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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关大道向着太阳铺开

 相约归渡头 2013-11-04
 
阳关大道向着太阳铺开 - 慕容莲生 - 莲生踏歌行

阳关大道向着太阳铺开

慕容莲生

 

他们从中原大地远道跋涉而来。骆驼满载着丝绢、茶叶、陶瓷,还有金器、铜器、铁器,中华盛土物华天宝,尽在驼背之上。沿着丝绸之路,一路向西,到了阳关,补充水草、食物,换过通关文牒,西出阳关,迎着浩浩风沙炎炎烈日,一路向西……

他们来自鄯(音shàn)善、莎车,或自于阗(音tián)、龟兹(音qiū cí)而来,或西域三十六国的任一国,甚或更遥远的西方,一路风尘仆仆。到了阳关,倒换通关文牒,走进他们向往已久的繁荣富裕的文明国度——中国。随他们而来的是毛皮、珍珠、玛瑙,更有葡萄、石榴、菠菜、黄瓜……

还有他们,荷戟而立的将士,守在关楼上。看残阳落晖清霜冷月,日日月月,一年一年。当孤城紧闭,羌管悠悠,一杯浊酒,热泪万行。乡关何处?

阳关,是他们的。

后来,风沙掩盖了他们的脚印。风沙也只抹去他们的脚印。在那条传说已久的路上,他们的故事人们还津津乐道,恍若说梦,多遥远,却真实。

后来,漠天漠地间,他们的阳关只剩了残垣断壁。风吹沙夜夜悲鸣,却没了号角连营角吹震天,没了胡马依北风悲雨雪,没了胡雁哀鸣夜夜飞,连驼铃声都少了。野云万里无城郭,触目荒凉,死一般静寂。

可是,阳关明明还活着。

听吧,一曲《阳关三叠》,曲未尽,有人已青衫泪湿。

看吧,一行行深深浅浅的诗句。最深情是那“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而“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也惹人欷歔不已,浑似又见了“马萧萧,人去去,陇云愁”,“万里阳关道路”,“胡霜千里白”。

阳关一直活在活着的人之心田。如旌旗,风中猎猎响。

循着风声,人们来来回回。

 

出了敦煌,向西,再向西。远望,横看,侧看,沙丘连着沙丘,无边无际。

我从未见过这么浑蒙的天浑蒙的地,阳光也浑浑蒙蒙。汽车在公路上行驶,公路似一条蛇,蜿蜒起伏在莽莽苍苍的戈壁。

要行多久才能到阳关呢?阳关大道向着太阳铺开 - 慕容莲生 - 莲生踏歌行

若能一直这样走下去也好。进了不老的时空隧道,没有昨天,没有明天,也没有欢喜哀愁。是的,行在这芜旷天地间,整个人恍似空的。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某个瞬间,全然忘却了。

“看,那就是阳关故址!”司机师傅说。

我看见了,一座城楼,城门上悬着硕大的匾额写着硕大的“阳关”二字,门楼上又有一块匾额,黑底烫金字:“东望长安”。

这就是阳关吗?是王维的阳关吗?是睡在唐诗宋词中的阳关吗?

它太新了。

司机师傅说,这些建筑都是新建的,没甚意味,若看阳关,穿过城楼,往里走,一直走,去那沙地里。

没甚意味。阳关应是旧的,就像一枚铜钱生了绿锈,锈里藏满风霜雨雪。或许我来得太早了,自以为能复制厚重历史的人,遗址之上建新城,我应等到这城被黄沙洗去颜色,角角落落灌满沧桑,我应在那时候来。

可是,来了,姑且看看吧。看看自以为能临摹历史的人们给阳关穿了什么新衣裳。

真糟糕,逢着几个可笑的人穿着可笑的崭新古装,扮皇帝,扮将军,在可笑的小舞台上舞枪弄棒。台下照相机不停地闪,他们的朋友为他们拍照留念,哈哈大笑不已,仿佛中了状元。阳关没有状元。阳关只有征夫,有商贾行旅,有塞马悲嘶——即使在千年之后,阳关也应是雄浑悲壮的,如烈酒过喉。

更古怪的是,一个枯瘦的老儿穿了件古怪的官袍,扮都尉大人,签发阳关关照。所谓关照,是古代通过关戍时取得的通行证,如同今时的出国护照。在《西游记》中,唐僧师徒一行每过一国都要倒换通关文牒,这亦可称之关照,或称关帖。那枯瘦老儿所签发的阳关关照,一行一行自右至左书写着:“阳关关照莅临敦煌 通行阳关 前往西域 特颁此照 敦煌郡司户参军签 敦煌阳关都尉验 公元 年 月 日”。下方盖有两方印章,一方是“敦煌郡邑”,一方为“阳关都尉”。另需在“前往西域”之后填写出关事由,或“经商”,或“通婚”,或“访友”。

要索得这关照,先付钱才行。付钱倒还罢了,那老儿的毛笔字写得实在拙笨,落在关照上,太丑。

会写毛笔字的人少了吧。取笔砚,浓磨香翰,饱润香毫,宣纸上或横平竖直或行云流水,人们早少了这情趣。

我不需关照,更懒得配合他们截取历史演戏。若要演戏,请演得逼真,低劣演技容易坏了看客的胃口。

蓦地又想,或许是我太过挑剔。我不应对他们腹诽而心谤,哪怕他们那么彻底地毁了我心中的阳关。他们终究有他们的自由,他们亦有他们的阳关。

好吧,我就离了这城楼,去黄沙深处,去寻我的阳关。

 

我不知道风是从哪一个方向吹来,踏着黄沙,一步步向黄沙深处行。风鼓荡我的衣裳,头发乱了,似乎都要睁不开眼睛了。这就是猎猎塞风吧。嗅到风里尽是阳关的味道。举目四顾,天苍苍,野茫茫。

站在墩墩山烽燧遗址上的观光走廊里,我迟迟不肯离去。

其实这儿什么都没有,看不见飞鸟,也不见走兽,向南向北或向东向西,茫茫黄沙。烽燧早无狼烟,无三军战鼓,听不到胡笳声声悲更愁。吹面卷衣边风烈。这是夏天,风如潮汹涌,并无寒意。到了岁暮关山冷时节,若是此处伫立,当有如何滋味?

陈子昂登临幽州台,望浩浩苍穹茫茫旷野,悲从中来不可断绝,蘸泪落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他若至此,俯仰古今,心中又会翻涌怎样慷慨悲凉的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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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燧隔壁古董滩,据说“进了古董滩,空手不回还”。多少年来,人们在古董滩上捡拾古钱、首饰、玉佩、酒具以及宝剑、兵器和其他古物残片。

在这荒荒戈壁怎有如此多的珍宝遗珠?相传,唐朝时候,唐天子为和西域于阗国友好和睦,将自己的女儿许给了于阗国王。皇帝嫁女,嫁妆丰盛无可比拟,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胭脂香料,四季衣衫,应有尽有。送亲队带着嫁妆,一路西行,来到阳关。西出阳关之后是无际沙漠,送亲队伍决定停下歇息休整,翌日出关。不料,到了夜晚,狂风大作,黄沙四起。这飞沙走石足足持续了七天七夜。待风停沙住,送亲队伍、公主的嫁妆,都没有了,四野唯余黄沙莽莽。又不知过了多少年,风吹沙移,曾埋于沙中的又都露出地面。人们在这片沙滩上拾到了大量的古钱、首饰……这沙滩索性也就叫古董滩了。

来了古董滩,我也不想空手回还。可是,映入眼底的是荒凉的黄沙,也有一些破碎的瓦当或陶片,我俯身捡起又丢开。看见一枚残刃,已锈迹斑斑,吹去上面的浮沙,捧在掌心看。

折戟沉沙认前朝,可惜我不是考古学家,辨识不出这是哪个朝代的遗物。一定不是公主的。或许它曾有犀利的刀锋,闪着骇人的寒光,戍边的士卒荷于肩头,巡逻在关楼上,大漠沙如雪,天边残月如钩。后来,这兵刃怎就葬于沙中了呢?士兵去了哪儿?他回家乡了吧。我更愿意相信他回乡了,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既然回乡,战刀也就用不着了。不如弃在这荒漠,请它见证曾经“绝域阳关道,胡烟与塞尘”的金戈铁马岁月。

我不要带走这残刃。从哪儿捡起又放回哪儿。

若是每个征夫都能从哪儿来又回到哪儿,哪里还会有中原白发母亲的叹息,闺妇也不会“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不会一行书信千行泪,夜深默坐看冷露无声湿桂花。

再也不要说什么回不去的地方叫故乡,我只看见,所有回家的人都在路上。

 

王维也在阳关。

我从烽燧回转,看见他,一袭月白长袍,大风满袖,他一手举杯,一手指着远方。在他身旁,一块大石,石上一首诗: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我早该料到他在这儿的。一曲荡气回肠《阳关三叠》,谁个能忘?这阳关行旅来来往往,能留得名字的除却出使西域之张骞,也只他王维了!

阳关黄沙连天苍凉悲戚,因了《阳关三叠》陡地添出几分绿。

长途越渡关津,西去阳关,平沙万里绝人烟,旧游如梦,眼前无故人,那又如何?念故人,隔千里兮共明月,天涯不过咫尺,何必泪沾衣襟!饮了这杯酒,再来一杯,且莫辞沉醉。人生本已苦短,又最难欢聚易别离,但哭也一天笑也一天,为何不笑?心怀喜悦,日光倾城。譬如这渭城朝雨,虽细雨淋漓不利出行,但雨中青青柳色多么可人,千条枝万条枝袅袅娜娜,若佳人轻移莲步纤腰款摆,碧色丝带风中翻飞。来吧,休再烦恼,更尽一杯酒,策马西行,他日满载而归。阳关大道向着太阳铺开 - 慕容莲生 - 莲生踏歌行

这是我的《阳关三叠》。虽也有淡淡惆怅,但芳草遍如茵。

王维的阳关本就应是绿色的。

阳关本就不是只有苍黄之色。去那最高的沙梁上看吧:西边满目黄沙,再过去是祁连山脉尾部的大戈壁滩,但向东望去,南湖乡的农田、树林,绿意重重,那儿有碧波荡漾的黄水坝水库,也即古时“渥洼池”。一黄一绿,可谓壁垒分明,却也奇妙融合。

一边沙漠,一边绿洲,这就是阳关。

都说要行“阳关大道”,倘不明白沙漠这边是绿洲,或忘却绿洲和沙漠同在,是糊涂,去不了阳关大道。月有阴晴圆缺,生活喜悲同在,从来如此。我只想说,即使跋涉沙漠,也莫忘了隔壁有绿洲。

摘自《走吧,给生活点颜色看看》

书名:走吧,给生活点颜色看看

作者:慕容莲生

出版社:龙门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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