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为玉碎之鸳鸯

宁为玉碎之鸳鸯  　文／青山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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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著名作家李国文认为：“《红楼梦》在中国文学史中，是一部描写丫环的空前绝后的好小说。”此论颇确。在大观园内，有贤惠温良、柔媚娇俏的袭人，婀娜风流、伶俐率性的晴雯，好行方便、息事宁人的平儿……林林总总的丫环组成了一个特殊的群体，她们年轻、未婚且伶俐，不但把劳动力，把青春，把未来，甚至把整个身体都卖给主子。然而，每一个丫环，无论地位怎样，着墨多寡，莫不血肉饱满，呼之欲出，个性鲜明，令人难忘。
　　这其中，鸳鸯应该说是比较独特并得到曹公格外“关照”的丫环。
　　关照之一，是取的名字。鸳鸯，本是一种游禽名，生活在水边，却营巢于深山中，选择高大的树洞筑巢、产卵和孵化。在这期间，雌雄朝夕相伴，十分恩爱。鸳鸯素以“世界上最美丽的水禽”著称于世，其色彩之鲜艳绚丽，在水鸟中是出类拔萃的。因此，曹公为此丫环取名“鸳鸯”，与自然界的鸳鸯是颇有相似之处的。她的容貌，书中是这样描写的：“只见他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的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穿着的艳丽和身形的秀媚似乎与自然界的鸳鸯有着某些对应的关系。能成为老太太的心腹，“老太太离了她连饭都吃不下了”，这与鸳鸯的生活在水边，却营巢于深山中，选择高大的树洞筑巢、产卵和孵化似乎也有很多的暗合之处。凭我的有些牵强的推测，取名鸳鸯是有一定的深意在其间的。
　　关照之二，是编的回目。《红楼梦》一百二十回，书目中除了平儿，就是她的名字被用来做回目名的多，共有四回：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鸳鸯偶；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鸳鸯女无意遇鸳鸯；第一百十一回，鸳鸯女殉主登太虚，狗彘奴欺天招伙盗。仔细分析这四个回目，“三宣”似可释为她的权高位重，“誓绝”便来说明她的坚决抗争，“无意”仿佛暗示她的不幸命运，而“殉主”明确了她的最后命途。如果这样的分析成立的话，这四个回目的廖廖数语，已经把鸳鸯的性格、境况和结局都揭示无遗了。
　　关照之三，是寓的思想。孙逊教授在阐述《红楼梦》的文化精神时与其他几部古典名著作了比较，认为《三国演义》是“忠义文化”，《水浒传》是“江湖文化”，《西游记》是“神魔文化”，而《红楼梦》则是“情文化”，或者说是“情本思想”。曹公在肯定贾宝玉式婢妾占有关系的同时，强烈地控诉了贾赦之流“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的兽行，深刻地否定了他们这种“皮肤滥淫”式的粗暴野蛮占有关系，提出了超越性爱的“意淫”观念，以及以思想志趣的一致为基础的新的情爱观。那么，在鸳鸯身上寄寓着曹公怎样的“情本思想”呢？孙教授没有涉及，据我臆想，鸳鸯身上所展示出来的无可情寄、宁为玉碎的绝然，体现了相当微弱的追求平等的理想，成为“情本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
　　本文只想从宁为玉碎这一个视角来谈谈我心目中的鸳鸯。
　　宁为玉碎集中体现在第四十六回和四十七回中，可以用“鸳鸯抗婚”加以概括。故事的概要是这样的：荣国府大老爷贾赦，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并改善与老太太贾母之间的关系，欲讨身为贾母贴身大丫的鸳鸯。鸳鸯在多方利诱威胁面前，矢志不屈，机智勇敢地挫败了这一阴谋，并让贾赦及其帮凶大出洋相，大讨没趣，大丢面子。
　　这个小故事分为四个部分：邢王对话、邢鸳谈判、贾赦威逼和鸳鸯剪发。其中邢王对话是这个故事的发端，是序曲，其余三部分是鸳鸯抗婚的三个回合。
　　在序曲里，虽然鸳鸯没有出场，但从邢夫人和王熙凤的对话中，我们不难看出鸳鸯的特殊性和她之所以抗婚及能够抗婚的缘由。当“禀性愚亻强，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的邢夫人，说了贾赦欲要了鸳鸯作房里人的事后，王熙凤忙道：“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第一个原因就是，“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那里就舍得了？”作为贾府的“家生女儿”，鸳鸯的地位属奴隶当中的底层，本是最为卑贱的，怎么会让贾母舍不得这样特殊的地位呢？鸳鸯正是凭了自己的智慧和才能，凭了自己的尽心服侍，才得到了贾母的喜欢和呵护，换得了在贾府的这种非常特殊的地位。她的特殊地位，是很少有丫环所能达到的：不仅普通的奴仆见了她都毕恭毕敬，就是爷们、哥们、夫人、奶奶对她也皆青眼相待。在第三十八回史湘云设的螃蟹宴上，她竟跟管家奶奶王熙凤恣情调笑，甚至伸出腥手赶着凤姐要抹她一脸，弄得凤姐也只好满口“好姐姐”向她陪笑告饶。凤姐是何许人也，能和这么一个地位不同寻常的人物嬉闹，并让她好言告饶，鸳鸯的地位之特殊也就不言自明了。在第四十回，行酒令时她被推上令官之位，被放到了较大公开场合支配在场人物的中心地位，更是展示了她灵心慧舌的资质和长于应付人事的能力。因此，才有第三十九回李纨这样的评论：“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现在她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因此，也才有林之孝家的查夜时教训贾宝玉说出这样一句话：“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的”，更何况是鸳鸯呢？凤姐是何等聪明的人，她当然知道鸳鸯的地位之特殊，才会劝邢夫人放弃打鸳鸯主意的念头。劝说无效，她就马上见风使舵，说是老太太今天高兴，也许能够说动呢，并让邢夫人先去，她随后就到。于是，邢夫人就喜滋滋地去“碰钉子”了。
　　邢鸳谈判，鸳鸯是慧心识策、冷静应对，以静制动中处处占得先机，邢夫人和贾母说了一回闲话就到鸳鸯房里试探虚实并为夫“保媒”去了，在对鸳鸯的针线活“只管赞好”和对鸳鸯“浑身打量”后，用“我特来给你道喜来了”开始她的游说。鸳鸯一听此言，“心中已猜着三分，不觉红了脸，低了头不发不言”，任由邢夫人在她面前絮叨什么“这些女孩子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模样儿，作事作人，温柔可靠”呀，什么你进门就开了脸，“就封你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可遂了素日志大心高的愿了”呀。当邢夫人说完，拉了她的手要回老太太去的时候，鸳鸯却“红了脸，夺手不行”。态度之坚决，行动之果敢，令人肃然起敬，也令邢夫人猝不及防。当邢夫人继续她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劝说时，甚至间以“你就和我并肩了”之语相利诱，鸳鸯始终是咬定青山不放松：“只低了头不动身”；“只管低了头，仍是不语”；“仍不语”。鸳鸯就是以这样柔中有刚的应变之策，弄得邢夫人只好讪讪离开，找凤姐去了。
　　鸳鸯身不动，嘴不语地回了邢夫人，见她往凤姐处走去，知必是商议去了，肯定会杀个回马枪，就采用“走为上计”，逛园子去了。在园子里，遇到了已从凤姐那儿得知此事的平儿，躲在山石背后偷听良久的袭人，就道出了自己的心声：“别说大老爷要我作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这里；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没个娘才死了他先纳小老婆的！等过三年，知道又是怎么个光景，那时再说。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作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其实，刚才面对邢夫人的诱骗，她是有话要说的，只是不屑表达而已。明明是人格的污辱，却被说成是“体面”和“尊贵”；明明是对尊严的践踏，却被说成是“福分”和“造化”。对这个庸妇无耻的饶舌，有什么必要去理睬，去对牛弹琴呢！这和时下颇为盛行的为了钱财而甘心“二奶”、“三奶”者相比，和为了权位甘心“以身奉献”者相比，鸳鸯是何等的卓然清丽、高傲伟岸！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表白，正是她绝然的心曲，正是她刚才不语之语。知晓了鸳鸯的心曲，我们也就能更进一步了解了她镇定、沉着和胸有成竹的性格特点，进一步了解了她宁为玉碎、破釜沉舟的坚定决心，进一步了解了她对贾赦之流极度轻蔑、十分憎恶的精神品格。
　　鸳鸯“叱嫂”，虽有不敬，但事出必然。邢夫人正面劝诱不成，就吩咐鸳鸯的嫂子再来“晓之以理，劝之以诱”。这女人以为这“天大的喜事”“只望一说必妥”，没想到遭到了鸳鸯一顿劈头盖脑的痛骂。其实，鸳鸯“叱嫂”是隔墙击牛，这牛就是贾赦，就是世风，她的话鞭挞的是贾赦们践踏少女青春、蹂躏少女人身、亵渎少女人格尊严的罪恶，揭露的是趋炎附势、媚上邀宠的无耻世风。鸳鸯“叱嫂”之声对于当下也是颇有现实意义，位高权重者的落马，不知有多少是从贪恋女色、荒淫无度开始的，他们和贾赦们又有什么区别呢？豪富巨商们的败落，不知有多少是从声色犬马、肆意淫欲发端的，他们和贾赦们又有什么不同呢？而另一方面，为了享乐而“以身相许”者有之，为了利润而“以色相诱”者有之，为了权力而“以情相悦”者有之……于是乎，现代的贾赦们和现代的玉莹们就沆瀣一气，一方是我拿权钱买情欲，一方是我拿青春赌明天，在比贾府更为广阔的背景下演绎着一出出令人不齿的丑剧。这样的丑剧依然在上演着，依然是那么的多姿多彩，唉，不说也罢。
　　利诱失败，继以感逼；邢氏溃退，贾赦上阵。这就是鸳鸯抗婚之第二回合。贾赦见一计未成，就亲自披挂出马，在叫鸳鸯的哥哥再去诱逼而鸳鸯还是“咬牙不愿意”后，恼羞成怒，大发淫威，下了最后通牒：“叫他细想，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若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这样的通牒，是不是和我们经常在影视剧能够听到的“我这样帮（爱）你，你怎么感谢我”这样的温柔之语颇为相似呢？是不是和“别给脸不要脸”的威胁之语更是接近呢？当鸳鸯的哥哥迫于“仔细你的脑袋”的压力，把这最后通牒转达给她时，“把个鸳鸯气的无话可回”，可想了一想，便说道：“便愿意去，也须得你们带了我回声老太太去。”贾赦的亮底，颇有风雨满楼之势，你不想瓦全，就让你玉碎！此时的鸳鸯，临危不乱，依旧能正确判断形势，沉着思量对策。她的“回声老太太去”，既是缓兵之计，又是护兄之计，更是借助老太太之私心和地位与贾赦誓死抗争之计。在鸳鸯看来，此时，对手所有的底牌已经亮出，该是她出招反击的时候了。尽管自知身份特殊，但只凭自身之力恐难以和贾赦相抗衡，虽有玉碎之决心，但此时玉碎，显然为时过早，因此，贾母就成了她必借之力。我们不能不被鸳鸯的坚毅、胆识和聪慧所折服！
　　“喜之不胜”的嫂子即刻带了鸳鸯来见贾母，拉开了“鸳鸯剪发”的序幕。鸳鸯见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宝钗等执事有头脸的人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喜之不尽”后，在贾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说”，对并不在场的贾赦展开了凌厉的攻势：她先把邢夫人房中怎么说，嫂子园里怎么说，哥哥今天怎么说告诉了贾母等人；然后以言明志，“我是横了心的”，“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最后拿出藏在袖子里的一把剪刀，“左手打开头发，右手便绞”，并剪下半绺来。在众人面前出手，鸳鸯是很有底气的，因为她知道自己在贾母心中的地位和在贾府中的地位，知道自己平时正直善良，存心公道，很有人缘，正如李纨说她是“常替人说好话儿，还倒不依势欺人的”，知道贾母对贾赦的所作所为也是有所微词而心有旧隙的。这一叙，一表，一剪，是抗议，也是控诉，更是审判，颇有武松打虎时的气势与威力，着着切中要害。至此，我们更加清晰地看到，鸳鸯在这场抗婚的斗争中，始终掌控着主动权，既有战略上的妥然策划，更有战术上的精心准备，无语是一种机敏，“叱嫂”是一种迂回，哭诉并剪发是一种竭尽全力的进攻。“该出手时就出手”，火候拿捏的分寸感极好，战术应用的合理性极佳，不能不让我们钦服。
　　当鸳鸯把贾赦和邢夫人推上了缺席的公开审判台时，不啻是一声石破天惊的霹雳，震撼着贾府这个黑暗王国，激化了贾母与贾赦的矛盾。形势的发展确如鸳鸯预判的那样，贾母听了哭诉，“气的浑身乱战”。当然，贾母的气，并不是对贾赦成天玩小老婆这种荒唐行为的不满，虽然对此她是很有微词的，而是对她儿子夺己所需、太不孝顺的否定。因此，贾母一方面为了保证自己享乐的私欲，要“保护”鸳鸯为奴，一方面为了缓和矛盾与邢夫人达成了暂时的妥协，于是就说出了“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就只这个丫头不能”的话。就这样，鸳鸯在贾氏母子这种追求各自私欲的矛盾夹缝中，得以暂时逃脱被侮辱的厄运，也让贾赦和邢夫人丢了面子，讨了没趣。
　　在人身依附的封建社会里，即使像鸳鸯这样有特殊地位的丫环最终也是摆脱不了命运安排的，抗婚的胜利虽是必然的，却是暂时的。作为丫环的鸳鸯如果不想做侍妾而成为姨太太，如果不想听任发配和某个小子结婚，那就只有自杀和出家两条路。在第一百十一回中，贾母死后，鸳鸯就选择了“殉主登太虚”的命运，因为，她知道，抗婚的成功肯定让志在必得的贾赦怀恨在心，即使出家，也难脱魔掌，难逃厄运，于是就选择以死殉主的壮举将“抗婚”进行到底，将玉碎进行到底！
　　“鸳鸯抗婚”，只是巨幅画卷中的一个小片断；玉碎鸳鸯，也只是《红楼梦》中的一个小人物。然而，这个小片断，尺水却掀起了惊天巨浪；这个小人物，位卑却展现了豪气神采。是否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在封建社会里，在众多女子前赴后继追求真情真爱的基础上，鸳鸯更是在追求平等和自由之路上迈出了极为艰难而非常壮烈的一步。这一步，无疑是封建社会沉沉黑幕中的一道刺目的闪电，即使是在世风堪忧的现在，也定然是烛照人心的一缕锐利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