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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保平 : 大侠是怎么被消灭的

 随园天一馆 2013-12-17

江湖中的“武隐门即游侠,剑客等构成的世界,是我们在武侠小说里常读到的江湖,那里充满了刀光剑影,恩怨情仇,来无踪去无影,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神秘而迷人。

我们这些被金庸、古龙、梁羽生、温瑞安的武侠小说洗了脑,搞得如痴如醉的一拨人,个个都长有隐形的翅膀,都有一个仗剑天涯的游侠剑客梦,幻想在那个快意恩仇、自由放纵的世界里安放自己的人生理想。可现实中,游侠剑客的江湖世界并没有如此浪漫美好,甚至是一部充满血泪的心酸史。

《说文解字》解释:侠,从人,夹声,俜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引如淳言:“相与信为任,同是非为侠,所谓权行州里,力折公侯是也。或曰:任,气力也。侠,甹也。按:侠之言夹也;夹者,持也。经传多假侠为夹,凡夹皆用侠。”颜师古在注《汉书·季布传》时也说,“侠之言挟也,以权利挟辅人也。”“(任侠)任谓任使其气力。”可见,侠的本义是挟持(辅佐、护持)大人物之人。

侠是从哪里来的呢?据冯友兰研究,侠最早约出现于战国晚期,来源于士。(冯友兰《三松堂学术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这个考证与史实是相吻合的。

在分封制下,士为底层贵族,多指武士,是大夫的家臣,大夫赐予土地给士,并为士提供保护,士是有田地可食的阶层。如《国语·晋语》中说,“公食贡,大夫食邑,士食田,庶人食力,工商食官。”作为回报,士要对封主尽忠诚,维护和捍卫大夫的利益,是其必尽的义务。这就好比天子赐予诸侯封国领地,为诸侯提供保护,诸侯对天子有进贡、劳役和兵役等义务一样,这是一种基本的“伦理契约”。

正是这样一种“伦理契约”,让士在该尽义务时,表现出好勇轻死、有仇必报、有恩必酬的特质。当士变成游侠之后,这种“传统精神”或多或少地保存着,并不断地演化,就形成了游侠独特的精神气质:“其言必行,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阸困。”(《史记·游侠列传》)

周先慎先生将这游侠的精神归结为四点:一是言信行果,也就是讲求诚信,说话算话,许诺的事一定付诸实践;二是为解别人的困厄而献身,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三是施恩不图报,不仅不张扬自己的才德和功劳,而且也不希望得到别人的表彰。(周先慎《侠客精神漫议》,摘自网络)韩云波在《<韩非子>与战国游侠》中总结了游侠的五大行为特征:行义、武毅、任誉、聚徒、犯禁。都有一定道理。

在文化意义上,游侠身上保留了那种纯朴的“伦理契约”精神,有很深刻的宗法理念,可以为了义理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因此,接近于士的游侠就是古之“君子”,是“喻于义”,而不是“喻于利”的。但是到了官僚政治,君臣之间是“买卖关系”,一种利益交易——“主卖官爵,臣卖智力”。秦国在这方面做得最彻底,摧毁宗法,不倡诗书,废弃教化之道,秦国的民风就相当见利忘义,哪怕亲人之间也是如此,不复有宗法伦理下的温情脉脉。

后世帝王将“伦理契约”纳入到政治重构中,试图“比国君为大宗子,称地方官为父母,视一国如家庭。”(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6月版)反复强调臣之忠诚,但官僚仍然很容易唯利是图。所以,游离于政治权力之外的游侠反而保存了远古的文化因子,他们似乎历史性地承担起挽救颓废世风的文化责任,这也是除了游侠对底层社会往往有些救急赈穷,施惠于人的行为外,后世对游侠别有几分好感的原因之一。

当社会结构仍然为“民不迁,农不移,工贾不变,士不滥,官不滔,大夫不收公利。”(《左传·昭公二十六年》)士非常有生活保障,很少有流落到忍饥挨饥的地步。正如吕思勉先生所言,“当封建全盛,井田未坏之时,所谓士者,咸为其上所豢养,民则各安耕凿,故鲜浮游无食之人。”(吕思勉《秦汉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P517)然而,战国时期却是“古今一大变革社会”(王夫之语),天子微弱,诸侯力政,弱肉强食,连年征战,政治社会剧变。“及封建、井田之制稍坏,诸侯大夫,亡国败家相随便,又或淫奢不恤士,士遂流离失职,而民之有才智觊为士者顾益多。于是好文者为游士,尚武者游侠。”(同上)可见,本来士多指武士,此时士分文士与武士,当两者皆处于流离状态时,则文为游士,武为游侠。

由士之二分为游士和游侠,也可以从冯友兰先生的研究得到佐证。冯先生说:“此种人(士)大别言之,可分二类:一为知识礼乐之专家,一为打仗之专家;或以后世之名词言之,即一为文专家,一为武专家或武士。用当时名词言之,则一为儒士,一为侠士。韩非子谓以文乱法,使以武犯禁,即指此二种人。”(冯友兰《三松堂学术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 1984年版 P320)这也是我们后世常称文人为士,武者为侠的原因。

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史记·太史公自序》),贵族政治瓦解,挟助诸侯大夫的武士纷纷脱离原来的辅主,下岗失业,或是转投他人,是谓“邦无定将,士无定主”(顾炎武《日知录》),士流落民间,出没于闾巷之间,就变成了游侠。

流落江湖或是民间崛起的游侠怎么生存呢?显然还是干“以权利挟辅人”的老本行。失了旧主,他们就找新主,或投靠权,或投靠富。也有的游侠自己“创业”,或是合伙“创业”,另立门户,自谋生路,挺而走险,难免“劫人作奸”、“渔食闾里”,侠的正面形象就大打折扣。

战国时期,“天下诸侯方欲力争,竞招英雄,以自辅翼。”(《孔丛子·居卫》)游侠自然也在诸侯竞招之列。战国时有养士之风,除养文士,也养武士。譬如“魏有信陵、赵有平原、齐有孟尝、楚有春申,皆借王公之势,竞为游侠,鸡鸣狗盗,无不宾礼。”(《汉书·游侠传》)战国四君子门下聚集的食客在三千人以上,其中击剑扛鼎、鸡鸣狗盗之徒多为游侠。史书有记载,武汉帝时,不少游侠投靠诸侯,譬如燕王刘旦“藏匿亡命”,“招来郡国奸人”,“外连郡国豪杰以千数”。(《汉书·武五子传》)这些都算是投靠权门。

投靠富豪者,史书也有记载,如《汉书·地理志》载:“富人则商贾为利,豪杰则游侠通奸”。王夫之说:”秦灭王侯,奖货殖,民乍失侯王之主而无归,富而豪者起而邀之,而侠遂横于天下。”(王夫之《读通鉴论》)这很有点为富豪做保镖、家丁的意味,游侠沦为江湖“明门”中的挂门。

游侠为权或是为富服务,这些都是重操旧业,不离其挟持(辅佐、护持)大人物之人的本意,只是生活没有封建制下那种贵族身份地位了,更像是依附主子的奴才。

那些自己或合伙“创业”的游侠,为了生存,只能如徐铉所云,“挟负气力以任事自雄也”(《说文解字注》),“立气齐,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于世”(荀悦《前汉纪》),“聚徒属,立节操,而犯五官之禁”(《韩非子·八经》)。非常典型的如司马迁在《史记·游侠列传》里记载的郭解,“以躯借交报仇,作奸剽攻,休乃铸钱掘冢,固不可胜数”。意思是,拿命去替朋友报仇,抢劫、杀人、掘坟、铸币无所不为。

无论是投靠诸侯、富豪,还是自己或合伙创业“自雄”,在君主看来,游侠都是危险分子。投奔诸侯、富豪,是增其势力,弱了君权;自己或合伙创业,则是“以匹夫之细,窃杀生之权”(《汉书·游侠传》),做大之时,则如“布衣游侠剧孟、郭解之徒,驰惊于闾阎,权行州域,力折公侯。”(《汉书·游侠列传》)任何统治者都无法容忍游侠剑客如此存在,因为他们极有可能发展成有组织、有规模、有权力取向的暴力团伙,而统治者所要的是“抑强扶弱,朝无威福之臣,邑无豪杰之侠”(《汉书·刑法志》)的安稳世界,必须要使游侠回到遵依王法的轨道上来。游侠“轻其君”、“非其上”,挑战皇权威信,“是官方的眼中钉。不是要千方百计把他们消灭,就是要千方百计将他们收编”。(易中天《帝国的终结》复旦大学出版社 2007年11月版)

力主君主专制的法家迎合了君王的要求,主张压禁游侠,认为“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韩非子·五蠹》),一旦让游侠得势,则“弃官宠交”,“官职旷也”(《韩非子·八说》),人们都不以官爵为重,效力君主,而是养“匹夫之私誉,人主之大败也。”(同上)韩非将游侠归为国家必除之而后安的“五蠹”之一。

只是,在权出多门的战国时期,诸侯纷争,自顾且不暇,没有更多精力压禁,游侠颇为兴盛。“及汉祖杖剑,武夫勃兴,宪令宽赊,文礼简阔,绪余四豪之烈,人怀陵上之心,轻死重气,怨惠必仇,令行私庭,杖移四庶,任侠之方,成其俗矣。”(《后汉书·党锢传》序)西汉初期推行黄老政治,无为而治,给游侠提供了生存空间,到处是萍踪侠影,成为游侠的又一鼎盛时期,正史《史记》和《汉书》分别为他们作传记。

到了汉武帝时期,游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被皇权列入消灭收编之列,汉武帝对汉朝大侠郭解的铲除,可谓代表。

西汉著名侠客郭解属于典型的自己创业类型,一度杀人越货,私铸钱币,掘人坟墓,无恶不作。汉武帝元朔二年,朝廷将各郡国的豪富大族迁往茂陵居住,郭解家不积财,不符合资财三百万的迁移标准,但仍被列入迁移名单之中。当时大将军卫青替郭解向皇上说:“郭解家里穷,不符合迁移的标准。”汉武帝说:“一个百姓的权势竟能使将军替他说话,这就可见他家不穷。”郭解还是被迁徙到茂陵。

郭解后来被杀,表面上是因为郭解的门客为郭解打抱不平而杀人,可是此前郭解不也杀人越货吗?并没有被法办,关键在于汉武帝不能让一个侠客有如此大的能量。正如当时的御史大夫公孙弘所说,有人肯为郭解杀人,这比他亲自杀人更可怕。确实,在权出一门的专制统治,一介游侠有这么多的“粉丝”,且这么多“粉丝”竟愿意为他舍身卖命,对一个游侠的敬重居然超过皇帝,这还得了,必须要斩杀以儆效尤。

在汉武帝的强势打压之下,游侠的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正史《史记》、《汉书》、《魏略》尚还为游侠立传,其后游侠无传。而且不难从《汉书·游侠列传》看出,班固对游侠的潜意识抵触与谴责情绪,已远非司马迁对游侠的由衷颂扬可相提并论。这大约是因为游侠以武犯禁,直接威胁、扰乱统治秩序,不见容于统治者,当然不能让史家再写游侠,即便写也不能取褒扬态度。但在民间话语里,却不绝如缕,各种公案小说、武侠小说,无非是人们对游侠的艺术想象式颂扬。

游侠发现“创业”之路不通,利弊权衡之后,只有回转过身来,走向皇权为他们设计的“阳关大道”,攀龙附凤,奔走权门,犬儒式地苟且偷生,不复有侠的张狂人生。司马迁对游侠充满了敬意和企慕,就像现代人读武侠小说会生出一股仗剑天涯、浪迹江湖的渴慕,但游侠的江湖在哪?游侠在野的江湖早已无影无踪。我们看清朝的公案小说或侠义小说会发现,这类小说每每总是以历史上某个知名的清官为主角,如《三侠五义》中的包拯,《彭公案》中的彭朋,《施公案》中的施仕伦,而那些身手不凡的侠客只是这些大人物的保镖助手,并不能感觉得到游侠的独立不羁,超然自我,这显然是现实中游侠被政治权力禁压收编,投降政治权力以求安身的反映。

所以鲁迅生生在评《三侠五义》一书时说,“凡此流著作,虽意在叙侠之士,游行村市,安良除暴,为国立功,而必以一名臣大吏为中枢,总领一切豪俊,其在《三侠五义》曰包拯。”他又说:“凡侠义小说中之英雄,在民间每极粗豪,大有绿林结义,而终必为一大僚吏卒,供使令奔走以为宠荣,此盖非心悦诚服,乐为臣仆之时不办也。”(《中国小说史略》)虽然其行为上还有侠义的一面,身份上却跟奴才无二异,在精神上更是如此。

这其实是从士到侠的一个流氓化、奴才化、甚至强盗化的过程,他们不再“士食田”,丧失了贵族地位,经济不再独立,自己“创业”又备受打压,只好投靠权门,并以奔走权门为荣幸,甘愿做权力的走狗打手,不再有贵族气息,倒是多少几分流氓土匪的习性。游侠剑客被政汉权力打压、收编以后,自由生存的空间早已不复存在,所谓白衣飘飘,携剑闯天下的武侠梦,只是一场历史的春梦,醒来时,春梦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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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注】本文为廖保平先生《偷窥江湖》

责编:贾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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