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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脑中的旅行(彭程)

 nqj0108 2013-12-17

【注】本文是2015年湖北卷高考选文,用于考试的文章有较多删节。

 

       对一个当代人来讲,旅行是一件平淡无奇的事情,已经成为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虽然因为时间、财力、爱好程度、健康状况等条件的差异,在不同的人,有走得近或远、次数的多或少的区别。但在古代,甚至只是在一个世纪以前,旅行还远远没有这样的普及和便利。那时候,技术落后,交通不便,旅行经常是和冒险联系在一起的,另外还要有相当的经济实力来作为后盾,因此有条件旅行的只是极少数人。

    所以,那时候的一些人尤其是文人,愿望难以满足,只好经常借助于幻想,在头脑中旅行,或者换成一个人们更熟悉的说法:卧游。文人许多是贫穷而兼病弱,但却拥有丰富敏锐的感受力和想像力,现实生活中的阻碍反而进一步激发起他们的热情。一幅图画,一些纪念品,别人的只言片语,书里一段并不起眼的描绘,都能够成为点燃他们的灵感的火种,最终蔓延成一片熊熊烈焰。借助想像力,他们能够生动地描绘出一个地方的景色氛围,读来有身临其境之感,仿佛作者一直就是在那里生活的。

    被尊为现代派诗歌鼻祖的法国象征派诗人波德莱尔,就突出地体现了这样一种才华。他的不少篇章,都表达了对于远方的向往。远方,始终是一个魅力和诱惑的巨大泉眼,汩汩涌流出诗意和美。他的情妇是一位混血儿,有着一半非洲血统,据说正是她周身所散发出的异域气息令他痴迷,她的一颦一笑,都让他恍惚感受到了遥远的、另外一个大陆的奇异魅力。他有一首散文诗《头发中的半球》,这样描绘自己把脸埋在情人的头发里、长久地嗅着她的发香:

    “你的头发蕴藏着一个完整的梦,充满了船帆和桅杆的梦;它也包藏着大海,海上的季风把我带到那些迷人的地方,那里的太阳显得更蓝更深,那里的大气充满果实、树叶和人类肌肤的香味。

    “在你的头发的大洋里,我恍惚看到一个海港,那里充满忧郁的歌声,麇集着一切种族的强壮男子,在那飘荡着永远的暑气的广大天空里漂着很多显得结构复杂而精致的各式各样的船舶。

    “在你的头发的炽烈的火炉里,我闻到混有鸦片和糖味的烟草气味;在你的头发的黑夜里,我看到辽阔的热带蓝天闪闪发光;在你的头发的长满绒毛的岸边,我沉醉在柏油、麝香和椰子油的混杂的气味之中。

    ‥‥‥

    从这些文字中,你能强烈地感觉到诗人感受力的灵敏和丰盈,视觉,听觉,嗅觉,都全方位地、酣畅地敞开着,借助于一些要素,生动地描绘出遥远地方的风光气氛,生动逼真,栩栩如生。而这一幅幅巨大的、声色流溢的画面,最终是靠着强大的想象力来加以拼接、连缀和黏合的。

    终其一生,波德莱尔都被港口、轮船、铁路、火车以及酒店客房所吸引,因为这些都连接着远方,通向另外的生活。那是和巴黎的阁楼、集市、咖啡馆迥然不同的生活,丰富、神秘而幽深,笑容和哭泣,德行和罪孽,都具有一幅独特的表情。他经常为到不同地方去的选择而顾虑重重,拿不定主意,因为这些地方都有吸引力,鱼与熊掌,他都想得到。

    其实,目的地是哪里,并不十分重要,真正的愿望是离开现在的地方,“对我而言,我总是希望自己在一个我目前所居地以外的地方,因而到另一地方去永远是我满心欢喜的事情。”所以他才这样写道,“任何地方!任何地方!只要它在我现在的世界之外!”他看重的,既是远方的真实的风景环境,同时也是旅行这桩行为所承载的摆脱当前生活的象征意味,他认为这是一种标志,代表了高贵灵魂的求索。这样,对旅行的渴望,实质是对于获得新的生活体验的向往,是对“生活在别处”的一种认同和表达。经由旅行,世界为旅行者打开了一扇扇的窗口。

    因为很难真正具备出行的条件,波德莱尔更多地是从想象中获得满足。甚至在某些时候,由于想象力产生的效果是如此地不凡,他都觉得真正的旅行是不必要的了。也是在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中,有一篇《计划》,写的是主人公“他”黄昏散步时的一些遐思。“他”在公园里漫步时,在版画店里欣赏一张描绘热带风景的版画时,看到一家整洁干净的旅馆时,都分别产生过到那里旅行、居住的幻想,并在脑海里描绘出种种舒适惬意的情景。但等他独自回到家中,想法却改变了:“今天,在梦想之中,我有了三个住处,在每处,我都觉得同样快乐。既然我的灵魂如此轻松地漫游,我为什么要强迫我的身体换换地方?既然计划本身就有足够的乐趣,何必要把计划付诸实施呢?”

    这个不无怪异的意念,也可以从法国作家于斯曼的小说《逆流》中获得印证。小说主人公名叫德埃桑迪斯,是一个贵族,喜欢读狄更斯的小说,并因此引发了对英国人生活情形的种种想象,热切地希望到伦敦旅行一次,以便亲身体验小说中描写的环境和生活。他准备停当来到巴黎,马上就要踏上去英国的火车了,但却在最后时刻决定放弃。因为离开车还有一些时间,他便买了一本《伦敦旅行指南》,到附近一家英国餐馆就餐。餐馆中,柜台桌椅的样式,菜肴和酒水,都是地道英国式的,有几位健硕的英国女人正在就餐,身材、容貌和气质,都和巴黎女人很不同。此时,他忽然感到疲乏和厌倦起来:“既然一个人能坐在椅子上悠哉游哉地捧书漫游,又何苦要真的出行?难道他不已置身伦敦了吗?伦敦的气味、天气、市民、食物,甚至伦敦餐馆里的刀叉餐具不都已在自己的周遭吗?”于是他返回了自己在巴黎郊外的别墅,此后再未有过去国外旅行的打算。他满足于呆在自己的房间中,身边是各种搜罗来的国外的物品,诸如酒店和博物馆的图片、帆船和海员的模型等等,借助它们,他想像自己已经游历了那些国度。这样,他能体验到远行的乐趣,却又免去了旅途中可能出现的任何不适。对自己的这种做法,他解释起来还颇为振振有词:“想像力能使我们平凡的现实生活变得远比其本身丰富多彩。”

    德埃桑迪斯毕竟要算是一个“另类”。不论如何,绝大多数人并非这样想,而是知行合一的,至少是追求这点。如果缺乏机会,或者条件不具备,而未能成行,他们通常感受到的还是遗憾,而且总是在努力寻找补偿的机会。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俄罗斯作家蒲宁,也是一位善于运用想象力的大师巨匠。在那部为其奠定了不朽声誉的自传体长篇小说《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中,他回忆了自己在俄罗斯腹地的一个庄园里度过的童年时代。在漫长寒冷的冬夜,《鲁滨逊漂流记》等书里的插图,让他想象遥远的热带。狭窄的独木船、拿着弓箭和长矛的光身子的人、椰子树林、宽阔的树叶及其覆盖下的原始茅屋,都让他感到甜蜜和陶醉,产生了一种身临其境的幻觉:“上帝啊,我不但看到,而且以自己的整个身子感觉到了那么多干燥的炎热,那么多阳光!”以至于当多年后,他有机会来到那些地方时,心中浮现的第一感觉就是:对,对,所有这一切正如我三十年前首次“看到”的那样!

    拥有这样一种强大的想象能力,堪称是生命中获得的宝贵奖赏。它打通了一条连接诗和美的道路。

    以上种种,包括德埃桑迪斯那种匪夷所思的做法,都在表明,一个善感的灵魂,可以创造出怎样的奇迹。这是一些具有异秉的人,能够通过一棵树木想象一片森林,借助一片贝壳想象一片大海。一些零散寒伧的线头布片,到了他们手中,不料却拼接出一幅色彩斑斓织锦。读这样的作品,与其说是观赏作者借助于想象而描绘出的风景,不如说是欣赏灵魂的奇观。这样的灵魂正是艺术的摇篮和息壤。

    当然,我们都是凡夫俗子,不具备那样卓越的才华。不过,严格推究起来,他们的某些叶公好龙式的做法却无法让人认同。像那位法国贵族的举止,除了懒惰和怪癖,就想不出别的更有说服力的解释了,尽管他自己有一套说辞,但经不起诘问。实际上,小说开头已经交待,主人公是个厌世的、待人刻薄的贵族,那么,他有些什么乖戾的举止也就不奇怪了。即便有超常的想象力,实地踏访难道会有什么坏处吗?不正是可以使其异秉得到确切的验证,并在真实的情境中转化为充分的感受力吗?只要有可能,还是应该身临其境,用感官去触摸。比如热带雨林,那种腐植层的浓郁气息,蚊蝇叮咬的瘙痒,潮湿闷热带来的窒息感,是坐在屋子里读多少本文学作品也想像不出来的。仿佛绘画,临摹品再惟妙惟肖,和原作毕竟不是一回事。又仿佛一位美人,从画报上甚至从电视荧屏上来欣赏,总是不若面对面。眼波流转,嘘气如兰,这些动人的韵致,必须在场才能够深切地体会。

    但话说回来,从他们的这种嗜好中,还是可以解读出一些有益的东西的。虽然经济和技术的发展惠及众生,如今旅行成本大大降低,可以让人更容易地实现梦想。但一个人的时间、精力、财力等,永远是处于一种短缺的状态。相对去过的地方而言,更多的地方是去不成的。但人性又是不知餍足,总是希望多多益善。这样,就不妨退而求其次,借助想象的力量,来作为一种弥补。

    在这个意义上,倡导学习那些杰出作家们的想象力,努力使自己变得细腻善感,便具有一种必要了。虽然这在相当程度上是一种天赋,但只要产生了这样的意愿并努力加以培育,应该会逐渐有所进步的。看到一泓碧蓝的山涧溪水的图片,应该让他感觉到丝丝的寒凉,一间江南小城临水的茶楼,也许会使他隐约嗅到一缕明前龙井的清香。对于气氛、情调的细腻感知和把握,才堪称旅游的最重要收获。如果不在这方面用心,即便真的成行了,赶集般地穿梭在各个所谓景点之间,忙不迭地拍照,却顾不上仔细体会品味,过后寻检起来,除了那一大堆照片尚可以向没有去过的亲友同事们炫耀一番外,脑海里实在只有一些模糊零碎的印象。这和旅行的真正精神是相隔膜的。

    好在,如今技术的快速进步,为这种想象的旅行提供了极好的帮助,令卧游嗜好者们得以大快朵颐。波德莱尔时代的文人们,常常只是依据少量印制粗糙、画面模糊的图片,来想像一个陌生遥远的所在,而今天,数码相机拍摄的图片,清晰,逼真,富有层次感,尤其是借助无远弗届的电脑网络传播出去,从供给的数量上,从获取的速度和便捷程度上,都让人惊叹。众多无名作者的图片发布,让个人的劳动成果变作了公共资源,成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欣赏宝库。想到这一点,心里总要泛上一缕感激。朋友不久前去新疆参加全国书市,捎带到北疆一游,回来后描绘喀纳斯湖的美景,说得眉飞色舞,唾沫四溅。多年前我曾有过新疆之旅,也曾拟前往,但因为时间缘故,未能成行,备感遗憾。这次听他讲述,不禁勾起旧梦,就在“百度”的图片搜索中键入“喀纳斯湖”,立刻就有数十个页面刷刷地铺展开来。随着鼠标的点击,几百幅图片,多角度多侧面地展现了那里迷人的四时风景,山和湖,森林和雾岚,帐篷和木屋,看得眼花缭乱,让我有了一个十分沉醉的夜晚。心寂神凝,目光在图片上游走,似乎嗅到了金黄的白杨树叶苦涩的气味,浓雾自面前拂过时的片刻窒息感,而湖水的寒洌,恍惚中也感到沁入了脚底,一寸寸地扩展开来。

    这是一种无限开放的方式。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在你的眼前,在一尺开外的电脑屏幕中。鼠标轻轻一点,你可以从挪威的陡峭峡湾,到巴西广阔的亚马孙河河口,从白雪皑皑的北极冰原,到花木葳蕤的热带海岛,从德国小镇整洁的别墅,到印度村庄破旧的茅屋,地球任我来去,都在转瞬之间。瞩目于这些图片,充分调动想像力,把感受的旋钮调到最高档,庶几可以获得几分真切的、如同身临其境般的体验。余光中写过一篇关于摄影的散文,名字叫做《谁能教世界停留三秒?》,这些画面,都是在瞬间之中,驻留了永恒之美,让目光从容地长久地停留浸润,面临干涸板结的心田被美的清泉浇灌,重新变得丰腴润泽。

    当然,对于我这种自遣方式,这种替代的旅行,你尽可以不以为然,理由涉及真与伪的命题,涉及价值判断的范畴,而且你的理由一定是难以反驳的。但我只需要用一句话,来为自己辩护:人生奄忽,步履真正踏及的地方,能有几处?

              (刊发于《散文》2007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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