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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里的情 思君若汶水

 爱雅阁 2013-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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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这大概是中国文人普遍存在的恶习吧。在有这样的一个故事:初唐诗人刘希夷写了一首非常有名的诗《代悲白头翁》,其中有“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两句,其舅宋之问读后击节再三,请刘把这诗句让给他写进诗中,刘不同意,宋之问就用土把刘压死了。虽然这是传说,但宋之问的人品卑下,史不绝书。例如出卖朋友,邀媚买宠,投靠武三思等等,不一而足。而唐代的诗人们大多不是这样,生活在这样一个朝气蓬勃,多姿多彩的旭日东升的太平盛世,为了实现胸中的抱负,为了不虚此生,他们去游历,去交友,去广泛地学习他人的长处,以相互尊重,相互竞争,相互学习,取彼之长补己之短的精神营造着在个亘古未有的诗的社会,而用不着也没有精力去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落井下石。如崔颢登黄鹤楼,感慨赋诗。腰有傲骨的李白登楼看到这首诗后,遂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无作而去,为哲匠敛手。正因为人们具有如此宽广的胸怀,才有文章四友、吴中四士,才有王孟、李杜、元白、韩孟等友谊的流芳于世。
  从相轻到相亲,需要度量,需要胸襟,需要气魄。世上固然有所谓“文人相轻”的恶习,但更有许多知识分子之间惺惺相惜、患难与共的真诚友谊,这是中国优秀传统道德的体现,这种真挚的友情自古就留下许多佳话。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载:
  维待诏金銮,一旦私邀入,商较风雅,俄报玄宗临幸,浩然错愕,伏匿床下,维不敢隐,因奏闻。帝喜曰:“朕素闻其人,而未见也。”诏出,再拜。帝问曰:“卿将诗来耶“对曰:“偶不赍。”即命吟近作,诵至“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之句,帝慨然曰:“卿不求仕,朕何尝弃卿,奈何诬我!”因命放还南山。
  一介草民,岂能随便见到天子?王维为了使孟浩然不至得罪玄宗,冒着被扣上欺君之罪大帽子的危险,把这位身世坎坷的兄长藏了起来。这种友谊多么值得自豪、珍惜!
  当然,这里我们也应该赞颂玄宗。一个普通老百姓,面对帝君,公然写诗发泄对至高无上的君王的不满,说你不用我,朋友们也疏远我,所以我要回去了!这岂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狂妄之极?但玄宗只是说声:“你自己不想做官,而我什么时候不用你啊?”你看,他不急不怒,平心论理,度量竟是如此之博大,怎么不使天下群英争相敬重而仿效呢?在一个充满自信的帝王身体力行之下,必然会产生许多充满自信、昂扬奋进的人们,也必然造就一个以昂扬奋进为主流思想的时代。生活在这样的时代里具有崇高理想的诗人,用自己的诗歌书写着这个时代的精神,也用时代的精神来书写自己的人生。特别是那些驰名于当代的大诗人更能互相尊重,惺惺相惜,奖掖后进。也许正因为这样,唐诗才会在中国历史上大放异彩!
  由于皇上的胸怀宽广,唐代没有文字狱,孟浩然能够侥幸得归南山。如果在文化大革命时期,不扣顶“攻击伟大领袖,对现实强烈不满”的帽子,判个无期才怪哩。
  还是先说王孟吧。孟浩然是唐代第一流的诗人,不仅仅王维、李白尊敬他,年纪比他小好多的杜甫也对他顶礼膜拜。杜甫《解闷》:“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即今耆旧无新语,漫钓槎头缩项鳊(孟诗有“试垂竹竿钓,果得槎头鳊”之句)。”年轻时代也有宏图大志。他的《送朱大入秦》就反映了他胸有豪情志在天下的壮怀:
    游人五陵去,宝剑直千金。
    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

  据说伍子胥逃难过江,身无分文,遂解剑送给渔夫,剑上有七星北斗文,价值千金。孟浩然的朋友朱大去长安,长安五陵少年多豪纵游侠之士,朱大此去,不可无剑。故解剑相赠,以壮行色。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孟浩然决非泛泛之辈,不仅是赋诗能手,而且豪气干云。
  王维早年曾经出使塞外,安史之乱时被迫为伪官,其他时间几乎都在朝廷和他的别墅里,很少出门游玩交友,因此,与他结交的大多是在长安的诗人,如裴迪、储光羲、邱为等,尤与裴迪诗酒唱和最多。而孟浩然身居襄阳,两人如参、商二星,根本不会有机会见面的。但孟浩然四十岁左右忽然生游长安参加科举之兴,兴致盎然地跑到长安这个向往已久的都市。本来嘛,孟浩然早已诗名远播,王维作为后学,与其神交已久,孟有“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句,写初秋夜里明月清霁,天上微云点缀,使银河略显暗淡,朦胧里,更增加了几分神秘的风韵;突然,几点急雨大而稀疏,滴在了肥大的梧桐叶上,发出嘀哒嘀哒的声响,显示出清秋之夜的几丝凄清。情景悠然神奇,有意在言外之妙。王维反复吟咏,击节不已。故孟一到京城之后两人便为忘年之交。孟浩然落第之后,除了在王维家中逗留,再也没有其他朋友可交往了。为玄宗批评后,遂生不如归去之念,准备回襄阳老家。临别时作《留别王维》赠之,诗云: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落第后,门前冷落鞍马稀,心中也分外空虚,每天独自一人从客寓走出,到傍晚又两手空空地回来,也不知道自己走出去为了什么,是排遣内心的苦闷呢,还是寻找新的路?虽然曾经有好响亮的名声,但落地凤凰不如鸡,谁理睬一个不如意的才子?浩大的京城竟然没有这个寂寞的诗人的三尺立身之地!京城虽好,不是久恋之处,还是早些回去吧。陶醉于自然的芳草、白云、鲜花、小鸟之中,这是多么幸福的享受!但想到这次来到京师,王维不以自己是一介布衣,却倾盖如故,热情接待,帮助多多。此情此意,终生难忘。这样的道义之交,文章知己,怎么能够轻易地分手呢?然而,如果不回去,偌大的京师只有王维这样的朋友,怎么能够生活呢?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发出这样的感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冷酷的社会里,一旦面临困难,需要别人援手的时候,又有几多人可以依托凭借?现实强化了他回家的决心:像我这样的人,只应该安分守己,好好地呆在家园里生活,所以,我决心回去了,回到自己温暖的家里,耐得寂寞,闭门读书,在家园里赏玩喜欢的一切,做一回真实的自己。
  诗里既表示了对朋友给予的真诚友谊的感激,也有不平和愤慨,尤其是一个“谁”字,包含着多少的无奈与悲愤!整首诗在平淡的语言里,包藏着一颗不平静的心!
  其实,孟浩然读给唐玄宗听的那首《岁暮归南山》里已经很明显地表示自己要回故园了: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王维虽然很崇拜孟浩然,不希望他匆匆离开,但他洞悉此时的孟浩然痛苦的内心,人情冷落,仕途渺茫,留在京城干什么呢?只会被人嘲笑,被人鄙视。人到中年万事休,这辈子这位老兄不可能出山了。于是让他回去,在临别之际,作《送孟六归襄阳》,表示对孟浩然诗的回答:
    杜门不欲出,久与世情疏。
    以此为长策,劝君归旧庐。
    醉歌田舍酒,笑读古人书。
    好是一生事,无劳献子虚。
  王维说,你长久地杜门谢客,这样与社会隔离的时间太长,不懂得外面的人情世故,因此朋友不多。但这样也很好,就把它作为自己的习惯,长久地保存。所以我劝你还是回到自己的家乡,想喝酒,喝自己酿的家乡酒,喝醉了可以放喉啸歌,静下来的时候多读读古人的书,读到心领神会之时可以发出会心的笑。这样自由的生活,谁会来干涉你啊?身体健康平安才是一生最重要的事情,你看,像我这样做官的还经常要像司马相如为汉武帝写的《子虚赋》、《上林赋》那样,低下头来,三跪九叩,接受皇帝训话,为皇帝吟诗作赋。
  诗里都是肺腑之言,没有虚情假意的客套话。既然长久远离尘世,不了解世情,也就不必重新去认识它,为它所异化,保留自己内心的一份天籁,这有什么不好呢?同时,你不要小瞧农民,农民也有农民的乐趣:只要是小康之家,能够吃自己田里种的粮,喝自己酿的酒,唱自己编的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得其乐,这样不也是活神仙吗?在朝廷里当官,虽然有时候可以像神仙一样耀武扬威,但更多的是当上级的走狗,常常要献媚取宠,劳心劳力,为人作嫁,受人驱遣,俯首听命;同僚之间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争强好胜;对待下属及百姓如狼似虎,催租逼债,巧取豪夺。即便如此,也不能保证能够坐稳这宝座,时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也许某一天祸从天降,轻者贬职,重则招来杀身之祸,所谓伴君如伴虎,就是在个意思。陶渊明《归园田居》称官场是“樊笼”,自己去做官是“误落尘网中”,渴望回家的心正如“池鱼思故渊,羁鸟恋旧林”;高适《封丘作》里说当县尉的感受是“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正直的读书人当官有时心情并不快乐!
  诗里都是劝慰之语,如谈家常,说得很贴心,很感人。只有真正的知心朋友才会说这样安慰的话。从此,孟浩然便回到家乡襄阳鹿门,与乡间的朋友们一起安度岁月,直至终其天年。《唐才子评传》一书中也说:“古称祢衡不遇,赵壹无禄。观浩然磬拆谦退,才名日高,竟沦明代,终身白衣,良可悲夫!”我想孟浩然最后能懂得宦海风波险恶,自己安居田园,舒心赋诗,亦是人生一大快事。更何况千百年来不知
有多少人从牙牙学语时就用稚嫩的童声读着“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孟夫子地下有知,一定欣然自慰,不会再在乎世上蝇营狗苟的功名了。有什么悲呢!     
  后来,王维听到孟浩然逝世的消息后,作了《哭孟浩然》
    故人今不见,汉水日东流。
    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州。
古代那些士君子交往不以地位交,而以道义交,以才学交,以品格交,即使地位悬殊,但只要情投意合,即可成为知交好友。我们的时代,真正到了“贫居闹事无人问,富住深山有远亲”,一人飞升,仙及鸡犬,但患难知己,贫贱之交则早就丢诸脑后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人们才有古代士君子这样的胸怀呢?
  李国文先生说:要想读中国诗,必李白杜甫不可,而要想写好中国诗,尤非李白杜甫不可。清人吴伟业说过:“诗之尊李杜……此犹山之有泰、华,水之有江、河,无不仰止而取益焉。”作为文人,被盛评为泰山、华山那样巍峨,被美誉为长江、黄河那样浩瀚,被推崇到这等高度,可谓至尊至极了。而且,千年以来的历史也证实,不论朝代之更迭,不论时光之变迁,其生命活力的永存,其美学价值的常在,成为中华文化的瑰宝,成为中国人的精神财富,大概称得上真正的不朽了。(《李国文说唐诗》)
  在人们的心目中,李白身上充满的是志气、才气和傲气,一般人是很难得其青眼相顾的,其实不然。我们先看李白对年长的朋友是怎样态度。孟浩然比他年长十二岁,终生未仕,隐居家乡襄阳鹿门。李白出蜀后先寓居湖北安陆,常往来于襄汉一带,与一介布衣的孟浩然结下了深厚友谊。《赠孟浩然》就是此时所写: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掬清芬!
  李白崇拜他人到这种程度,这是绝无仅有的。此时的他,虽然在社会上没有显赫的声誉,但他“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王公大人许以气义”(《与韩荆州书》),非平庸后生可比。然而他对孟浩然是敬之爱之。因为孟文采风流为天下人所知。尤其难能可贵的是,整个世界上的人都熙熙攘攘,为名为利竞奔,而他却弃功名富贵若敝屣,高蹈尘世。“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形象地勾勒出一个高卧林泉、超标脱俗的超人形象。概括了孟从少壮到晚岁的长期隐居生活。达官贵人酷爱为官为宦所能享受的高头大马,峨冠博带,而孟浩然这样的高人隐士独爱松风白云,前者是多么世俗,后者又是何等高雅!“白首”尚“卧”,有始有终,风神散朗、情怀高致。这正是不屈己,不逢迎的李白最崇尚的品格。他想象孟浩然的生活该是多么潇洒自在:皓月当空的清宵,把酒临风,疏狂一醉,有时则于繁花丛中,流连忘返。悠悠世界,唯此为大,心中哪里还想到君臣纲常。
  《诗经·小雅·车舝》里有言“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是说对崇敬人物的虔诚感情,但是,在李白看来,孟浩然这座山仰之愈高,简直目力不可企及,故生“安可仰”之叹,只能在此向他纯洁芳馨的品格顶礼膜拜。这是更高意义上的崇仰!一瓣心香,唯天可表!
  读这首诗,我们感觉到是真诚,是敬仰,没有一点虚伪做作。尽管此时李白的名声还不够大,但像这样傲骨嶙峋之人,能够对年长的孟浩然心诚意切地说出“高山安可仰,徒此掬清芬”的话,确实是难能可贵的。
  除此之外,李白还写了一首非常有名的七绝《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送友人去远方,一直送到望不见为止,这样的情意够深的罢?但是,读此诗的时候,除了被诗人的真情感动外,我曾经还想努力从里面挖出一点其它的意义。照例说,朋友远行后,自己也应该走了,为什么诗人久久伫立,一直到“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而仍然凝望?               

  从历史记载里我们知道,扬州文化历史悠久,底蕴深厚,在唐代又是东南最繁华的大都市,徐凝的诗道:“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杜牧也有诗句云“春风十里扬州路”,与杜牧同时的张祜写的《纵游淮南》则更能反映扬州的非同一般: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你看,当时的扬州是何等的富庶繁荣,天下人员辐辏,文人雅士荟萃扬州,游山玩水,舞文弄墨,饮酒赋诗。连那些俗人最大的愿望就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在青楼舞馆里销魂一番。
  《北京人在纽约》的扉页上写有这样的话:“如果你爱他,就送他去纽约,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你就送他去纽约,那里是地狱!”我想,当时人们的心里,扬州就是大唐的“纽约”!
  李白最喜欢的就是游历名山大川,像扬州这样的繁华都市对他是很有吸引力的。何况孟浩然正是在百花盛开的三月去美丽的扬州,三月啊,这是长江一带最美好的时光,“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但是此时他已经在安陆成家,客观条件使他暂时不可能跟随孟浩然一起去扬州,所以,在送别朋友之际,他望着远去的一叶小舟,心也随着船儿驶向远方。“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就是最后两句诗的另一内涵。
  就这样,两位风流潇洒的诗人的离别,对李白来说,又是带着一片向往之情的离别,被诗人用绚烂的阳春三月的景色,用放舟长江的宽阔画面,用目送孤帆远影的动人细节,极为传神地表现出来了,成为千古绝唱。
  对年长者如此,对年纪差不多的朋友怎样呢?读一读《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就可以知道: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新唐书。文艺传》载王昌龄左迁龙标(今湖南省黔阳县)尉是因为“不护细行”,也就是生活小节不够检点,这实在是一种莫须有的罪名!大概王昌龄其人比较傲,不喜欢逢迎那些盛气凌人的上级,以致得罪了某些手握权柄者。这样的事情在中国从古到今比比皆是,是有才人的性格悲剧。李白在听到王昌龄无端遭受贬职的消息后,写了这一首充满同情和关切的诗篇,寄给远方的友人。
  正当杨花飘飞,子规悲鸣之时,诗人听说王昌龄远贬龙标。那飘飞无所的杨花和啼着“不如归去”的子规不正如好友的遭遇吗?美好的岁月已经过去,从此以后,他就像无复依傍的杨花,失去家国的子规,随风飘零,也不知道那风要把他飘向何方?究竟是得罪了他什么,竟如此地折磨善良的人们?“五溪”之路,乃是蛮荒之路啊,诗人不禁为老朋友担忧起来。
  有什么办法帮助老朋友排忧解难?李白心有余而力不足,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将自己的全部同情与安慰,托皓皓明月,寄给身在夜郎的朋友。告诉他,亲爱的老友啊,请你坚持高傲的忍耐,安心在那里工作吧,虽然离家乡千道水万重山,但终有出头的日子,美好的时光一定会降临!
  我相信,那轮皎皎明月,带着李白的深情厚意,伴随王昌龄一路走去,让他能够知道:在这个冷酷的人间还有一丝温暖,还有一线希望,从而得到一丝慰藉。
  李白此篇千古流传,其情之真之诚之深是其它作品不可比较的。这里可以按照三点加以分析:一是说自己的心中对朋友无端遭受贬职的愁思,无可诉说,也许明月能够了解;二是说虽然明月分照两地,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自己和朋友都能看见它,朋友之间也许会有心灵感应,他望着明月,当然也会想到我对他的思念;三是说,既然明月有情,我就可以通过她将自己这种愁思寄给远方的朋友,让他知道我的心,知道好好地保重自己,这样才不会使朋友担心。
  无知无情的明月,通过诗人丰富的想象,竟然变成了一个了解诗人,懂得诗人感情并愿意为他传递感情的信使,将诗人对朋友的深切怀念和安慰带到辽远的夜郎之西,使远方的迁客得到友情的温暖。这就是李白的形象思维。它既天真,又感人!从此以后,诗词里以月为倾诉对象,通过月亮来抒发自己感情的作品愈来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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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那些我们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朋友,李白也用全部的真情对待他们。如他的《送友人》: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在青山一边,城郭之外,李白送别友人,他对朋友说,从这里分手后,你一个人就像那随风飘飞的蓬草,行走在漫漫的道路上。言下,既同情朋友一个人行走的孤单,又担忧他前途无着。一片友情是多么的
真挚纯洁。天将晚了,行者依依难舍,如天边的浮云飘过去
又飘过来;送行的又是久久不肯分别,犹那天边的落日迟迟地不愿下山。但是,既然要离别,分手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不要说人难舍难分,就连那两匹马,也互相偎依,别离时高昂着头,发出阵阵鸣叫,似乎是向对方打招呼:再见了,多情的朋友!
  诗里没有用很多的语言描写离别时两人痛切心肺的道别,而是借马的惜别写出人的情谊。正如古人说得好:“马犹如此,人何以堪?”这里不仅看出李白高超的诗歌艺术,同时也看出他对友谊的宝贵!
  值得注意的是李白的送别诗从来没有眼泪的滴落,他与朋友的离别都很洒脱,很豪迈,这就是被后人称颂的盛唐气象,它既是欣欣向荣的社会因素决定,也是李白个人的性格使然!
                                                
  李白于天宝元年奉诏入京,他兴奋极了,在《别南陵儿童入京》里,他激动无比地说:“仰头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抱着“待我尽节报明主,然后相与卧白云”的愿望,希图入朝能为君王辅弼,参与朝廷决策,使“寰宇大定,海县清一”。岂知这时的玄宗已经倦于旰食宵衣的励精图治,而以声色狗马为娱。他虽然给李白以文人最高的礼遇,但仅仅是把他看做写诗填词,以供宫中娱乐的御用文人而已,哪里是召他来参与政事的呢?李白的想法未免太天真了,同时朝廷佞臣眼里岂能容得下无尺寸之功而又平步青云心高气傲的他?李白不知道,他的错误就是他的才华。在这个古老的国度,“恃才傲物”一直是被众人腹诽口谤的。在人们眼里,只有权势才有傲视万物的资格,西方人只在上帝面前下跪,希腊人只在艺术和思想面前下跪,而中国人,只在权力面前下跪。李白的才华对所有人来说,不是让人崇敬的原因,而是一种深深的威胁,所以他们必欲驱之而后快。在这样的环境里,他能有所作为么?无奈之下,只好放浪形骸,沉湎饮酒,赋诗自乐。天宝三载秋,他写诗自明心志:“小隐慕安石,远游学屈平”(《秋夜独坐怀故山》);“乍向草中耿介死,不求黄金笼下生”(《乐府杂曲·鼓吹曲词·雉子班》)。毅然放弃了一般人求之不得的得近帝王的机会而请求“放还”。梦一般的近三年的宫廷御用文人的生活结束了,他离开长安去山东一带,与杜甫、高适相遇。
  那时的杜甫,说来也颇狼狈,参加科举考试,为李林甫“野无遗贤”所害而落第,“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愿望只是一个绯红色的梦。他本来还想到京城里混一下,希冀上天恩赐,有机会进入仕途。高适也是一个白丁。遇到李白,几个失意人在一起,杜甫根本不敢想象这辈子会碰到这个闻名海内的大诗人,激动的心情简直无法形容,也就不再去长安,而陪李白在齐鲁一带尽情游乐,结下了真诚的友谊,给文坛上留下了一段佳话。
  奇怪的是李白与杜甫本是两股道上的车,怎么也不会相交。首先他们的年龄相差有十一岁之多,其次李白从贵族世家走出来的李白,是一个抱有鸿图大志,力求飞黄腾达,永远不安于位,永远力争上游的强者;他又刚从朝廷里走出,曾经贵为翰林学士,为君王所宠幸,玉堂金马,煊赫一时,连杨国忠、高力士之类的权贵他也不放在眼里,许多的朝廷显要、名流高士结交他而不能,岂能将这个小弟弟放在眼里?杜甫出身寒微,白丁一个,仕途蹭蹬,发达无望,长期处于不得意的状态中;接触的基本上都是社会低层、草根人物;他写的诗,多为民间疾苦,沉痛呻吟,社会上几乎没人知道。他能够攀上这位声名显赫的一代英杰吗?
  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很奇怪,两个人也许是惺惺相惜,志趣相近,都对诗歌有一种特殊的偏爱,抑或是同是失意之人,他们成为了终生挚友。在杜甫眼里,李白是一座高山,一座丰碑,在李白心中,杜甫是一个善良的小弟,一个难得的知己。在短短的近两年的时间里,他们相聚的时候,总同行同止,同唱同和,同饮同醉,同起同眠,这在杜甫的诗歌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如他的《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一诗,就记述了他们当时的快乐生活:
    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
    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
    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更向幽期处,还寻北郭生。
    入门高兴发,侍立小童清。
    落景闻寒杵,屯云对古城。
    向来吟橘颂,谁欲讨蓴羹。
    不愿沦簪笏,悠悠沧海情。
  我们可以想象,一个新出茅庐的诗人能够与一个当时就大名鼎鼎的诗人一起游赏玩乐,切磋诗文,其心情该是何等的兴奋!而且两人不是一般的在一起玩,而是“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李白没有一点架子,真正把他当做自己的好朋友,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事情!“怜君如弟兄”的“怜”就是“吾爱孟夫子”里的“爱”,是一种诚挚的敬爱之情。这段生活,在杜甫的心灵上烙下了深深的印痕,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他总忘不了在个如师如兄的朋友,多次在诗里表达了对李白的深深怀念和牵挂。
  好事者总喜欢在鸡蛋里挑出骨头来。那些人不能从历史典籍里发现李、杜之间的矛盾,便戴着显微镜在相关的诗篇中寻找他们的情感裂缝。有人说,杜甫不一定瞧得起李白,你看,他说“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阴铿的诗写得不怎么样;又说“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庾信和鲍照也不是非常了不起的诗人;再有“何时一撙酒,重与细论文”,是要与李白好好地商榷写文章的艺术,这就反映杜甫并不怎样佩服这位诗仙。更有甚者,以两人交往中所写的诗之多少来决定对待友情的态度,说杜甫写关于李白的诗有十三四首之多,而李白却只有一两首,可见,他很不把两人友情放在心上……如此云云,不一而足。总之,他们或者不喜欢杜甫,或者讨厌李白,故千方百计想把本来非常美好的文人相亲的典范否定。这又何苦呢!事实总是不能否定的啊!
  我们该说一说李白的那首《戏赠杜甫》了。
    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
    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这首诗没有收在李白诗集里,最早见于唐人孟棨的《本事诗》。大概它的内容没有写对杜甫的情深意长,而是告诫他别因为写诗而伤了身体,所以许多人都认为这太不严肃,爱李白的人力主它不是李白所作。例如南宋的洪迈在《容斋随笔》中就认为这是“好事者为之耳。李杜文章知己,心相推服,断无此语,且诗词庸俗,望而知为赝作也”。不喜欢李白的人认为李白是瞧不起杜甫,嘲笑杜甫;杜甫对李白非常真诚,称赞他“白也诗无敌”、“敏捷诗千首”,而李白却笑杜甫为作诗所苦,弄得形销骨立,李白太不够朋友了。
  究竟该怎样理解这首诗?我想先从诗的本身内容来做一分析,看诗所包含的思想是否有讽刺意味,这样才可以得出比较正确的结论。
 
 唐代最重视诗歌创作,并以之为科举考试的最主要形式。所以,诗人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让别人手抄口传,得以流传天下,从而
名扬四海,诗写得不好会贻笑大方,影响自己的名声。因此大多数诗人为了写出好诗而不惜朝思夜想,惨淡经营,“为求一字稳,拈断几茎须”者大有人在。而杜甫写诗的严肃认真是出了名的,他不愿意滥竽充数,随便写上几首就满足。他反复强调“语不惊人死不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诗时总是很认真,不肯轻易地下一个字。要知道,像李白天纵英才,日试万言,倚马可待者天下能有几人?杜甫深深和知道“白也诗无敌”,要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就要像李白那样有一手写诗的本领,才能够得到皇上的垂青,进入仕途。应该说,杜甫从李白进出朝廷,受到皇帝大臣礼遇的事例中受到启迪,因此作诗更勤奋,更下功夫了,暗暗立志要赶上甚至超过这个当世最有名的诗人大哥。
  明乎这一点,就可以解这首诗了。大概是呕心沥血的缘故,当在饭颗山头两人相遇时,李白发现杜甫有些瘦了,身体似乎有些羸弱,故心疼地带着开玩笑的口气问:最近你为什么这样瘦啊?是不是因为作诗而累坏了?寓庄于谐的询问中带有一丝批评,一点痛惜,一份深沉的关怀,他不希望自己的好兄弟因为作诗而伤害身体!这才是兄弟之情啊!我们都知道,越是亲近的人,说话越不讲究,语气也随便而真诚。此诗正是这样。为什么有人认为诗的语言卑下,带有讽刺的意味呢?           

  飞扬不羁的李白,在诗里写到杜甫时,总带有一份真挚的感情。如果此诗不是伪作,我们应该从诗里读出李白对杜甫的一份贴心的兄弟般的友情。
  我们再想一下,杜甫不是傻瓜,如果这首诗是讥讽、嘲笑他的话,纵然他胸怀宽广,气度恢弘,他们之间这种深情厚谊能够得以延续而至少陵终生念念不忘吗?
  还有杜甫的那首《赠李白》,也是众说纷纭的: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李白之所以爱上杜甫这个小兄弟,最主要的是,他感到杜甫是最能了解他的情怀,了解这个志在兼济,身沉草野的诗人心中那种理想的火焰永远在不屈的燃烧,了解他举世无朋产生的强烈的孤独感(此时孟浩然、王昌龄都以仙去)。在这首诗里,“秋来”不仅点明他们相遇时的节令,也是写出了李白身上美人迟暮之感。此时,李白已经四十四五岁了,一个怀着济苍生、安黎元的宏图大志而且具有超群绝伦之才的诗人的人生之秋已经到来了,而杜甫自己也碌碌无为地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年代。“尚飘蓬”的“尚”字,带有多少的惋惜与同情!奋斗了这么多年,依然是身世漂泊,志向漂泊,何年才能安其位而乐其业,能够一展身手实现政治抱负啊?第二句是说李白虽然也求仙访道,炼丹服药,但这仅仅是他在穷极无聊之时排遣苦闷的方法,而不是他终极目标。他始终没有像前人葛洪那样,把全部的精力放到炼丹求长生上,到底也没有成为一个道士!他的理想、他的志趣只能在为朝廷建功立业上,在百姓安居乐业上。这样的求仙学道,真有些对不起葛洪这个曾经专心炼丹修道的老祖宗了。

  在无望之中,李白还在等待时机,在等待中用酒来消磨时间。在他的生活里,他最快乐的时候用酒来庆祝,痛苦的时候用酒来浇愁。无望中的等待最苦,且“举杯浇愁愁更愁”,饮鸩止渴,岂能不痛?除了喝酒,就是“狂歌”,仰天长啸,让三山五岳都听到,真的是疯狂了吗?非也,而是胸中的怨气需要发泄,块垒需要削平,除了用歌声来排遣,再也没有其它办法。少陵另有一诗《不见》里说:“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作为李白的知音,杜甫知道,他的狂是假,是希望幻灭之后的佯狂,心里的怨恨才是真,是有才不能补苍天的恨。这时候,虽然他们几个人意气风发,登高远望,指点江山,但仅仅是书生意气而已。除了喝酒游玩吟诗,还能够为社会,为国家,为人民做些什么呢?白白地度过光阴,李白心有不甘!这个“空”字,下得何等沉痛!
  李白一直以大鹏自许,而大鹏从何而来?《庄子·逍遥游》云:“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李白的《上李邕》有句云:“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他一直渴望自己能够像大鹏那样振翼高飞。但是,万物皆有所待,大鹏也是如此。而李白这只大鹏纵然飞扬跋扈,想振翼奋飞,却没有扶摇羊角之类天风海波的依托和凭借,也没有可以相伴而放的希世之鸟,“尘世间只有无知的斥鷃与争夺腐鼠的鸱鸮,因而他的一生都生活在寂寞之中,寂寞地腾越,寂寞地挣扎,寂寞地摧伤,而终于寂寞地陨落。这真是一幕绝顶的天才之悲剧。”(叶嘉莹《迦陵论诗丛稿》)
  叶嘉莹先生说得非常恰切:这首诗“不仅淋漓尽致地写出了太白一份不羁的绝世天才,以及属于此天才诗人所有的一种寂寥落拓的沉哀,更如此亲挚地写出了杜甫对此一天才所怀有的满心倾倒赏爱与深相惋惜的一份知己的情谊。”(《迦陵论诗丛稿》)
  这说法还需补充一下,诗不仅写出李白遭遇的悲哀,也蕴含了自己难遇知己空度岁月的悲哀!“飞扬跋扈为谁雄”,问李白,也是问自己!准此,我们就懂得了此诗既为李白的遭遇鸣不平,也办法了自己身怀奇志而不遇知己的苦闷,根本没有嘲笑批评李白之意。
  李白写的有关杜甫的诗篇有三四首,我们选录两首如下:
  鲁郡东石门送杜甫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
    何言石门路,重又金尊开。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乐莫乐兮新相知。几个人刚刚结识,在一起欢歌痛饮,又作短暂小别,心里未免遗憾不止。太白送此诗与少陵,既有惜别之意,更叹两人都身如无根之飞蓬,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且尽手中杯”只是无奈之举,借酒浇愁而已。
  沙丘城下寄杜甫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
    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
    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
    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暂时小别,诗人就思念起这个新交的知音,也许只有他才了解自己内心的忧愁与欢乐。离开了,总觉得生活里空空荡荡的,似乎缺少了什么。寂寞无聊之际,就向自己发问:我到这里来做什么啊?就这样高卧在沙丘城里空度岁月?所居处有几棵古老的树木,在西风里颤栗着,整日整夜发出凄厉的秋声,扰得人不能安生。秋天的树木落叶纷纷,总会在萧瑟的秋风里瑟瑟作响。在一般人看来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对于孤单的诗人来说,却是情有所思,心有所感,感到这是一种折磨。想借酒买醉,可是又喝不醉,越喝越清醒。齐地的歌儿尽管声情并茂,但怎能唱出诗人此时特有的心情呢?这时的李白,多么希望杜甫马上来到他的身边,与他一起消磨这无尽的寂寞。“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这一联中所包含的思念既多且广,简直无穷无尽。
  好事者总是说李白有关杜甫的作品太少,从中似乎可以看出,他没有杜甫那样真诚地对待友谊。这实在是浑话,友谊需要等价交换吗?一定要你送我一首五绝,我也写一首送给你,这样才算朋友?怎么可以根据诗的多寡来决定对待感情的态度呢?如果杜甫还生活在在个世界,如果杜甫也像那些论者那样小心眼,那就糟了,这段千古佳话就会断送了!我在上面说过,杜甫不是傻瓜,因为两人相知相得,他深知李白值得信赖,值得敬仰,所以视两人之情谊为人生最值得珍藏的纪念品,倘若计较谁想念对方的情形多,谁就重视友谊,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杜甫有关赠李白和思念李白的诗有十四首之多,我们随便选取几首,看看杜甫对这位绝世大诗人是怀着怎样的崇敬、同情与惋惜之情的。
  春日忆李白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
  对李白写诗的奇特才能及其奇伟瑰丽的诗篇,杜甫总是怀着及其崇敬的心情来说。此诗是两人别离之后杜甫思念太白超群的文才而作。“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这样评价李白足见出老杜对太白是何等钦仰。这不仅表达了他对李白诗的无比喜爱,也反映了他对李白思想的敏捷、超拔及其崇拜。清代杨伦评此诗说:“首句自是阅尽甘苦上下古今,甘心让一头地语。窃谓古今诗人,举不能出杜之范围;惟太白天才超逸绝尘,杜所不能压倒,故尤心服,往往形之篇什也。”(《杜诗镜铨》)颔联将太白与历史上杜甫认为最著名的诗人的某一方面特色作比较。这里又有话说了。有人说,杜甫对李白评价并不是很高,庾信、阴铿并不是第一流的大诗人,将李白与他们相比,也就反映了杜甫并不非常尊重李白。          

  这实在是皮相之见!多读读杜诗就知道,老杜是怎样崇拜庾信的。在《戏为六绝句》的第一首就写到庾信:“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你看,凌云健笔,任意纵横,这是何等的潇洒风度!老杜对古人很少有这样的评
价,但他特别崇敬庾信;在《咏怀古迹》之一里,他也这样写道:“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对庾信无奈居留北方表示深深的同情,同时又赞美他的晚年诗赋达到了炉火纯青众口交誉的境界。这是极高的评价!须知,一个人对文学作品的欣赏是有所偏爱的。正像前一段时间在“天涯社区”上讨论苏轼时,有人竟然认为苏轼不是一个大家。尽管许多人加以驳斥,他就是不承认,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第三联两句写作者和李白各自所在之地此时的景色。“渭北”指杜甫所在的长安一带:“江东”指李白正在漫游的江浙一带地方。“春天树”和“日暮云”对举,构成了一种奇妙的类似蒙太奇的镜头:一个镜头是诗人在渭北遥望南天,天边的云彩飘动,不知李白近况如何,另一镜头是诗人拟想李白在江东思念渭北的他,翘首北国,远处的树色隐隐,想念老友已否登上仕途。这里的“春树”、“暮云”已是一种象征,象征着思念的情思。
  最后诗人托出自己的热切希望: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聚首,把酒论诗?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本是古代文人之间最快乐的事情。作者最难忘怀之事,就是当初在东鲁与李白等谈诗论文,这种愉快的精神享受成了诗人朝思暮想的愿望。
  此诗写得深厚无比,情韵悠然。此后,“云树之思”代表了朋友之间互相思念,成为一个成语,活跃在古代诗人们的作品里。李商隐《寄令狐郎中》就引用了这一成语:
    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
    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
  会昌五年(845)秋天,李商隐闲居洛阳时收到了原来的朋友令狐绹的书信。他就写了这首作答。因为当时诗人住在洛阳,靠近嵩山,而令狐绹在长安,旧为三秦之地。“嵩云秦树久离居”正是借用“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两句所含之意。希望借云、树这些平常即目所见之景,唤起对方对往昔友情的回顾与珍惜,而不要因为党争而加深裂痕,毁灭曾经非常美好的友谊。
  而《天末怀李白》则是抒写老杜对老朋友命运的担心和忧虑: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这首诗为诗人客居秦州(今甘肃天水)时所作。时李白坐永王璘事长流夜郎,途中遇赦还至湖南,杜甫赋诗怀念这位胸有大志而报国无门的老友。秋风吹起来,寒冷的秋日又来临了,不知道流落远方的君子现在怎么样。凉风乍起,万物萧疏,诗人怅望云天,悲从中来。“君子意如何?”你现在情况怎么样啊?“君子”之称是对李白最大的尊重。在老杜看来,太白是一个坦荡君子,而决不是想追随永王李璘谋反的小人。又知挚友侥幸遇赦放归,诗人日夜企盼鸿雁能够千里传书,将自己目前的情况告诉他,免得整日挂念,故问“鸿雁几时到”,但潇湘秦州,遥隔千里,秋水茫茫,风波险阻,音讯的传送并非轻而易举之事,而且人心叵测,世路凶险,横祸突至,空穴随时可能来风。古来凡才高之士,无不仕途蹭蹬,命途多舛。同命相怜,故“文章憎命达”一句,不仅是对李白遭遇的深刻同情,也是为普天下遭受磨难的才学之
士发出的不平之声。世界上凡居心叵测者,处心积虑者,口蜜腹剑者,笑里藏刀者,落井下石者,卖友求
荣者,无不希望那些阻碍自己名利的正人君子有一点点的失误,哪怕是小小的过失,也可以把它放得很大很大;即使一点也没有也不要紧,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白长流夜郎,正是遭人诬陷,不幸落井而被小人下石。这两句议论中深含哲理,道出了千百年来无数刚正不阿的文人共同的遭遇,天下人可为之同声一哭!
  此时李白流寓潇湘,即战国时的楚地。杜甫很自然地想到被谗放逐、自沉汨罗的屈原。李白的遭遇和这位千载冤魂,在才学和际遇上均有许多相似点,屈原是战国时代最伟大的诗人,为万人景仰,但忠而见疑,信而被谤,结果自沉殉国,以死明志;李白因亟思平定安史叛乱而投笔请缨,期盼一清妖氛,安定中原,结果获罪远谪,虽遇赦而还,但耻辱尚在。这正如在文化大革命中有些被打成为反革命分子者,虽然免于刑事处分,但这顶帽子还随时可以戴上,腰很难挺起来了。所以诗人在想象中猜测,倘若李白经过当年屈原自沉的汨罗江时,一定会作诗纪念,既凭吊这位“辞赋凌日月”的先辈,又会向屈原的冤魂倾诉内心强烈的悲愤。“欲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这一联虽系想象之词,但很非常真实地表现了李白当时特有的内心活动。
  读这首诗,总会被一种不平之气,苍茫惆怅之感而压抑,而愤慨,也为诗人对挚友的关心思念而感动。
  杜甫有关李白的诗篇大多是在别离之后尤其是李白被流放前后所作。里面所表达的感情不是一般朋友之间的情谊,而是君子之义,知音之谊,兄弟之情。如在《梦李白》中,“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是那种刻骨铭心的怀念;“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对李白怀才不遇的深深慨叹。《不见》里“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既赞美李白的才学,又感叹双方都孤独寂寞,而“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希望李白从以往的这些经历中觉悟过来,还是回到故乡的读书处,那里有明月、朋友、亲人,多么的语重心长!
  历史太久远了,古人的作品无法全部保存下来,今天我们看到两人往来的诗篇杜甫为多,李白仅三四首。但不能就此断定李白对杜甫不够尊重,不够亲密。如上所述,假如李白不以青眼相看,杜甫怎么能如此地敬他爱他尊重他?究竟李白是怎样对待杜甫的,杜甫的《寄李十二白二十二韵》一诗,对此有比较全面的回顾。这里就不加详细阐释了。
  我想,古有羊角哀、左伯桃生死全交,俞伯牙、钟子期的高山流水,与这些前人相比,李杜的友谊毫无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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