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但凡无限的,都是风光

 啸海楼 2013-12-20

但凡无限的,都是风光

—— 艾柯《无限的清单》随想

云也退 昨天 22:16

意大利抒情诗人莱奥帕尔迪的一首《无限》,有好几个译本,彼此相差不大,这个是吕同六先生的版本:

——这荒僻的山冈,

——对于我总是那么亲切,

——篱笆遮住我的目光,

——使我难以望尽遥远的地平线。

——我安坐在山冈,

——从篱笆上眺望无限的空间,

——坠落超脱尘世的寂静,

——与无比深沉的安宁;

——在这里,我的心几乎惶惶不安。

——倾听草木间轻风喁喁细诉,

——幽微的风声衬托无限的寂静;

——我于是想起了永恒,

——同那逝去的季节,

——生气盎然的岁月,它的乐音。

——我的思绪就这样,

——沉落在这无穷无尽的天宇;

——在这无限的海洋中沉没,

——该是多么甜蜜。

单看中文也许不算什么,但要知道这首写于1819年的诗,已经有一百二十种译文,以及其中部分译者——法文译者圣伯夫、德文译者里尔克、俄文译者阿赫马托娃、西班牙文译者阿尔韦蒂——就知它的力量和来头了。最近有一个关于“中文之美”的帖很跑火,是用不同的中文文体翻译一首英语小诗,技痒之人不妨改译下这首《无限》看,反正我在读的时候,是真的想起“荡胸生层云,决眥入归鸟”“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

对无限,总是有种惶惶的爱。莱奥帕尔迪说在“无限的海洋”中沉没“该是多么甜蜜”,但若是真实的海洋,你要爱它,亲近它,就得冒着风险,然而,往往又是风险强化了你的甜蜜感,站在安危进退之间的微妙刀锋上,主动地、小心翼翼地去试探运气在不在你这一边,那感觉会相当地美妙。从这个角度去解释为了一点小利益作奸犯科之人的心理,似乎也比较说得通。

游山玩水时,总期待着海滩、悬崖、峰顶,越是尽头,越能感受无限的魅力。可若是在自己最熟悉的城市里,突生的无限感就会带来压力了,因为熟悉便意味着可控制,意味着畏惧感降到最低,几乎为零,意味着有限:我所拥有的对这一片地区的知识足可以帮助我应付一切了。

我读过一篇关于一个法国小城的报道,这里的人原本连城内有多少只猫多少只狗都了如指掌,岁月与幸福可算是尽在掌握,然而,某一天,有人突然发现院里少了东西,过了几天,城里有了一些异族移民的消息传开去了,居民们发现身边的一些房子悄悄易了主,骚动不安起来,不知道这里还会发生什么,还有多少“非我族类”会悄悄地潜入。

我亦有类似的体会。有位我很熟悉的友人,她开的一家茶叶铺子我也很熟悉,后来,她决心另起炉灶,把这家大不过容膝的小铺子搬到别处去了。那个搬迁之夜,我见识到了什么叫无限:搬家公司开来一辆卡车,车头拖着个大箱子,两个敏捷的搬家工人一趟一趟地从那间小屋子里把东西搬出来:无数的东西,大件的如桌子椅子坛子罐子,小件的如茶饼茶具挂件摆设,所有女人开的店铺里都会见到的那些玩物,两个小时,天空从擦黑到全黑,那小屋子里仍然灯火通明,从远处看去,跟正常营业一样。一种无限的感觉攫住了我——就像遇到鬼打墙一样。这不科学。

肉眼最经常看到、日常生活里的无限,大约主要就来自于囤积了。苍蝇复眼里成千上万个小单元,无限不循环小数,一座白蚁穴里复杂到爆的结构,这些无限都是想象之中的,或者是抽象的,然而囤积起来的东西是实实在在的,它所表现出来的壮观触手可及。图书馆是最典型的囤积之无限,我想,爱泡图书馆的人,他们喜欢的是在深渊里不断下坠的感觉,两边都是风景,既安坐室内,毫无风险,又得以体验无限的快感。

可是,巨量的物到底会让人心生畏惧。四面墙壁之间的空间总是有限的,当你想到博物馆的藏品还在不断增长,一间图书馆每年要吸纳成千上万种新书,当你在检察院的档案部里,看到那么多闭锁封存的卷宗,而且知道同一时间,就在常规的办事部门里,还有那么多一线员工在装订新的案卷,你会作何感想?做一个微渺过客,未必能不虚此行。因此,我就想到世界上公认最博学的人,比如莱奥帕尔迪的同胞翁贝托·艾柯先生,他能怎样驾驭面对无限的感觉;他有个著名的私人图书馆,他如何面对别人问他的问题:“你读得完吗?你攒这么多书,计算过自己还有多长的寿数否?”

艾柯编著的几本大画册,如《美的历史》《丑的历史》,还有最近刚出中译本的《无限的清单》,做的都是同一件事:取出有限的一些东西,将它们背后的一线无限之光打到读者的身上。为了完成这些作品,艾柯是到卢浮宫去,一张一张画、一件一件雕塑细细地看下来的,那博物馆本身就是和图书馆一样的囤物之地,我想做这些事的人,不管是负责囤积还是如艾柯一样前去仔细观聆的人,都是愿以在无限中沉没,换取“不知老之将至”的好处的。大概可以这样说:只有彻底浸润在无限之中后,人才能知道自己应该择取有限的哪一些,才会体悟到那些一遇无限便掉头就走的人体悟不到的东西。

这些散碎的杂感,主要是因《无限的清单》一书而发。精通西方三千年文学艺术的美学大师艾柯,以这本书染指“有限vs无限”这一接近探索之终极的主题,具体来说,他考察了绘画、诗歌、小说、雕塑和其他艺术形式中的“胪列”,想说明艺术家们是怎样开列事物的清单,以及为何这样做。

胪列,枚举,有连贯的,有破碎的,有类属统一的,有错杂混乱的,有秩序井然的,有颠三倒四的,有文字的,更有视觉的……列出来的东西总会有个尽头,就像那间小铺子里的东西再多,搬到半夜也终于搬完了——然而,“窥一斑而见全豹”,这就是我们以有限的知识、记忆力、头脑容量、精力与寿命去探知无限的唯一办法。

人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艾柯年近82岁,即使他还能健康地活上二十年,也不可能更加接近人类知识的边界,况且所有的知识还都是暂时的。无论在时间还是在空间上,无限二字都太难为人了,所以我们必须向艾柯之类的人学一种精神:沉没与享受。

有个兄弟负笈海外,发来的第一封信,就沮丧地感叹“图书馆分得如此细,什么东西都有人研究了,而且起码有一个专柜的书,我还做什么学问呢?”七年过去了,他吭哧吭哧地读出了博士,最近他骄傲地告诉我:要不了多久,他就能成功地为图书馆的数十万库存量再增加一个小小的一。

附,《无限的清单》相关信息:

作者:(意)翁贝托·艾柯

出版社:中央编译出版社

原作名:VERTIGINE DELLA LISTA

译者:彭淮栋

出版年:2013-10

ISBN:9787511717535

(责任编辑:余江波)

阅读(1.7万)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