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学术”的学术乃有大格局 ——杂忆吴师熊和 方勇 文汇报2013-11-11第十一版
图片作者:黄联勇 业师吴熊和先生仙逝已一载,我怀想在心,感念良多,常有意撰文追忆先生,然而思及同门皆承继先生学问门径,各开风气,光大词学领域殊多,唯吾一人,虽有幸忝列门下,却至今未能一窥词学堂奥,未免汗颜,因而举笔迟疑,恐有负于先生。今同门编辑先生之纪念文集,我虽为“教外别传”,亦理当从旁作些回忆,以摹写先生之侧影。 吴熊和先生得词学大师夏承焘先生真传,实为一代词学名家,而我所习重在先秦文学,稍涉汉魏六朝。能从先生求学,实属天缘巧合。1989年,我曾参加东北师范大学杨公骥先生的先秦文学博士生招生考试,但在面试后不久,杨先生因心脏病突发,撒手人寰。因我祖籍浙江,杨先生在面试时曾对我说起与任教杭州大学的姜亮夫先生私交甚厚。故1994年2月5日,我从北方回家过春节,途经武林,意欲报考姜亮夫先生的先秦文献学博士生,然而姜先生已是久病在床。因此,杭州大学研招办便推荐我报考吴熊和先生的唐宋文学博士。我拿着先生家的门牌号,换了数路公共汽车,贸然前去叩门。幸蒙先生不嫌鄙陋,才得以随从左右,亲聆謦欬之音。 在唐宋文学研究方面,我仅辑校过南宋遗民方凤的诗文,在词学研究方面并无基础,因而博士学位论文选题最终定为《南宋遗民诗人群体研究》。在吴熊和先生的精心指导下,经过我的三年努力,终于完成了这个题目,并得到了评审专家的肯定。随后,我赴北京大学中文系从事博士后研究工作,回到了先秦文学研究上。在外人看来,像我这样半路出家研治三年宋元文学,又不能稍窥先生词学之门径,未免留有遗憾。但我心内十分明白,吴先生的恩泽,并不止于指导我圆满完成博士学位论文,而更在于对我学术眼界与长期规划能力的惠益与提升。 自1994年9月入杭州大学求学后,我曾多次听闻,“文革”期间,吴先生仍治学不辍,没有荒费时间。我在中文系资料室所藏《四部丛刊初编》、《丛书集成初编》两部丛书中,也每每亲见先生的钢笔眉批,甚能见出先生用力之勤,用心之专,见解之新,使我感触甚深。同时,每当奉读吴先生的著述,或当面请益时,更能直接感受到其学养之深。先生非凡的学术见识,常使我受益匪浅。在撰写博士学位论文的过程中,我依照先生的点拨,阅读了大量唐宋元明清时期的文献资料,甚至连江南地区的大批方志、族谱也在我的搜讨剔抉范围之中。此一过程,为我大大开拓了学术眼界,也使我对几千年的中国古代文献资料有了整体的把握。日后,我之所以敢于着手《庄子学史》这样的大选题,甚至更大的课题,也深深得益于攻读博士学位期间学术眼界之拓展。 我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做博士后期间,曾听该系古代文学教研室一位年轻教授说起,吴熊和先生的文献功底之深、阅读面之广,在同辈学者中并不多见,尤其在词学方面,哪里多了一条材料,哪里少了一条材料,他都了如指掌。此言不虚。记得我在完成《南宋遗民诗人群体研究》前两章后,将稿子送去请吴先生指教,先生即在上面增添了两条材料,对于支持我的观点甚有作用。而此前我虽经极力搜索,却并不曾发现。于此,更使我增添了对先生的敬佩之心。事实上,吴先生的博览并不限于专业书籍,而是延伸到了各个方面,他对于杂史乃至各类小说作品等,时有翻阅,得闲还与我们畅谈心得。我到上海工作后,创办了《诸子学刊》,每辑必及时寄奉先生,先生则对每辑都会通读一遍,并提出一些宝贵意见。我将陆续出版的著作先后寄给先生,情况也大致如此。其中最让我感动的是,2012年6月12日我把刚出版的《庄子纂要》寄给吴先生,先生14日下午就给我打来电话,除了表示高兴外,还说拟在病中读完此书(八册精装本),这真让我惊讶不已,已在绝症中挣扎的先生,竟然还有如此的热情与毅力关注学问! 跟从吴熊和先生以来,我深深地感受到,学者需要有积厚之功,投机取巧是成不了大学问的。在当今社会的浮躁风气中,吴先生确实堪称厚积薄发的典范。他指导我们做学位论文,必须要有扎实的文献功底作基础,要求杜绝一切无根之谈。他甚至主张,硕士生应集中精力读书,可以不写毕业论文,以尽可能弥补现有学制所造成的缺失。近十来年,吴先生在与我的通话中,屡次询问我是否招到满意的学生,尤其对于现在的学生(包括本科生)不怎么读书感到十分担忧。吴先生的这些治学特征和思想,对我的治学以及指导学生有着全面而深刻的影响。 对于学术与政治的关系,吴熊和先生有着自己的独特见解。1994年9月,我到杭州大学入先生门下求学。先生第一次授课时就说,从事社会科学研究是为了解放思想,不能去读某些硬性规定要读的书,这在当时是属于很有勇气的话,但对于我这位素来厌恶政治说教的学生来说却非常中听。此后几位同门一起去先生家请益,我便问起:治学是否要远离政治?先生却非常明确地说,脱离政治的学问属于小道,并没有多少价值。1997年12月上旬,吴先生因事晋京,下榻于北大勺园,我前往看望时,曾说起当时有位中青年学者,因染指政治,在短时间内身价百倍,先生以为我有羡慕之意,就告诫我说:政治生命短,而学术生命长。我1999年7月到上海工作后,有一次去杭州看望吴先生,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块写有“优秀共产党员”奖牌时,问起:“吴先生,您原来还是共产党员?”先生爽然回答:“我还是优秀共产党员呢。”对于吴先生的这些话,我一直琢磨着,渐渐明白:治学既要远避政治说教,又必须关注政治,关心民族、国家的前途,更需要有自己的独立思想,而“为学术”的学术,仅以学术谋求一己之私,是创立不了大的学术格局的。 自改革开放之后,我国人文研究队伍迅速扩大,各学科多人满为患,使青年学子们不免茫然。我在即将完成博士学业时,曾在吴先生面前感叹:“现在研治学问者如此众多,如要冒尖,难乎其难!”吴先生却很干脆地答我:“现在从事学术者众多,却没有几个是潜心研究的;而过去虽然人少,大多都专心致志。”先生的话使我顿开茅塞,并逐渐提高了自信心,认识到做学问必须全身心投入,而不必以竞争对手的多寡为念。多年来,我常常将这一道理讲给学生听,相信其中悟性高者,必能由此认识到自身潜力,从而在将来的学术角逐中渐渐脱颖而出。 关于如何看待眼前利益与长远利益的关系,吴熊和先生也提出了自身看法。我因为做博士后,又换了工作单位,延误了职称的评定,对此曾在吴先生面前略有微词,但先生对此事却看得非常淡然,认为评上职称只是迟早的事,而学术的成功则取决于强有力的后劲,若只图眼前利益,不顾培植后劲,终究不会有大的成功。吴先生从来不愿向学术刊物推荐自己学生的文章,也不愿意为自己学生的著作写序言,在他看来,学生自己投稿,如被正常采用,说明大致已达到发表水平,而学生所撰的著作,到底有何优点,有何不足之处,则应该多让学术界来发表客观意见,岂能由先生来预作定论?至今想来,先生的这些识见都超越庸常,尽管在当下的社会风气中,人们往往不会选择这么做。 对我最有启发,使我获益最深的,莫过于近十多年来吴熊和先生对我的学术整体框架构建的指导。在完成《庄子学史》、《庄子纂要》等书稿后,我曾专程前往武林,登门请教吴先生,拟暂时离开《庄子》研究,到宋元明清开辟一方领地。但吴先生指出,先秦诸子在传统文化中的地位非常重要,而庄子又是其中的一棵大树,虽非独帜,可毕竟这样的大树在历史上非常之少,因此吴先生建议我不能放弃对庄子的研究。而且他还认为,我所创办的《诸子学刊》是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哪怕现在停刊,也已在历史上占有一定地位,并劝我应当利用这些优势,在诸子学方面进一步开拓更宏大的新局面。在此之前,甚至在我来沪上工作之初,先生就当面或在电话中多次告诫我,上海最为我国南方的文化重镇,是曾足与京派相抗衡的海派文化所在地,其文化资源十分丰富,学术契机也很多,但如果把握不好,则易因小失大。所以先生要求我放弃一切小打小闹,以及那些普通人都能完成的题目,而是要选定几个好题目、大题目作深入开拓,力争完成一般人难以攻克的好题目、大题目。先生的这些建议,对于我把握好学术生涯中最为重要的一段时间内的整体规划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先生常引夏承焘先生的话说:“大学者是出题目的,小学者是做题目的。”吴先生实为出题目的大学者,贶我良多! 忆及以上种种,自入先生门下,我虽未能于词学得万分之一,仅为“教外别传”,但学术之精神本相融相通,先生之道德文章与学术理念更使我受益无穷。我对先生,既有身为门弟子的深切追思,更始终怀有对大学问家的崇敬之情!2012年11月2日,噩耗传来,我悲痛不能自已。念玉龙哀曲,已杳仙乡,纵中霄立雪,难唤钱塘。11月7日,我设灵位于沪上,率弟子二十余人,沉痛悼念吴师熊和。薪尽火传,先生千古! 癸巳仲秋识于沪上(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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