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念萱 ： 最美的女人

（图片由作者提供）

先师故去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旅居加州沙漠里养病，闭门不见客。虽然我们也经常听说他老人家时好时坏地拒绝医疗，且神彩奕奕地领着徒子徒孙们偷吃冰淇淋，彷若昨日急诊是个玩笑，谁也无法真正明白他是真病还是闹着玩，即便是已随侍在侧三十余年的弟子，亦只能用“正常人”的标准战战兢兢地应付着，深怕稍有闪失，将自责终身。

大约有五年，竟然有五年，我没去见老人家。偶然鼓起勇气跟老师通上电话，也是他抢过电话，而非我胆子够大，依然是捣鼓着剧烈蹦跳的心脏，神魂俱散地对话，挂上后，魂不守舍歇好久，才回神。好友一旁安慰着：“我也是这样的，别担心，我们天天守着他，还是无法克制畏惧。”我并不怕他，却总是在面对面时见到自己的“鬼”而心虚不已。任何人都不会喜欢这样的感觉，彷若犯下滔天大罪般，恨不能将自己埋起来。但我又是如此地敬爱他，总能一再回味他的只字词组，始终记忆新鲜地次次醍醐灌顶。也许是他的仁慈浓度太高，无法瞬间消受，必须藉由时间的长河，对水，慢慢啜饮。

Welcoming Flowers是一种献祭，不是给神，是给自己，以及旗鼓相当的对手。在辩论之前，我洒下七彩斑斓的芬芳花雨，献给你，同时庆祝我们即将展开的真理之辩，这就是“迎宾花絮”。

先师喜欢美丽的事物，却也同时教导我们，看待所有的事情，都要用美丽的心情，你便随时身处天堂。养成献祭的习惯，取悦了别人，便也越加地取悦了自己。于是，你便越来越接近“神”的人格，也让周遭人在自己眼中成为神。

我终于再度踏上旅程，鼓足了饱饱的勇气，去加州探望老师。

行前，先师来电，让我更改机票先去洛杉矶，他的理由是自己需要采购，当然，结果却是让我多玩耍一个大城市。他总是如此断然凶悍地命令你，却原来是这样温柔地面面周到，你怎能不想起他便泪汪汪？那涓涓细流般的体贴，生生世世亦难以忘怀。

接机的是多年老友，忍不住心中忐忑：“你不用陪着师父吗？他身体好吗？我好担心但不敢问。”她一脸的疲惫，让我更不敢问下去。却原来是兄长临终前两个月，她日夜无休地陪侍，而家中老母有严重帕金森症多年，亦需照料，双向夹击，濒临崩溃。我们只能互相拥抱，什么也不用说了。这难得彼此信任心照不宣的老友，让我拿出包里的穴道用针，从来只用在自己身上的备用品，便在我为她推拿无效后，表示：“我只剩下一个办法，可以吗？”她问都不问就说：“来吧！我相信你！”虚弱之人，最不宜用针，我们双方都在冒险。若非彼此信任，我绝对不会也不敢掏出来。

翌日清晨，老友沈睡中，我陪着盛装出现的老太太吃早点，她用一双颤抖的手，把自己打扮得像要出门参加重要餐会，口红都修饰得相当雅致。

“我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天主，在我心中是最重要的支柱。你是佛教徒吗？”——好问题，通常我选择不答，但眼前这柔美的天使问话，当然要据实以告：“我是受过洗的基督徒，新旧约圣经读了至少三次来回，以前每天早晚各一篇章。后来在尼泊尔皈依，因为我喜欢那个看起来像佛的老师，看着他的脸，便胡里胡涂地皈依了。我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佛教徒。”她像天使般在晨光中笑了：“我懂你的意思。我猜想，你的佛，就是我心中的天主，只是我们用自己的语言去称呼，其实应该是一样的，对吗？”瞬间如孩童释怀般，我开心地大笑：“对的，对的，对极了！”

眼前有天使在慰问我，但心里记挂着昨夜从八点睡到今晨八点仍未出现的老友：“我可以去看看她吗？”天使拦阻我：“让她睡吧！她好不容易睡着，已经两个月没睡觉了，真好！”万一她死了怎么办？我急得满头大汗，起出那六根针，费了我九牛二虎之力，她也疼出一身汗来，却没吭气。吸针，是最可怕的。

直到十点，她才出现，我如释重负。天使握着她的手，欢天喜地大叫：“手是暖的耶！你知道她的手没暖过吗？”我很想却忍住没说：“谢天谢地！”

我们异口同声决定要出门庆贺，即便是师父交代过不可外出。

大约半小时车程，才上了密密麻麻的弯曲高架桥道路，错失出口又绕回，好不容易抵达海边小镇，夜色如海洋般深沈蔚蓝。老友下车转身去搀扶母亲时，悄悄跟我道谢：“一直不敢跟母亲提信仰，谢谢你帮我说了，她很开心。”原来他们从未彼此揭开信仰的面纱，怕伤感情。亲密关系，是这样地脆弱，越周到之人，困难度似乎越高。也因为体恤彼此的私密空间，这道无形的门，长期悄然紧闭。

终于，天使去拜访了师父，彼此相见恨晚。他们仍坚持着各自的信仰，却也同时景仰着对方的心灵世界。见过她的人，都一致认为，她就是人间的天使。

在师父的贴心照料之下，天使，又多活了十多年。行动越来越困难，心灵，逐渐超越一切地，清晰，美好，毫不费力地感染着周遭人。信仰、惯性、国籍、地域、性别、年龄……所有的界限，在眼前消失。

她，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人。你无法不站在她面前，感受到她的美，即便是她什么也不做。师父，照顾完她的一生，自己才走，直到临终仍告诉她：“不要放弃自己的信仰。”

（责任编辑：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