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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来于此堂平——平山堂诗词联话

 任如居士艺苑 2013-11-14

 

      中国的传统景区,文化是灵魂,山水是骨肉,建筑物是衣服。没有文化气息的建筑物无论多么雄伟华丽,在历史的长河中是流传不下来的。反之如滕王阁、黄鹤楼、岳阳楼,因为有王勃的《滕王阁序》在,有崔灏的《黄鹤楼诗》在,有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在,尽管建筑物在历史灾难中一次次被毁,但到了太平年代,总会又一次次重建。楼阁的位置移动了,楼阁的面貌改变了,但始终还沿用古老的名字,里面依旧镌刻着《滕王阁序》、《黄鹤楼诗》、《岳阳楼记》。这是有灵魂在,躯体可以如凤凰浴火般重生。

    欧阳修写了篇《醉翁亭记》,使安徽滁县的琅琊山闻名于世,写了首《朝中措·平山堂》,令平山堂成了扬州最有人文色彩的名胜古迹。

    今天去蜀冈中峰游玩,扬州人习惯说“到平山堂去玩”。其实,这里的大门上方是刻大明寺三个大字,进得门去,雄伟壮观的是大明寺大雄宝殿,有国际影响的是鉴真纪念堂,高大巍峨的是栖灵塔,平山堂仅仅是右侧普通的三间平房。平山堂从建造到今天,在近一千年的时间里,几经摧毁,始终冠名“平山堂”,堂上依旧悬挂着有关欧阳修的联、匾。

    早在唐朝年间,扬州的繁华就名闻海内。唐代名诗人杜牧来到扬州,他在这块富饶繁华的土地上,写出许多传之千古的美好诗句,他离开扬州后到了洛阳,还念念不忘扬州,为此写下《寄扬州韩绰判官》:

    青山隐隐水迢迢,
    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
    玉人何处教吹箫。

    数百年后,宋庆历八年(1048年),欧阳修任扬州知州,于蜀冈中峰(其实是土丘)砌堂屋三间,堂名取“江南诸山来于此堂平”意,名平山堂。据说站在平山堂,放眼望去,可以看到江南诸山,或是“连山似惊波”、或是“山如眉峰聚”,或是“山似屏风面面开”,总之,尽在平山堂前。

    第二年,欧阳修离开扬州,出任颖州知州。人离开扬州,感情始终眷恋着这块美丽的土地。嘉元年(1056年),他在京城编修《新唐书》,听说挚友刘原甫(敞)出任扬州知州,写了首《朝中措·平山堂》词寄给刘原甫,词云: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这首词刚一问世,就受到许多文人的非难。古代空气清澈透明,正常人坐在平山堂上,面对“江南诸山,如置几案”,怎么可以说“山色有无中”呢?如果欧阳修眼睛近视,也不可把自己的病态写进诗词,这成了欧阳修的败笔。文人之间,一时讥讽、嘲弄之声不绝于耳。

    那么,欧阳修是在什么感受下写这首词的呢?无人理解,一代文豪也许要留下难以洗刷的瑕疵。

    刘原甫出任扬州知州时,欧阳修身在京城开封,一东一西,路隔千里,但两人酬唱不断,欧阳修另有《和刘原甫平山堂见寄》七律一首:

    督府繁华久已阑,
    至今形胜可跻攀。
    山横天地苍茫外,
    花发池台草莽间。
    万井笙歌遗俗在,
    一堂风月属君闲。
    遥知为我留真赏,
    恨不相随暂解颜


    元丰二年(1079年),欧阳修的学生苏东坡受有官职之名,无官职之实的黄州团练副使,住黄州,此时,名士张也贬官附近,在江边建了个亭子,请苏轼给起个名字,苏轼欣然命笔,题名“快哉亭”,并写了《水调歌头·快哉亭作》,词云: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渺渺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苏东坡借快哉亭和平山堂近似的地理位置,先说欧阳修写《朝中措·平山堂》的自然环境是在“江南烟雨”之时,这时连单飞的鸿雁都分不清南北,这才有“山色有无中”的绝妙好词。接着嘲笑宋玉,他们不理解《庄子》中“风”的自然情趣,无端把风分成雄风和雌风。今天曲解欧阳修词的人,就像楚襄王豢养的宋玉、景差,都属“兰台公子”之流。

    宋元七年(1092年),苏东坡徙知扬州,为了纪念恩师欧阳修,在平山堂后建谷林堂,并作《谷林堂》诗云:

    深谷下窈窕,高林合扶疏。
    美哉新堂成,及此秋风初。
    我来适过雨,物至如娱予。
    竹真可人,霜节巳专车。
    老槐苦无赖,风花欲填渠。
    山鸦争呼号,溪蝉独清虚。
    寄怀劳生外,得句幽梦余。
    古今正自同,岁月何必书。

    《苕溪渔隐丛话》评论李白和苏轼景物诗的优劣,就举此诗为例说:“大率东坡题咏景物于长篇中,只篇首四句便能写尽。”至今有孙龙父集此诗的首两句为联,张挂在谷林堂内。

    苏东坡任扬州知州时参加一次宴会,面对满园的芍药、樱桃,尤其是芍药名品红玉、菩萨面、丹砂,诗兴大发,欣然写下了《浣溪沙·扬州赏芍药樱桃》诗:

    芍药樱桃两斗新,
    名园高会送芳辰。
    洛阳初夏广陵春,
    红玉半开菩萨面。
    丹砂浓点柳枝唇,
    尊前还有个中人。
诗人的慧眼能在普通事物中看到亮点。扬州芍药和洛阳牡丹都是天下第一,又都在春天开放,由于南北气候的差别,扬州芍药、牡丹在春天开放的时候,洛阳芍药、牡丹还在含苞,要到初夏开放。在这一点上,扬州要比洛阳略胜一筹,故赋出“洛阳初夏广陵春”的诗句,后人利用这一文化资源在谷林堂附近建洛春堂。乾隆皇帝第一次南巡到扬州时,曾为洛春堂撰联云:

    淮东奇观,别开清净地;
    江山静对,远契妙明心。

    康熙十二年(1673年),金长真(镇)出任扬州府知府,常与名士汪懋麟觞咏于蜀冈,两人感叹平山堂的荒废。三年一任,当快要离任时,他迫不及待地捐出自己的薪俸和汪懋麟重建平山堂建筑群。

    人类总愿意膜拜在偶像的脚下,西方有上帝,东方有佛。扬州人在文化上的偶像是欧阳修、韩琦、刘、刁约、苏东坡、王安石,他们虽然有的是文官,有的是武将,但是他们都在扬州留下文化佳话。于是汪懋麟在修建平山堂的同时,又于堂后建楼,取欧阳修诗中的“遥知为我留真赏”句意,名真赏楼,供奉这六位文化先贤。金长真离任后,又以王士祯,金长真二人陪享。每年春秋二祭,地方官员率领地方学子向这八位文化先贤祭拜,有着繁琐、隆重的仪式。

    这座楼对扬州文人是太神圣了,于是流传这样一个故事。在建造时,汪懋麟梦见了欧阳公,欧阳公感谢他重建平山堂建筑群,并口授一联:

    登斯楼也;
    大哉观乎。

    汪懋麟第二天急忙把这副联书写张挂在楼上。祗园庵药根和尚听到这样一段趣事,有感于这段文化佳话,又撰写了一幅楹联悬挂在楼中:

    一联曾入诗人梦;
    两字长留太守吟。

    至今谷林堂后通向西苑的门洞上方镌刻着“真赏”两个篆字,这是三百年前的风流遗韵。

    今天平山堂建筑群的布局是,在南北平行线上最前是平山堂,中间是谷林堂,最后是欧阳修祠。欧阳修祠是清光绪五年(1879年),两淮盐运使欧阳正墉集欧阳族人捐银五千两所建。厅正中上方悬“六一宗风”匾,两边张挂清末楹联名家薛时雨联:

    遗构溯欧阳,公为文章道德之宗,侑客传花,也自徜徉诗酒;
    名区冠淮海,我从丰乐醉翁而至,携云载鹤,更教旷览江山。

    平山堂建成后三百年的明朝中叶,借鉴平山堂建园蔚然成风,用现在的话说形成“文化”。扬州园林以和江南诸山联系在一起为美、为时尚。明朝文学界“前七子”之一的康海山在扬州城东南隅建康山草堂,宗元鼎《游康山草堂记》说:

    极目平原,旷莽无际,远则江南金、焦、北固,近则文峰佛塔;外则邗关辐辏,竹西歌馆,青楼红粉之地;内则殷商巨族,高楼宅第,通衢夹道,阛阓市桥之处,俱了若指掌间。

    清初文章魁首王士祯在扬州任推官(中级法院院长)五年,他写下许多描写扬州园林的诗文,他为扬州城东南里庄乔国祯建的东园作《东园记》道:

    乔君斯园(指东园),独离城市,林木森蔚,清流环绕。因高为山,因低为池,隔江诸峰耸峙几席,珍禽奇卉充植殖其中,抑何其审处精而位置宜也。

    他为城西的影园作《影园四首》,其二写道:

    百尺高楼上,何人相往还。
    夕阳海门树,秋雨江南山。

    清乾隆年间,贺君召在瘦西湖上莲性寺东建东园,屈复作《扬州东园记》说:

    门临流水,花气烟菲,而古杏新箨,愈浓而翠。纵步跻攀,携手千里。堂以宴,亭以憩,阁以眺,而隔江诸胜,皆为我有矣。

    到此为止,借江南诸山入园,已经成为扬州建园的时髦。

    清嘉庆年间,安徽泾县人、一代书法理论家包世臣来扬州,在东关街南侧观巷内建小倦游阁(花园),他在阁中悬一联云:

    为留隙地铺明月;
    不筑高楼碍远山。

    此联是借远山造景的理论总结,是造园之警喻,鉴赏园林之要领。

    欧阳修建平山堂的借远山入园虽在扬州,影响在全国。倘若把欧阳修的造园手法比作水之源,康山草堂、影园、乔氏东园、贺氏东园是水之流,包世臣则是包纳百川的大海。欧阳修是开创者,包世臣则是总结经验的集大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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