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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为什么叫作诗馀?

 相约归渡头 2013-10-30

词为什么叫作诗馀?

资料图

词初名曲子词,发源于隋唐,起初是配合燕乐演唱的文辞,故又名曲子。至宋代乃极流行,近人焦循、王国维至以“一代之文学”尊之。但在传统文学史的概念中,词在较长时期内,一直被称作“诗馀”,不能有很高的地位。对于这一境遇的形成,必须于中国文化精神有一真确之体认,然后始能有同情之了解。

近代学者之能深刻体察中国文化要旨者,无过钱穆先生。他的《中国文化与中国文学》一文[1],对中国文学的文化精神阐释得最明晣、最深刻。他根据了中国的文化特性,分别就表达文学之工具、表达文学之场合、表达文学之动机、表达文学之借材、表达文学之境界与技巧五个方面来阐发中国文学的特性,略言之,有以下数点:

一、中国文学以与口语脱离的文言作为表达文学的工具,故能不受时地之限,既富普遍之意义,又能感发各个历史时期的人心。盖古人以富于普遍性者为雅,囿于地域者为俗,以特富传统性者为雅,以限于时间性者为俗。崇古尚雅,实为中国文学最重要之特征。

二、中国文学是“为己的”文学,作者在创作时,主要是为自抒生命,他不是为某一个或某一些读者而创作,他心目中的读者,甚至可能是“百世以后,有知之者”。因为不需要迎合读者的趣味,故中国文学较多抽象性,重蕴蓄,富于沉思性与固定性。

三、中国传统文学乃就于社会某种需要,某种应用,而特加之以一番文辞之修饰,偏于政治性,若夫无其他动机,以纯文学之兴趣为动机,直抒性灵,无所为而为的文学,实中国传统文学之异端。也正因此,中国文学必求性情与道德合一,文学与人格合一,终期达到一种以作家个人为中心的圣贤意境。

四、中国文学贵于有所为而作,中国文学家最喜言有感而发,最重有寄托,而最戒无病呻吟。其取材是以作者本身个人作中心,而即以此个人之日常生活为题材。由此个人之日常生活,而常连及于家国天下。故对于中国文学作家而言,文学即人生,人生即文学,中国文学之成家,不仅在其文学技巧与风格,更在此作家人生所能达到的高度。作家不因其作品而伟大,作品反因此作家而崇高。

五、中国文学要求作家的内心生活必与其外围之现实人生,家国天下息息相通,融凝一致,其文字表达之技巧,也必求与其内心感映人格锻炼融凝一致。另一方面,中国文学又强调与大自然的融凝合一。此即中国思想传统中的“万物一体”、“天人合一”。

上引钱穆先生的观点,明白切著地阐发了何谓中国文学的正宗,何谓中国文学的主流。盖中国文学的主流,乃是一种政治性上层文学,个人之出处穷通,莫不与家国兴亡相关,那些徒然以文辞绮丽相饰,只表现个人情志的作品,从来就被目为轻薄,不能有很高的文学地位。更不用说那些代人立言的代言体曲艺文体了。而词之得名诗馀,正因词在一开始是不合于此种主流的。据孙光宪《北梦琐言》记载,和凝本是著名的词人,但后来做了后晋的宰相,“专托人收拾焚毁不暇”。从此则故事,可见一般人心目中,始终认为词体卑下,无当于中国文学之根本传统。

曲子词之初兴,原仅盛行于社会下层。故其文辞近于俗语,不及诗语之下字雅驯。诗家语老杜、韩愈特重锤炼,宋黄庭坚至谓其“无一字无来处”。但词的文辞从一开始是较通俗的。今传王重民先生所辑《敦煌曲子词集》,所收录的作品,都是在二十世纪初才在敦煌石室中发现,此前一千多年,始终湮没不彰,然而那本是历史的必然,它们本就属于该被文学史所删汰的作品,因为它们完全不合中国文学尚雅、重人文主义的传统。我们来看两首《敦煌曲子词集》中的作品便可知道:

凤归云

儿家本是,累代簪缨。父兄皆是,佐国良臣。幼年生于闺阁,洞房深。训习礼仪足,三从四德,针指分明。娉得良人,为国远长征。争名定难,未有归程。徒劳公子肝肠断,谩生心。妾身如松柏,守志强过,鲁女坚贞。

洞仙歌

悲雁随阳,解引秋光,寒蛩响夜夜堪伤。泪珠串滴,旋流枕上。无计恨征人,争向金风漂荡。捣衣嘹亮。懒寄回文先往,战袍待?絮,重更薰香。殷勤凭驿使追访。愿四塞来朝明帝,令戍客休施流浪。

一方面,敦煌词文辞伧俗,殊无诗人一唱三叹之致,故不能突破时空上的限制,成为可以流传久远、四海广被的作品;另一方面,敦煌曲子辞多是代言之体,非就作者自身生活取材,不是“有感而发”,故不能见出作者的生命、作者的歌哭。这些,都是中国文学所鄙薄的。

至五代风气攸变。时有蜀人赵承祚编《花间集》,欧阳炯为作集序,中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案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之语。可知词发展到五代,文辞固已渐趋雅丽,但就表达场合而言,则既非宗庙朝廷,又非邦国盟会,乃是在花间尊前,是在豪门家宴、秦楼楚馆,是对私人生活的写照,用作寻欢作乐时的助兴,词之体格所以卑下,此亦不可忽视之一因。

亦惟词之功用,最早是供“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案香檀。”是用“清绝之辞”,“助娇娆之态”,则以囿于欣赏者的水平,词作的感慨不能深刻,多写众情众相,而没有作家个人之生命体验,词格调不及诗,此亦重大消息。

宋初欧阳修以一代名臣,而颇经意词作。欧词如《临江仙》: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栏干倚处,待得月华生。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

此词据宋钱愐《钱氏私志》云:

欧阳文忠任河南推官,亲一妓。时先文僖(钱愐父钱惟演)罢政为西京留守,梅圣俞、谢希深、尹师鲁同在幕下。一日宴于后园,客集,欧与此妓不至,移时方来。在坐相视以目,公责妓云:“末至何也?”妓云:“中暑往凉堂睡着,失金钗,犹未见。”公曰:“若得欧推官一词,当为偿汝。”欧即席云:“柳外轻雷池上雨……”坐皆称善。遂命妓满酌赏欧,而令公库偿钗,戒欧公当少戢。

是知欧诗文追随韩愈载道之旌,而所为小词,则仅为座上侑酒,与中国文学之大传统无涉。又有《长相思》二首:

蘋满溪。柳绕堤。相送行人溪水西。回时陇月低。烟霏霏。风凄凄。重倚朱门听马嘶。寒鸥相对飞。

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春人别离。低头双泪垂。长江东,长江西。两岸鸳鸯两处飞。相逢知几时。

两词均是代言之体,“一就送行女子着笔,一就远行男子落想”[2],皆不曾自个人生活借材,更无涉于治国平天下之志。又有《生查子》一首: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或以为南宋女词人朱淑真作,又有人认为欧词中凡涉绮艳者,皆是政敌托名所作,用以诋毁之。适见就词的表达动机而言,因其无关人格道德,故在当时人心目中,为一卑下之文体也。

前已引钱穆先生观点,说明中国文学家最喜言有感而发,最重有寄托,而最戒无病呻吟。故后世之词论家,必为欧阳修曲护,认为他下面这首《蝶恋花》是一首有政治寓意的有寄托的作品:

庭院深深深几许, 杨柳堆烟, 帘幕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 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 门掩黄昏, 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 乱红飞过秋千去。

清代常州词派的开山张惠言说:“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寤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琦)、范(仲淹)作乎?”可见,只有联系上重寄托、重政治抒情的中国文学大传统,词的地位始尊,才得与诗方驾并驱。

读古人诗,最宜依编年读之。则其人一生之行谊,社会时代之风云,尽收眼底。但古人词作往往不编年,即因古人诗虽则东云露一鳞,西云露一爪,然而每一首诗,都是时代的一个侧面,都可以就一滴水而见大海,但古人作词时,其内心往往与社会人生、家国天下毫无关涉,故编年与否,漠不相干。自中国文学之大传统观之,宜乎词之地位,不及诗也。

词体初起时其格甚卑,已如上述。然早期词家,亦有能别开新面,复归于诗学大传统者。兹举李白词二首:

忆秦娥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3]。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清代文艺批评家刘熙载评价说,这两首词,抵得上杜甫的《秋兴》八首,并认为,“想其情境,殆作于明皇西幸之后”,这一观点,可谓直抉词心。我以为《忆秦娥》词是纪明皇挥泪别宗庙,仓皇西狩,而《菩萨蛮》则是寓盼官军恢复之意。因为符合了中国文学重寄托、重有感而发的大传统,二词才成为千古传诵的名篇。

中唐刘禹锡仕途失意,遂就自身经历取材,如《忆江南》之志谪宦之情,《潇湘神》之寓屈骚之意,都不是当时那些流行于下层民众中间、但千年后只能凭藉敦煌文献苟延残喘的代言体词作所可望其项背。《潇湘神》一首:

湘水流。湘水流。九疑雲物至今愁。若问二妃何处所,零陵芳草露中秋。

有学者揣测,“词中是否以舜暗指永贞之政的后台顺宗李诵,以二妃暗指顺宗的左右手王叔文、王伾呢?”[4]我以为,就知人论世的角度来看,这种揣测是立得住脚的。

中晚唐作者,尚有张志和《渔歌子》五首,表其隐逸之志,而词中物我融凝,天人合一,遂不胫而走,流传异邦,乃有日本国嵯峨天皇和词。可见能流传久远的,终究还是雅的、表达了士大夫情怀的作品。

上引数家,并不专力为词,故于当时词学大风气并无较大纠转。第一位拓大词的境界的大人物是南唐后主李煜。钱穆先生说:“诗馀为词,亦专咏作者私人生活,与政治无关。李后主以亡国之君为词,其私人生活中,乃全不忘以往之政治生活。故其词虽不涉政治,其心则纯在政治上,斯所以为其他词人所莫及也。”[5]正可以作为王国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人间词话》)一语最好的解释。

从李后主开始,历代词人逐渐自觉地向中国文学的主流靠拢,词的境界也愈转愈深,词人的精神面貌、生命意识,也逐渐与诗人趋同。然而,词终究不是诗,词之佳处,又不仅以附丽诗学,政治性抒情为高。除了那些重寄托的作品,词中凡脱离了代言体的低级趣味,取材自作者自身生活,能表现作者真切的生命意志者,也都是可传之作。这一传统,从花间词人韦庄开始,经由北宋的晏几道、秦观,而到南宋姜夔、吴文英,一脉相承,不绝如缕。

中国文学,是一种人文主义的文学,文学即人生,文学即作家之生命态度、生命精神。唐宋词也不例外。书名《唐宋词心解》,是受了清浦起龙《读杜心解》的启发,它不是博士式的“为智识而智识”,不是学究们的“为研究而研究”,它是一位词人,在感知唐五代两宋那些鲜活的生命之时,所记录下来的一点感悟。也希望读者能从本书之外,感受到那千古不磨的词心。


[1] 收入钱穆.中国文学论丛.北京:三联书店,2005

[2] 陈新、杜维沫选注.欧阳修选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234

[3] 《忆秦娥》中“霸陵伤别”一句,另有版本作“灞陵伤别”,霸陵是汉文帝陵,但唐诗中常以汉皇指代唐帝;又唐代长安送行,皆至灞桥而别,不闻灞陵,故“霸陵伤别”当为太白原稿,“灞桥伤别”恐系传写之误。“霸陵伤别”,实则是乾陵(唐太宗陵)伤别。诗词要蕴藉,便须用古代今,不能太着实了。

[4] 钟振振.词苑猎奇.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17

[5]钱穆.中国文学论丛.北京:三联书店,200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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