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墙”在古代戏曲中的文化聚合与审美演变

 五马山麓 2013-12-01

墙”在古代戏曲中的文化聚合与审美演变

你看你看势利的眼 等级:狐精灵 送礼物 发消息

楼主

中国古代戏曲在关目设计、情境营造、曲词运用中频繁出现的“墙”,作为戏曲意象,其文化聚合的过程,映照出古代戏曲文化内涵的深厚、迟滞与局限;以“墙”为中心所构成的戏剧情境,在演变中,既透射出古代戏曲审美上的优长,又展露着它不可回避的艺术缺陷;而“逾墙”一旦成为叙事模式,纵然技巧翻新,也难以掩盖创造力的衰退。从这里可以探寻出古代戏曲文学兴衰的某些本质规律。

一、“墙”作为戏曲意象文化聚合的深厚与迟滞
墙既是人类避风御寒、防止侵害的建筑构成的一部分,也是房屋园囿、生活界域的一种标志。《释名·释宫室》云:“壁,辟也。辟御风寒也。墙,障也,所以自障蔽也。”即概括了墙的这些本来属性。不过,在社会伦理意识渐趋明显之后,人们却以墙的本来属性为基点,赋予它浓郁的文化意味。
《孟子·藤文公下》有如下一段话:

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父母国人皆贱之。

孟子将“钻穴逾墙”所象征的男女之事视为悖逆礼制的典型时,暗含着墙在礼制上的阻隔与约束作用,以及“逾墙”即是逾越礼制的意识。

《孟子.·。告子下》又云:

轸兄之臂而夺之食,则得食;不轸,则不得食,则将轸之乎?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搂之乎?

这是在更为明确地批评“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的逾礼行为。
《诗·郑风·将仲子》第二章曰: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此诗的一、三两章还有与“无逾我墙”意思相同的“无逾我里”、“无逾我园”两句。其间,痴情女子对仲子逾墙赴约的渴望、期盼、担忧、劝阻,种种矛盾心理,同样说明孟子所指出的“逾墙”即逾礼的意识的普遍影响。

综观这几条资料,可以看出在先秦人的观念中,墙已有了体现男女之防,设置伦理之序的文化内涵。所以《尔雅·释宫室》曰:“东西墙谓之序。”晋郭璞注:“所以序内外也。”宋邢丙疏:“此谓室前堂上东厢西厢之墙也,所以次序分别内外亲疏,故谓之序也。”1这正是“礼,始于谨夫妇,为宫室,辨内外”2的礼法秩序观念在宫室建筑上的具体体现。

同时,这里出现的“墙”、“东家墙”、“逾墙”、“处子”几个关键语词,已经被赋予相互联系的特别意义:

“墙”、“东家墙”——象征着男女之别、男女之隔、男女之防;
“处子”——象征着女性美的诱惑以及诱惑的被阻隔;
“逾墙”——则象征着因为诱惑而形成的对阻隔的逾越。

后世文学在涉及爱情题材时往往接受这些语词的文化意义,并加以发展。到元明清戏曲中遂形成了墙意象的频繁使用。

从战国末宋玉到唐宋,文学中墙意象的文化含义就有了新的变化,发生新的偏转。

其一,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3关于“东家之子”,“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的著名“诡辩”,表面看是承接《孟子》“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即是逾礼的思想,以辩解自己的“扬诗受礼,终不过差”的操持,其实却由于对“东家之子”美的极致的渲染,反而形成对后世逾墙越礼的巨大诱惑。

其二,《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有“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文君夜亡奔相如”的一段叙述,虽未出现“墙”字,但文君同样包含着“墙”的阻隔与“逾墙”私奔的意味。而司马相如《美人赋》亦曾描写“臣之东邻,有一女子,玄发丰艳,蛾眉皓齿”。在这里,文君之事,弄琴之心,与宋玉笔下“东邻”、“东墙”之意经常配合使用,更将逾墙所象征的文化观念真实地化为人间故事。

其三,《世说新语·惑溺》所叙述的“韩寿窃香”故事,先有“贾女于青琐中看见寿,悦之,恒怀存想,发于吟咏”,后有韩寿的“逾墙而入”,更为生动地演绎了在“墙垣重密,门阁急峻”的情形下有情男女逾礼幽会的细节。叙述中流露的艳羡之意,以及“充密之,以女妻寿”的故事结局,都表现着作者对此类“逾墙”行为的倾情肯定。

于是,这三条资料便明显地与孟子之言所代表的观念形成对抗,而且也使“墙”与“逾墙”所关联的人事更加故事化、细节化,并包含充分的戏剧性因素,极有益于后世戏曲对其进行意义延伸和叙事再造。

到了唐代,王维、李白、唐彦谦、李商隐、韩偓等人,都在诗中使用过积淀着如上意味的“墙”及其相关意象。3而影响最大的是元稹。元稹对墙意象的文化意味有着特别清醒的理解,他的《古艳诗》、《压墙花》、《筝》等诗中,都有这样的意象。正是在如此浓郁的意识之下,他同时在传奇《莺莺传》中呼应故事内容演绎出“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关键诗句,并在《会真诗》中特意撰出“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的句子,明确地将“西厢”、“墙”、“东家之子”这些语词联系起来,在叙事中赋予完整的意义:“西厢”与“墙”所意味的秩序与阻隔,被情感欲望的力量所逾越。而从整个小说故事来看,隔墙赋诗,隔墙鼓琴,逾墙幽会的情节,都伴随着唐传奇特有的诗化叙述而更加细节化、审美化。

于是,前代文化赋予“墙”意象的两种对立意味进一步偏转向对固有文化秩序的批判,对逾越行为的张扬,正所谓“俺娘向阳台路上,高筑起一道云雨墙”,“你不拘钳我可倒不想,你把我越间阻越思量。”

与此同时,白居易作新乐府诗《井底引银瓶》,虽然声言以“止淫奔”为目的,而在事实上,却使“墙头马上”的“逾墙”故事,形成对戏曲的巨大诱引。

随之,宋代秦观的《调笑令》词,赵令的《商调蝶恋花鼓子词》,金代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都在认同和张扬“逾墙”行为,最终才有王实甫《西厢记》,以清晰的文化理念和自觉的戏剧意识,将“墙”作为中心意象,进行故事结撰、情境营造和意义传达。

王实甫《西厢记》前后共22次用到“墙”,从“门掩着梨花深院,粉墙儿高似青天”,到“谁承望跳东墙脚步儿占了鳌头”,其间,次第设以隔墙择居,隔墙吟诗,隔墙传柬,隔墙听琴,逾墙相从等重要关目,“墙”成为中心的叙事线索和抒情线索,“墙”与“逾墙”的意味被最完整、最突出、最生动地戏剧化。尤其是第二本第三折,张生跳墙后的科介中,既有第一次的“(搂住红科)”,又有第二次的“(末作跳墙搂旦科)”舞台提示,竟将孟子斥责的“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的逾礼行为演为舞台动作、舞台情境,其文化的冲击力量之巨大,可以想见。

王实甫《西厢记》问世之后,伴随着它的巨大影响,小说、戏曲更是常常扣着被赋予如此文化内涵的“墙”意象做文章。元代白朴《东墙记》、乔梦符《金钱记》、戴善夫《风光好》、郑光祖《倩女离魂》、
梅香》、张寿卿《红梨花》,明代高濂《玉簪记》、孙柚《琴心记》、王錂《春芜记》、吴炳《绿牡丹》、阮大铖《燕子笺》,清代李渔《风筝误》等等,或变化情节,于不同时空里,让人物再行“逾墙”而从之事;或沿用事典,在“西厢”、“东墙”“窥宋”之类的语词里,点化作品的意义,形成一条完全可以上下连缀的文化意识之链。

透析这个文化意识之链,可以看到:

它所形成的时间之维,上及于先秦儒家之思,下至于清代剧作家之意,旁涉不同时代的思想潮流、戏曲意识,绵延久远。这个漫长的文化聚合与文化演变过程,足以说明古代戏曲文化承载的“丰厚”。但是,除了少数杰出剧作家之外,大多数剧作家只是偏重于对既成文化传统的接受,却绌于对文化的独立反思与自觉批判。古代戏曲在文化精神上更多的是受制于官方意志之挤压,受制于传统观念之影响,受制于世俗欣赏之好恶。所以,古代戏曲在文化精神上的反应又是非常迟滞的。如果将王实甫《西厢记》视为一个考察的中心点,它继承了“墙”意象在漫长的文化演变中的批判性意义,并能够给予有力的张扬,可它以后的模仿者,不仅没有超出它的境界,反而萎缩在更为低落的范围里,失去精神的锐意,便也失去艺术的魅力。

这正是古代戏曲逐渐走向衰落的根本原因之一,以此反观当今戏曲的衰落,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于同样的原因。

只看楼主 回复

发表于 07-07-04 12:11:28
你看你看势利的眼的签名档 少一些势力眼,多一些热心肠
你看你看势利的眼 等级:狐精灵 送礼物 发消息

沙发

二、“墙”与“西厢形境”对戏剧情境的影响


由于“墙”意象在其文化积淀的过程中,同时积储着理念性与戏剧性的双重因素,因而在进入戏曲之后,又常常成为营构戏剧情境的中心。如果对这种以“墙”为中心营构戏剧情境的现象作以深入探析,同样会发现影响着古代戏曲文学价值与演出艺术价值的一些规律。

戏曲作为一种特殊的叙事艺术形式,其完整的叙事过程,是由包含着叙事性与抒情性的一个个相关联的戏剧情境构成的,而在戏剧情境的营构中,追求叙事的戏剧性,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审美原则。“墙”意象在漫长的演变过程中,既被赋予两种相抗拒的意味,又形成可着意展开的戏剧性故事因素,都引起许多戏曲作者敏锐的觉察和聪睿的捕捉。像王实甫的《西厢记》,以“墙”为中心意象营构戏剧情境时就拓展出非常丰富的戏剧性。


一是紧扣“墙隔”与“逾墙”所关联的爱情或艳情的基本特征,构建完整的戏剧叙事过程,形成强烈的戏剧性的诱引。也就是说,王实甫从“逾墙钻穴”的被鞭挞和被赞誉中,接受了思想的光芒,看到为爱情而冒险,为欲望而悖逆的异样精神,并接受前人一切相关作品的启发,然后展扬天才,再创出一个围绕着“墙”而展开的戏剧性极强的叙事过程。由此,我们也可以对《西厢记》之所以用“西厢”为题作出这样的理解:“西厢”不仅仅是金圣叹所说的“书何名曰《西厢》也?书以纪事,事在西厢,故名之曰《西厢》也。西厢者,普救寺之西偏屋也。”而且也有象征意味,是伦理秩序的象征。而“待月”不仅概括了全剧最突出的诗化意境,同时含有对情欲的渴望与期盼之意。这些与纯真的爱情交融在一起的艳情气息,既是对人性之美的深度开掘,也是对读者观的强烈诱引。

二是“墙”的设置,不管其在舞台上是虚拟性的,还是布景式的,(如《长生殿》第十四出《偷曲》有:“[场上设红帷作墙]”)都可以形成舞台空间的分隔,并由分隔激发更为强烈的视听效果。即隔着一道墙,“墙里一个佳人,墙外一个秀才”,5或闻声相诱,或睹影相招,或传柬送情,或弹琴寄意,两边互动,都会对读者与观众形成充分的视听调动,形成丰富的审美效果。王实甫《西厢记》之“隔墙听琴”是最突出的例证。明代孙柚《琴心记》之“私通侍者”一出亦是如此。

三是因为“墙”的设置而增加了人物行为目的实现的障碍,延宕了戏剧冲突的最终解决,使叙事更见曲折,也是作者追求戏剧性的意识的体现。

但是,古代戏曲戏剧情境的营构,还有普遍的诗意性追求倾向。从这个角度看,围绕着“墙”意象进行人物行为调度时,可以较多地形成叙事中的戏剧性因素,。而要形成丰沛的诗意性,还必须着意地以“墙”为中心进行意象组合。由于“墙”意象的文化意味,也由于与之相关联的爱情题材的关系,这种组合最多涉及的是“月”与“琴”两种意象。

把“墙”意象与“月”和“琴”自然地组合为戏剧情境,是非常自觉的审美选择和审美组合。也就是说,通过这种组合,可以使戏剧情境更富于抒情化气息,使戏曲叙事通过这样的情境化变得更为深入,更为摄人心魄。

王实甫的《西厢记》是最典型的例子。其间有“银河泻影,月色横空”之时的隔墙吟诗,有“云敛晴空,冰轮乍涌”之夜的隔墙听琴,还有“淡云笼月华”时的逾墙相从,后来,又着意写出“斜月残灯”夜的草桥店之梦,这不仅完足了题目中的“待月西厢”之意,而且将“墙”、“月”、“琴”融成的戏剧情境,变为中国文人人生理想境界的舞台演绎。

这些无疑是《西厢记》融合前代文学意境描写之精华,进行的自我创造,正所谓“摹情布景,风流百端。”6但是,后代许多剧作家受其影响却不能另创新境,反而蹈袭这种“西厢形境”,同样会引起戏曲文学的衰变。

白朴的《墙头马上》第二折,叙演裴少俊逾墙与李千金相会,墙一边的李千金盼月、怨月、拜月,“墙”与“月”在全剧戏剧情境的构成中同样起着核心的作用。因此,剧尾的“题目、正名”方有“李千金月下花前,裴少俊墙头马上”的概括。其戏剧情境与《西厢记》有所类似,不过还属剧情自身的规定情境,也未必是受《西厢记》影响而成。

可署名白朴的《东墙记》,模拟《西厢》情境,就失去了艺术光彩。郑光祖的《
梅香》,受《西厢》影响,亦仿设月下隔墙听琴之情境,“一本《小西厢》,前后关目、插科、打诨,一一照本模拟”,7更使本来光彩四射的“墙”“月”“琴”组合的戏剧情境神韵黯然。

明代孙柚《琴心记》第七、八两出,将《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琴心”之说与“逾墙”之意融合起来,再特意以“河横玉树,月转回廊”作以渲染,即在“咫尺天台只隔墙”,“墙高不掩相思路”的叙事与抒情中创设了“墙”“月”“琴”组合的诗化戏剧情境。既有符合故事情节规定的细节叙述,又有与《西厢记》同中有别的情境营构。

更需注意的是四百年来盛演不衰的高濂名作《玉簪记》,亦有许多自己的创造。但第八出《谈经》,叙演陈妙常在佛寺月下弹琴,潘必正隔墙听琴。第十六出《寄弄》,又再现听琴寄情一幕,而且通过“月明云淡露花浓”、“粉墙花影自重重”、“一曲琴声,凄清风韵”等曲词,描摩成具有一定艺术张力的戏剧情境,以表现佛门禁地禁不住人的情欲的特别意义。祁彪佳批评它“幽会在女贞观中,境无足取”,8正说明这样的意义。但是,高濂却声言这“分明是西厢形境。”9所谓“西厢形境”本指其故事情节有类于《西厢》;男女之情突破“墙”的阻隔,有类于《西厢》,但“形境”一词,竟与我们今天使用的“戏剧情境”之“情境”相类。“西厢形境”或可曰“西厢情境”,可以概括我们见到的这种情形,它意味着在此类题材中形成了一种情境沿袭的习惯。

那么,透过“墙”与戏剧情境的营构这一特定视角,可以看到古代戏曲在营构戏剧情境的过程中,对戏剧性和诗意性的追求,是构成其审美上的民族特色的重要之点。但是,将一种戏剧情境定型化,纵然也会出现一些不同的变化,与情境的原创之时相比,审美的新鲜感与生命力,就会出现渐渐式微的趋势。
发表于 07-07-04 12:13:44 只看此用户   回复
你看你看势利的眼的签名档 少一些势力眼,多一些热心肠
你看你看势利的眼 等级:狐精灵 送礼物 发消息

板凳

三、“逾墙”模式与戏曲叙事的审美蜕化

更为严重的倾向是:《西厢记》之后,“逾墙”作为一种戏曲叙事模式渐渐形成。从这一模式的频频相袭里可以看到古代戏曲在叙事上的审美蜕化,可以寻觅出戏曲文学衰落的必然轨迹。
且不说早已为前人指出的《东墙记》为《西厢记》之翻版,“《梅香》虽有佳处,……套数、出没、宾白,全剽《西厢》”,10陆采“《怀香记·佳会》折,全落《西厢》窠臼”;11,我们还看到,在明清时期,小说与戏曲中几乎形成了以“逾墙”为中心的叙事模式的特别蔓延。

如明代周清源的拟话本《西湖二集》十二卷有一篇《吹凤箫女诱东墙》,叙述闽人潘用中在临安城与邻女黄杏春隔墙吹箫终成姻眷的故事,文中竟两次引用“董解元《弦索西厢》曲为证”,其间的“逾墙”方式略有不同,但“逾墙”叙事模式影响之迹甚明。《金瓶梅词话》第十三回题为《李瓶儿隔墙密约迎春女窥隙偷光》,虽然人物行为的性质有别于《西厢记》之“逾墙”,也可看出大略相似的思维套路。而《聊斋志异》中的《红玉》、《鲁公女》、《连琐》、《青娥》、《书痴》等篇,则以诗笔描绘人鬼之间的“逾墙”之事。在这样的文学思维习惯蔓延之时,一些戏曲作者,上继传统,下承时风,虽竭力变换技巧,亦难脱叙事之窠臼。最典型的当属清代戏曲名家李渔。

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

填词之难,莫难于洗涤窠臼;而填词之陋,亦莫陋于盗袭窠臼,……岂〈〈西厢〉〉之前,别有跳墙之张珙,《琵琶》以上,另有剪发之赵五娘乎?

在这里,李渔本着求新求奇乃戏曲艺术生命力之所在的思想,提出要“洗涤窠臼”,反对“盗袭窠臼”,并特别把《西厢记》中“跳墙之张珙”与《琵琶记》中“剪发之赵五娘”视为“洗涤窠臼”、另求新奇的典范,这是他在理论上的高度清醒,弥足珍贵。

将这种思想与他的文学实践相联系,我们则看到一种令人深思的现象。他的小说《十二楼》之《合影楼》,传奇《风筝误》,都在有意识地冒犯“逾墙”叙事模式,以显示自己“洗涤窠臼”、犯而不犯的超人本领,却在事实上更多流于技巧化追求,典型地显示出一些戏曲作家叙事意识和叙事能力在根本上的退化。

李渔的小说《合影楼》,叙述本为“一门之婿”的屠观察与管提举两人,因为一个是“风流才子”,一个是“道学先生”,两人竟成对敌。为了阻隔两家子女来往,免生儿女之情,便在院中砌起一道高墙,“后园之中有两座水阁”,“中间隔着池水”,竟“在水底下立了石柱,水面上架了石板,也砌起一道墙垣”。谁知两家子女屠珍生与管玉娟,却因为看见对方在水中的倒影而生爱心。屠珍生未从墙上逾越,却从墙下水中逾越,向管小姐求爱。几经波折,终成眷属。这情节确实煞费苦心。不过,变墙上为墙下,逾墙后遭拒斥,拒斥后又以诗柬借流水传情,这样的叙事从根本上看,还是以《西厢记》为典范的“逾墙”叙事模式的搬用,作者只是动了一点小技巧而已,并没有真正的叙事创造。

他的传奇名作《风筝误》针线细密,曲词清新,宾白生动,确实也是戏曲史上的优秀之作。但是,如果深入思考此剧的“脱窠臼”、“出新意”,会看到同样隐含着一个根本性的缺陷。因为,李渔所追求的“脱窠臼”,并非在重新审视社会与人生的前提下,寻求完全属于自己的叙事,而是以已有的“逾墙”模式为窠臼,先涉足进去,然后再试图从中脱离出来。这样,他就不仅不能摆脱已有窠臼的影响,而且,极易将求新求奇停留在非常圆熟的技巧操作之中。李渔自许“放风筝放出一本簇新的奇传”,而一开始就设计了詹列侯二妾相争,遂“将院子中筑起一座高墙,把一宅分为两院”的情节格局,然后,围绕着远隔高墙,错放风筝,传情巧合,期约误会的基本思路发展情节。剧中既有以风筝逾墙传诗的主要关目,还有穴墙偷窥的具体细节;既有两家隔墙争醋的滑稽表演,又有“墙头有茨”的喜剧嘲讽;甚至于,为脱《西厢》之窠臼,将《西厢》中张生“逾墙”后的生“搂旦科”变为旦“搂生介”。李渔在第26出中让剧中人评说自己所置身的这场戏,是“立在戏台边,看作《西厢记》”,正说明《西厢记》式“逾墙”模式的深刻影响。

这无疑意味着古代戏曲的叙事在模式相袭中,虽然一些作家有了越来越圆熟的技巧,但是,在弱化了真正新奇的创造性的时候,也就必然引起戏曲文学的逐渐衰落。
这样的叙事模式又何至一个“逾墙”呢?

虽然戏曲艺术所涉及的方方面面,有着非常丰富的文化内涵,戏曲史上也不乏优秀之作,但是,戏曲文学在文化感应上的迟滞,必然导致它在思想精神上根本性的衰弱;戏剧情境的诗化,本来有着独特的审美魅力,可在不断重复相似情境时缺乏新的生命体验的融入,便只能停留在即往的境界;而叙事模式的沿袭,其深层正意味着文学的原创性的欠缺,这也是古代戏曲衰落的不可忽视的原因。更何况,古代戏曲在表演艺术上也形成了与此相应的虽然技巧精湛,却又因袭少变的模式,戏曲的辉煌便渐渐成为历史的记忆。

在今天,不论是戏剧,还是电影、电视剧,如果没有真正富于创造性和精神生命力的文学剧本做支撑,变换叙事方式也罢,运用高新技术也罢,强调视觉冲击也罢,追求技巧翻新也罢,都不可能带来艺术的辉煌。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