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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饼上的枣庄人

 红瓦屋图书馆 2013-12-02
煎饼上的枣庄人
  • 2013年12月02日  来源:齐鲁晚报
  • 【PDF版】
  枣庄台儿庄古城。
□简默
  我不知道,世上还有没有一座城市像枣庄一样弥漫着煎饼的味道,还有没有一群人像枣庄人一样将一日三餐维系在煎饼上。
  枣庄话管煎饼叫捻宁(音译),说起来像强扭的瓜,听起来土得掉渣儿。但这一摞一摞地躺在锅拍上,被男女老少骑着车子带到市场,又被形形色色的手拎回家的煎饼,却是枣庄人的天,是钢,是味蕾间的乡愁,是舌尖上的故土。
  今年暑假,带儿子到枣庄农村小住,嫂子说没啥招待你们,咱烙煎饼吧。又补充说,新麦过夏天出了汗,打糊子烙煎饼格外香。麦子也出汗吗?我听了觉得很人性,也有诗意。儿子自告奋勇帮嫂子烧火,他往灶的口腔里塞着麦穰,嫂子用勺子舀了糊子,倒在鏊子上,操起竹片一点点地推进。出了汗的麦子流畅地滑行,毫无阻碍和滞涩。我有些走神,想到了冰面上的舞蹈。
  一张烙好的煎饼,被从滚烫的鏊子上小心地揭下,圆圆的,黄斓斓的,脆生生的,冒着热气儿,保持着麦子走下麦穗时的色泽,恰好覆盖了高粱秸编扎的锅拍。横叠两折,竖叠三折,落花缤纷,清音响亮,像一本纯粮质地的册页,与土地和汗水有关。吃时随手攥成卷,俗称煎饼卷子,可以空嘴吃,也可以卷了大葱、辣酱、炒菜吃。最有味道的是卷酱豆儿或辣椒炒篓鱼,香与辣轰轰烈烈地席卷到了一起,很对味儿,嚼起来舌底生津,满头大汗,浑身通泰,像被结结实实地桑拿了一次。
  读高中时,有一段时间住校,我们十七八个人挤在靠校门口的一间大平房里。我住上铺,宿舍里有同学来自农村,不像我们这些所谓城里学生每个星期甚至天天回家,他们大约半个月回家一次,主要是为了背些煎饼和咸菜,以备半月之炊。到了下一个半月,他们又得踏上回家的路。他们蹬着沾满泥土的“大金鹿”,出校门过铁道,沿着柏油路一直前行,忽然拐向了一条黄土路,它通往某个村庄。在村口远远地望见一缕炊烟,像柔若无骨的云朵飘渺上升,来到两扇门前推门进去,小黄狗蹦跳摇尾嗅着裤脚亲昵。院子一侧炊烟袅袅,正是那一缕,娘或嫂子坐在黄泥灶前烙着煎饼,麦穰激发的火苗辉映着她们黝黑健康的脸庞,密集的汗珠亮晶晶的像花朵竞相绽放。她们仿佛掐指算准了他们今天要回家,天不亮就去村头排队推磨磨糊子,然后坐下一直烙到了此时此刻。他们一日三顿地取出煎饼攥成卷子,就着罐头瓶里的咸菜或酱豆儿吃,专注而满足。
  除了放假,一年中他们像约好似的总有一连几天不来上课,这时麦子已经熟透了。几天后,他们突然来了,人变得又黑又瘦,像脱胎换骨了,同时背来了煎饼和咸菜,破例有几个咸鸭蛋。他们像往常一样嚼着煎饼卷,我们闻到了新鲜而芬芳的麦香味儿,甜丝丝、清凉凉、香喷喷的,像空气弥漫在屋内,让我们陶醉和向往。那是麦子掀开盖头释放出的成熟与喜悦的气息,而他们是请假回家帮助抢收麦子了,这是暂时将根扎在泥土里的他们一年中除了学习外的一件大事。现在想想,能够亲手掀开麦子的盖头,吃上今年的第一张新麦煎饼,他们是多么幸福而充实的一些人呀!
  还有一些女人,她们也因为吃上了新麦煎饼,而成为幸福而充实的人。她们出娘家嫁到了婆家,身份由娇妮子变成了媳妇和母亲,但在家家户户新麦飘香的时节,曾经为出门而掉“金豆豆”的她们被叫回了娘家,只为吃新麦煎饼喝羊肉汤。“六月六送羊肉,六月六叫姑娘,新麦煎饼羊肉汤”,这首生长在伏天枣庄大地上的民谣,就是这种充满温情习俗的生动写照。
  但凡背过煎饼的人,谁又能忘记那条通向家的黄土路,忘记那缕笔直上升的炊烟,忘记像磁铁一样吸引他们脚步的新麦气息呢?许多农村孩子的人生,都是这么一趟趟往返“背”出来的,因此他们一生都有着不解的“煎饼情结”。他们就像将烧红的鏊子背到了身上,这激励他们挺直腰杆做人,奋发努力,不敢松劲。当他们有一天将根从泥土里用力拔出时,他们首先感恩的是煎饼,和煎饼一样喂大他们的父母,这些都是他们不能也不敢忘记的根本与源头。
  煎饼卷着一针见血的辛辣,也裹着淋漓尽致的智慧。它是民间和老百姓知人论世嬉笑怒骂的真实寄托,是他们丰富人生的精彩浓缩。可以说,一张煎饼包容了大千人生和世态冷暖。过去有钱有势的人呵斥砸土坷垃的农民为“吃煎饼卷子的”,在他们眼中大概是因为煎饼卷子上不得台面,被他们瞧不上眼。其实所有粮食,不管细粮还是粗粮,它们只有一个上游——那就是劳动,到了下游就被划给了不同的胃口。比如对某些不可一世、妄自尊大的人,说“不知道自己能啃几张煎饼卷子”。谁能吃多少自己有数,自己的肚子说了算,你的眼睛只会高高仰视了,看不到活在底层的煎饼,能啃几张煎饼卷子当然就没数了。煎饼卷子在这些场合是一个符号,是胎记,也是标尺,量得出一个人的高下优劣,看看他(她)是否有自知之明,忘本了没有,丢没丢掉某些像麦子一样做人的品质和原则。
  儿子投入地烧火,俯身鼓起腮帮子吹火,火光映红了他有些晒黑的脸蛋儿,汗水带着灰淌了下来。煎饼烙好了,不等叠起,他捧起一张从一角豪放地下口,边夸张地咂巴嘴边迭声喊香,嫂子跟他打趣问是煎饼香还是面包香,他坦率地说煎饼香。儿子是幸运的,他不用像父辈一样将煎饼背来背去了。我真的希望他不要忘了这一幕,永远记住被麦当劳们挤到墙角的煎饼,那么他就挽留住了做人的根本。
  因为一个没忘本的人,他身上一定有煎饼的气息,也就是人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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