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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佑至 : 都来晒自拍

 随园天一馆 2013-12-07

(资料图:以“晒自拍”为关键词进行检索的图片结果。)

OED(《牛津英语词典》)编辑部宣布,2013年的年度词汇为Selfie(自拍照),原因是从1月到10月,这个词的使用频率急剧上升。OED的编辑还说,selfie是2002年9月13号第一次出现在澳大利亚的一个网络论坛上的,当时有个醉鬼上传了一张照片,说酒后摔跤,下嘴唇被磕穿一个洞,帖子结尾说,“And sorry about the focus, it was a selfie(抱歉有点虚,这是张自拍)”。

换句话说,Selfie是个新词,充其量只有11年历史,但自拍的历史几乎和照相术的发明一样久远,这岂非让人迷惑?

在selfie这个词出现之前,自拍照的英文通常用self portrait photo,或者略为self portrait。后者是个绘画术语,指自画像。摄影师李振盛文革期间在黑龙江日报任摄影记者,他有个习惯,拍照时总是留一两张底片,以备抓拍突发事件。大多数时候,余下的底片派不上用场。卸下胶卷送进暗房冲洗之前,李振盛会用这些底片拍摄自己的肖像。这些自拍照后来收入他的画册《红色新闻兵》。

一年前,罗伯特·普雷基在济南双年展上策划了题为“李振盛自拍照与全景图”的展览,李振盛的自拍照和群众集会的大场面全景照片(它们是用多张底片拍摄然后在暗房中拼接为一张完整照片的)并置在一起。自拍照反映了确定无疑的自我意识、敏感的自尊心和让人微微感到肉麻的自恋情调,而全景图将这一切抹杀一空。它们产生了奇特的对比感。

当一个人凝视镜中的自己按下快门(或是在头脑中想象取景框中的自己)时,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表演感。这种表演感犹如舞蹈演员独自在空旷无人的剧场舞台上飞速旋转:他是唯一的演员,同时是唯一的观众。他竭力表现出内心期待的自我形象,而不是实际的形象。这与画家对镜作画很类似。

自画像和自拍照基于这样一种心理动机:人的本质能够恰如其分地呈现在表情和体态上,如果能够熟练地使用画笔或相机,就能捕捉这一本质。这就是为什么制作self portrait的过程类似仪式。不管最后效果如何,自画像和自拍照追求的不是客观和可见的真实,而是画家和拍摄者主观认定的内在的真实。Self portrait的功能不在于记录,而在于表现,其目的不是要呈现现实,而是为了实现对现实的超越。

艺术史上,人们称誉杰出的肖像画和肖像摄影,总是说画家或摄影师捕捉到了模特和拍摄对象的性格甚至灵魂。美国摄影师David Allan Harvey说,他的朋友Steve McCury拍摄的《阿富汗少女》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肖像照片,因为在那副照片上,“阿富汗少女的眼睛如同一口井,你能从中看到自己的灵魂。”梵·高的自画像备受称道。相反,尼德兰画派的画家们接受顾客委托创作的那些无比精细的肖像画,尽管从技巧的角度说完美无缺,却很少能得到这类评价。有些评论家固执地相信能从肖像中发现人性本质。对他们来说,梵·高与后者的区别,就像奥古斯都·桑德拍摄的德国人肖像和技术过硬的照相馆老板拍摄的家庭合影,区别巨大,反差鲜明,不容混淆。

照这种看法,Self portrait与selfie之间也横亘着一条天堑。OED对selfie的定义是,通常指由智能手机或网络摄像头拍摄并上传到社交网络的自拍照片。在这个定义里,拍摄工具其实并不是关键。的确,智能手机在设计的时候充分考虑了自拍的需求,甚至有些设计——比如前置镜头,唯一的功能就是自拍。但手机同样可以用于自拍仪式,制造self portrait而非selfie。关键在于拍照的动机和用途。Selfie与人类自我审视的偏好无关。一个人举起手臂,用手机俯拍自己的时候,很难进行自我审视的:一方面缺少必要的物理距离,更重要的是缺少必要的心理距离。

Selfie缺乏超越现实、寻求理想人格的最初动机,特指被社交行为和社交工具定义的自我形象,如此一来,翻译成“晒自拍”就更加贴切。《卫报》报道说,selfie产生了许多衍生词,包括helfie(晒发型)——可意译为“晒洗剪吹”,belfie (晒臀)——这个也算在自拍里,有技术难度,welfie(晒运动)甚至bookshelfie——字面意思是晒藏书,中文互联网上的“晒内涵”庶几近之。如果不是发生在社交网络中,这些行为就毫无意义,甚至显得疯狂。

selfie是程度不同的暴露癖的表征。但在社交网络的文化里,暴露也只是陈词滥调,和现实生活中的“你好”和“谢谢”差不多。手机和摄像头的物理属性决定了晒自拍的风格极为单调。早已有人注意到这类照片特殊的视角:大多是从侧上方俯拍(距离视机主的臂长而定),因此头部会变形,额角变得宽敞而下巴内收,造成非常滑稽的表情。

早年网络摄像头分辨率不高,从左侧或右侧水平视角拍摄的截屏图噪点很多,由于往往是日光灯下拍摄的,照片的色调很冷清。这类照片带来的视觉经验令人厌烦。只有在特定的社交网络,也即虚拟的熟人社会里,晒自拍能够提供信息并获得反馈,甚至产生意义——尽管少得可怜。它们还可以带来临时、快速的互动。一个更新提醒:“你的好友×××发布了一张照片,去看看吧”,点开链接,“赞”“转发”或“评论”,最深度的应用是“收藏”,尽管点击这个选项的情况极少发生。在网络上,人们收藏萌宠的照片,收藏唯美的自然奇观照片,收藏突发事件的照片,收藏平时一本正经的政治人物抠鼻孔的照片,当然也收藏色情照片,但收藏某个人的手机自拍照是很不寻常的举动,差不多等于线下某个人对另一个人说“我爱你”。

语言不但反映已有的经验,还能创造新的经验。相机小型化之后,shoot(射击)这个词被借用来指称拍照,没料到,摄影和战争从此接下了不解之缘。摄影师常常跟着部队推进,不但shoot(拍摄)别人,也被别人shoot(枪击)。在此shoot与彼shoot的交锋中,Shoot变成了一种隐喻。相比之下,在互联网时代,新词流行的速度很快,快到它的意义无法稳定下来,就被无限度的复制和滥用抽空了所指。Selfie被收入OED的意义主要在这里。11年的信息之流没有湮没这个词的本义,它的内涵和外延都趋于稳定。自拍和世界的关系随之被确定下来。

(责任编辑:余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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