥鬼在光线下暴露出来的形体,是它们身体存在时的模样,但有些笔记却美化了伥鬼的造型,说它们往往是美女,偶尔还跨上虎躯,这显然是出于进一步增加威仪的考虑,并暗示了伥鬼不但为老虎发现食物,还要解决老虎的感情问题。如此一来,汉语中的王道文化几乎已经污秽不堪了。 晚清吴趼人的《趼廛笔记》里有一个不同于一般虎伥的故事: 在一个叫清远的地方有一老翁,带儿子背了整具虎骨到佛山去贩卖。有人将虎骨买下了。老翁抚摸着卖虎骨所得的钱,脸色十分悲伤。买主感到奇怪,追问之下,老翁才哭道:“一言难尽呀!这老虎杀了我家3人,几乎灭门!” 老翁说:“我的儿子在田里被老虎吃了,长媳送食物到田里去,也被吃了,我妻子到山上砍柴,久久没回,邻人在山里找到她的衣服,衣服上的血迹还是湿的,想来也是葬在虎口了。” 说着,老翁指向小儿子:他晚上梦见母亲回来,告知某山某树之下藏有黄金,只要去挖掘出来,便一生吃穿不尽。他醒来告诉我,我说这只不过是妖梦罢了,没想到当晚他又梦见母亲告诉他:“这是母亲的命令,怎会以为是妖呢?况且我又何必骗你?明天傍晚你就去,我的阴魂会帮助你的。”醒来,儿子觉得奇怪,于是次日天快黑时,还是带了纸钱,要去祭拜山神和母亲,然后再掘宝。儿子正在赶路,一个老人忽然现身,:“太阳快要下山,山路又多虎狼,你怎么贸然上山呢?”儿子不回答老人,只管往前走。老人赶忙拉着他说:“你千万不可以去,去就有祸事!”儿子说:“我是奉母命而去的,怎么会得祸?”老人说出他母亲是死于虎口的,儿子心中大奇,因为在村中没见过这老人,他怎会知道呢?老人又说出儿子是要去掘金的,儿子大惊,问他是不是神。老人说:“是不是神不敢说,总之你爬上这棵树,就会看清楚明白了。”儿子听老人的话,爬上一棵古树。天黑以后,忽听一声虎啸,震得树叶也落下。儿子大吃一惊,藏到枝叶浓密处偷看,却看见母亲带了老虎到该处树下,彷徨四顾,像在找什么,然后跟老虎对话,话没说完,老虎就咆哮怒吼,母亲赶忙抚摸虎颈,像在安慰,老虎稍微安静后,母亲又四下寻找,发出凄厉的鬼叫,老虎不断咆哮,直至鸡啼才怏怏离去。树上的儿子惊骇不已,焚了纸钱感谢山神,赶紧回家。当晚老虎竟然闯进村寨,还来敲我家房门,我父子俩赶忙躲入贮水的大翁,不久老虎破门而入,还伴随啾啾的鬼声,似乎为虎做引导。老虎找不到人,呼啸而去。村人来慰问,我如实相告,于是众人设下陷阱,又设酒馔引诱伥鬼,当晚果然虎来,终于成功捕获。村人可怜我们损失多,便将老虎交给我,想起来,还是忍不住伤心啊…… 吴趼人在文尾评论说,虎毒不食子,伥鬼看起来还比老虎要毒心呢! 这个看法就比纪晓岚高明得多,至少触及了问题的实质。这就让我怀疑,作为仕途知识分子的纪晓岚,是否就是伥鬼的幻形?吴趼人的故事是说,伥鬼也不能洞悉一切,他们既不能知晓天道,更不明白人道,他们在王道的石榴裙下跳着狐步舞,因此一口水缸就挡住了他们效忠王道的眼睛。 在此,让·雅克·卢梭(Jean Jacques Rousseau,1712—1778)的《社会契约论》里著名的专制论断,在虎伥面前就显得有些鞭长莫及,这个论断是王者一贯的权力话语:“我和你订立一个担负完全归你而利益完全归我的约定。只要我高兴的话,我就守约,而且只要我高兴的话你也得守约。”这是一个强迫签署的契约,但在老虎与伥鬼之间,没有强迫与约定,没有享乐与受苦,伥鬼不但主动接受了这个条约,而且还视之为老虎的恩惠。所以,存在于汉语中的伥鬼,已经超出了卢梭的想象,却构成了汉语中权利的伦理纲常。 在《太平广记》兽畜类笔记中,大多数动物与人可以互相变化。但是,官员——包括将做官的、正做官的、做过官的——作为人,特别青睐老虎,在他们化为动物时,基本上是不化为其它动物的,只跻身老虎之列。在近百篇关于老虎的篇什中,记录官变虎的有大约十篇,占了总数的约十分之一。老虎头上的“王”有三横,充分展示了王道文化的内涵,代表了以天、地、人为内容的王道。“道”就是道理、真理。“王道”就是关于天、地、人的绝对真理。那么,作为王道天命的代理商,帝王们自然是老虎的化身了,而虎伥自然是来自于人道中的出类拔萃者,他们不但大公无私,吮痈舐痔,而且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为老虎分忧,这难道不是后人学习的好榜样么?! 其实,古人早就洞悉了这个结律。《太平广记》卷四百二十七里,引戴孚《广异记》,谈到了伥鬼的意象——“碧石”:
开元末,渝州多虎暴。设机阱,恒未得之。月夕,人有登树候望,见一怅鬼如七八岁小儿,无衣轻行,通身碧色,来发其机。及过,人又下树正之。须臾,一虎径来,为陷机所中而死。久之,小儿行哭而返,因入虎口。及明开视,有碧石大如鸡子,在虎喉焉。
猎人设机阱,伥鬼前导去发其机关,为虎效力;但虎已被猎人重新安上的机关杀死,按理说虎再也控制不了伥鬼之魂,伥鬼不再受虎钳制了。然而,伥鬼却心甘情愿再入虎口,为虎殉葬。这样的结局,固然是出于王道文化的余孽,但伥鬼的“碧石”之喻,难道是让人联想起超迈的“碧血”丹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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