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在关目设计、情境营造、曲词运用中频繁出现的“墙”,作为戏曲意象,其文化聚合的过程,映照出古代戏曲文化内涵的深厚、迟滞与局限;以“墙”为中心所构成的戏剧情境,在演变中,既透射出古代戏曲审美上的优长,又展露着它不可回避的艺术缺陷;而“逾墙”一旦成为叙事模式,纵然技巧翻新,也难以掩盖创造力的衰退。从这里可以探寻出古代戏曲文学兴衰的某些本质规律。
一、“墙”作为戏曲意象文化聚合的深厚与迟滞
墙既是人类避风御寒、防止侵害的建筑构成的一部分,也是房屋园囿、生活界域的一种标志。《释名·释宫室》云:“壁,辟也。辟御风寒也。墙,障也,所以自障蔽也。”即概括了墙的这些本来属性。不过,在社会伦理意识渐趋明显之后,人们却以墙的本来属性为基点,赋予它浓郁的文化意味。
《孟子·藤文公下》有如下一段话:
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父母国人皆贱之。
孟子将“钻穴逾墙”所象征的男女之事视为悖逆礼制的典型时,暗含着墙在礼制上的阻隔与约束作用,以及“逾墙”即是逾越礼制的意识。
《孟子.·。告子下》又云:
轸兄之臂而夺之食,则得食;不轸,则不得食,则将轸之乎?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搂之乎?
这是在更为明确地批评“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的逾礼行为。
《诗·郑风·将仲子》第二章曰: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此诗的一、三两章还有与“无逾我墙”意思相同的“无逾我里”、“无逾我园”两句。其间,痴情女子对仲子逾墙赴约的渴望、期盼、担忧、劝阻,种种矛盾心理,同样说明孟子所指出的“逾墙”即逾礼的意识的普遍影响。
综观这几条资料,可以看出在先秦人的观念中,墙已有了体现男女之防,设置伦理之序的文化内涵。所以《尔雅·释宫室》曰:“东西墙谓之序。”晋郭璞注:“所以序内外也。”宋邢丙疏:“此谓室前堂上东厢西厢之墙也,所以次序分别内外亲疏,故谓之序也。”1这正是“礼,始于谨夫妇,为宫室,辨内外”2的礼法秩序观念在宫室建筑上的具体体现。
同时,这里出现的“墙”、“东家墙”、“逾墙”、“处子”几个关键语词,已经被赋予相互联系的特别意义:
“墙”、“东家墙”——象征着男女之别、男女之隔、男女之防;
“处子”——象征着女性美的诱惑以及诱惑的被阻隔;
“逾墙”——则象征着因为诱惑而形成的对阻隔的逾越。
后世文学在涉及爱情题材时往往接受这些语词的文化意义,并加以发展。到元明清戏曲中遂形成了墙意象的频繁使用。
从战国末宋玉到唐宋,文学中墙意象的文化含义就有了新的变化,发生新的偏转。
其一,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3关于“东家之子”,“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的著名“诡辩”,表面看是承接《孟子》“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即是逾礼的思想,以辩解自己的“扬诗受礼,终不过差”的操持,其实却由于对“东家之子”美的极致的渲染,反而形成对后世逾墙越礼的巨大诱惑。
其二,《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有“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文君夜亡奔相如”的一段叙述,虽未出现“墙”字,但文君同样包含着“墙”的阻隔与“逾墙”私奔的意味。而司马相如《美人赋》亦曾描写“臣之东邻,有一女子,玄发丰艳,蛾眉皓齿”。在这里,文君之事,弄琴之心,与宋玉笔下“东邻”、“东墙”之意经常配合使用,更将逾墙所象征的文化观念真实地化为人间故事。
其三,《世说新语·惑溺》所叙述的“韩寿窃香”故事,先有“贾女于青琐中看见寿,悦之,恒怀存想,发于吟咏”,后有韩寿的“逾墙而入”,更为生动地演绎了在“墙垣重密,门阁急峻”的情形下有情男女逾礼幽会的细节。叙述中流露的艳羡之意,以及“充密之,以女妻寿”的故事结局,都表现着作者对此类“逾墙”行为的倾情肯定。
于是,这三条资料便明显地与孟子之言所代表的观念形成对抗,而且也使“墙”与“逾墙”所关联的人事更加故事化、细节化,并包含充分的戏剧性因素,极有益于后世戏曲对其进行意义延伸和叙事再造。
到了唐代,王维、李白、唐彦谦、李商隐、韩偓等人,都在诗中使用过积淀着如上意味的“墙”及其相关意象。3而影响最大的是元稹。元稹对墙意象的文化意味有着特别清醒的理解,他的《古艳诗》、《压墙花》、《筝》等诗中,都有这样的意象。正是在如此浓郁的意识之下,他同时在传奇《莺莺传》中呼应故事内容演绎出“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关键诗句,并在《会真诗》中特意撰出“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的句子,明确地将“西厢”、“墙”、“东家之子”这些语词联系起来,在叙事中赋予完整的意义:“西厢”与“墙”所意味的秩序与阻隔,被情感欲望的力量所逾越。而从整个小说故事来看,隔墙赋诗,隔墙鼓琴,逾墙幽会的情节,都伴随着唐传奇特有的诗化叙述而更加细节化、审美化。
于是,前代文化赋予“墙”意象的两种对立意味进一步偏转向对固有文化秩序的批判,对逾越行为的张扬,正所谓“俺娘向阳台路上,高筑起一道云雨墙”,“你不拘钳我可倒不想,你把我越间阻越思量。”
与此同时,白居易作新乐府诗《井底引银瓶》,虽然声言以“止淫奔”为目的,而在事实上,却使“墙头马上”的“逾墙”故事,形成对戏曲的巨大诱引。
随之,宋代秦观的《调笑令》词,赵令的《商调蝶恋花鼓子词》,金代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都在认同和张扬“逾墙”行为,最终才有王实甫《西厢记》,以清晰的文化理念和自觉的戏剧意识,将“墙”作为中心意象,进行故事结撰、情境营造和意义传达。
王实甫《西厢记》前后共22次用到“墙”,从“门掩着梨花深院,粉墙儿高似青天”,到“谁承望跳东墙脚步儿占了鳌头”,其间,次第设以隔墙择居,隔墙吟诗,隔墙传柬,隔墙听琴,逾墙相从等重要关目,“墙”成为中心的叙事线索和抒情线索,“墙”与“逾墙”的意味被最完整、最突出、最生动地戏剧化。尤其是第二本第三折,张生跳墙后的科介中,既有第一次的“(搂住红科)”,又有第二次的“(末作跳墙搂旦科)”舞台提示,竟将孟子斥责的“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的逾礼行为演为舞台动作、舞台情境,其文化的冲击力量之巨大,可以想见。
王实甫《西厢记》问世之后,伴随着它的巨大影响,小说、戏曲更是常常扣着被赋予如此文化内涵的“墙”意象做文章。元代白朴《东墙记》、乔梦符《金钱记》、戴善夫《风光好》、郑光祖《倩女离魂》、
梅香》、张寿卿《红梨花》,明代高濂《玉簪记》、孙柚《琴心记》、王錂《春芜记》、吴炳《绿牡丹》、阮大铖《燕子笺》,清代李渔《风筝误》等等,或变化情节,于不同时空里,让人物再行“逾墙”而从之事;或沿用事典,在“西厢”、“东墙”“窥宋”之类的语词里,点化作品的意义,形成一条完全可以上下连缀的文化意识之链。
透析这个文化意识之链,可以看到:
它所形成的时间之维,上及于先秦儒家之思,下至于清代剧作家之意,旁涉不同时代的思想潮流、戏曲意识,绵延久远。这个漫长的文化聚合与文化演变过程,足以说明古代戏曲文化承载的“丰厚”。但是,除了少数杰出剧作家之外,大多数剧作家只是偏重于对既成文化传统的接受,却绌于对文化的独立反思与自觉批判。古代戏曲在文化精神上更多的是受制于官方意志之挤压,受制于传统观念之影响,受制于世俗欣赏之好恶。所以,古代戏曲在文化精神上的反应又是非常迟滞的。如果将王实甫《西厢记》视为一个考察的中心点,它继承了“墙”意象在漫长的文化演变中的批判性意义,并能够给予有力的张扬,可它以后的模仿者,不仅没有超出它的境界,反而萎缩在更为低落的范围里,失去精神的锐意,便也失去艺术的魅力。
这正是古代戏曲逐渐走向衰落的根本原因之一,以此反观当今戏曲的衰落,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于同样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