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傅雷家书》

韧草 2013-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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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家书》被人称作“中国第一家书”并不过分。一个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傅雷先生有两个优秀的儿子——傅聪、傅敏两兄
弟，他们都已耄耋之年，不再是家书中的少年，但是两兄弟的人生故事是家书最好的注释，也是傅雷先生教子有方的最佳案
例，他们就是活着的《傅雷家书》。

上世纪80年代我第一次读到傅雷家书，一下子就被傅雷先生的赤子之心深深感动。今年入冬前，我去上海南汇参加傅雷夫妇百年诞辰纪念活动，在与傅雷的亲人们相处的两天中我明白了，《傅雷家书》被人称作“中国第一家书”并不过分。一个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傅雷先生有两个优秀的儿子——傅聪、傅敏两兄弟，他们都已耄耋之年，不再是家书中的少年，但是两兄弟的人生故事是家书最好的注释，也是傅雷先生教子有方的最佳案例，他们就是活着的《傅雷家书》。

在电子传媒如此发达的今天，已经没有人在纸上写信，从这个意义说，《傅雷家书》也许就成了最后的家书。信手翻开家书一页，我们就看到一段傅雷对儿子讲述的人生道理：“人一辈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沉，唯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极高的修养，方能廓然无累，真正的解脱。只要高潮不过分使你紧张，低潮不过分使你颓废，就好了”。这种人生智慧，对当今中国累死累活准备跳龙门的孩子和家长们来说，不无裨益。而当傅聪屡屡获得国际大奖时，傅雷又给儿子指出了什么是人生的更高境界：“多少过分的谀词与夸奖，都没有使你丧失自知之明，众人的掌声、拥抱，名流的赞美，都没有减少你对艺术的谦卑！”傅雷告诉儿子成功时“不为胜利冲昏了头脑”，更是一种坚强。只有做到了坚强，才能永远不怕孤独。傅雷不断告诫儿子要保持一颗纯洁的“赤子之心”。因为“赤子便是不知道孤独的。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创造许多心灵的朋友！”这可以说是人生的至高境界。

南汇是翻译家傅雷的故乡，纪念傅雷夫妇的两天系列活动，南汇人精心安排了傅雷铜像揭幕、“疾风迅雨楼”揭牌、周浦美术馆傅雷纪念展、学者专家发言的纪念会、给中学生颁发傅雷翻译奖，最后是傅雷夫妇骨灰安放新址——南汇福寿园。这个骨灰落葬，实现了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叶落归根。

傅雷骨灰安放的这天，来自世界各地的亲戚朋友和研究傅雷的专家学者的百十来人，早早来到福寿园。这里是一个很大的园林墓地，大片的矮树草地间偶有墓碑，偶有亭台流水，一粒粒鸟鸣散落在秋天的树丛里。对于上海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而言，这里的空间太奢侈了。傅雷的墓地就在一个十字路口旁，小亭临溪水，旁边一口古雅的水井。

隔着小路的草坪上摆放着一些白色的小桌椅，旁边的凉棚中摆满了茶点水果。傅雷的小儿子傅敏和夫人陈明哲已经在这里招呼前来的朋友。傅敏曾是中学英语老师，他没有傅聪那么名扬五洲，但是只看家书你就知道，他绝非等闲之辈。中国有许多家书，鲁迅、林语堂都有家书，而《傅雷家书》无论影响无论发行数量，都成为中国的第一家书。这除了家书中包蕴的赤子之心、人生境界和教子有方，更有一位重要的编辑家——傅雷的小儿子傅敏。他的信念是弘扬傅雷精神，铲除父母悲剧产生的根源。没有傅雷，自然没有家书，但是如果没有傅敏，也不会有今日的《傅雷家书》。

那天，还有一些傅家的亲属，有位年迈老人坐在我旁边，他说他是傅雷表弟，他认识小时候的傅雷，现在他依然住在周浦。大家都聚在草坪上茶点水果，咖啡聊天，偶有杯盘的声音，对面的墓地上，轻轻放送着傅聪弹奏的莫扎特和肖邦的钢琴曲。

傅聪来晚了。那天安葬仪式迟迟不能开始，傅雷研究中心主任王树华对我说，就等傅聪了。老王是南汇人，他非常热衷于家乡的文化建设，所有这些活动都是老王和傅敏策划、当地政府支持完成的。老王一直支持我也为《傅雷家书》做一些工作。老王说，傅聪告诉我，你让我八点钟出发，我四点钟就要起床。傅聪早晨很慢的，你信吗？

我信，我说我信。我能想到傅聪与钢琴的关系。傅聪从十几岁留学便开始浪迹五洲，只身驰骋于国际音乐舞台。虽然他没有在国内经历文革，但是父母弃世的悲痛，使这个海外学子一夜之间变的无家可归。那时候，唯有音乐才是他灵魂的避难所，而钢琴就成了他终身“情人”。所以，他的一生注定要有钢琴陪伴。我问老王，他早晨要钢琴晨课是不是？

他早晨事情很多，他光是大便就要一小时。老年性便秘吔。

我心中的傅聪还是《傅雷家书》中的孩子，是年轻的“钢琴诗人”。我对老王说：他怎么会老年性便秘呢？

八十了！老王的手比划了一个八字。

在我的感觉中，傅聪跟肖邦很像！他们对音乐都是极其讲究、极其严格的。肖邦的音乐最主要的就是“故国之情”，有一种无限的惋惜，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一种无穷无尽的怀念！去国千里，傅聪的思国之情，他的无奈与悲哀全部融化在他弹奏的肖邦乐曲中。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尔曼·黑赛称他的演奏是最像肖邦的肖邦。黑塞写下一篇名为《致一位音乐家》的文章，他说在傅聪的演奏中“可以闻到紫罗兰的气息”。当然，黑塞并不知道，傅聪演奏肖邦的时候，心中回响的是李白的床前明月光，低头思故乡；是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所以，傅聪的肖邦是独一无二的肖邦。这是我的理解。从某种角度说，中国的文革成就了傅聪，只是这个成就的过程太残酷了！

为了这天，傅聪专程从法国赶来。他的混血儿子凌霄驾车陪他从浦西过来。这位八十岁的老人，虽然头发依然浓密，无一丝乱发，但是依然掩不住一身沧桑。这个曾经风靡世界、大半生海外生活的钢琴王子，从内到外都很中国，他穿着青色中式布衣。那天傅聪的情绪看上去不好，总是低着眼睛，整个活动，他一直不说话。他试图要躲开那些记者，悄悄走到了墓碑的后面，那是人们不大注意的地方。他独自面对墓碑，伫立良久，突然掉下了眼泪。那时，我刚好站在墓碑的正面，在矮树和墓碑的缝隙中，我看到了流泪的傅聪，心里非常难过，我真希望能为他做点什么。

傅雷夫妇纪念碑碑身灰白色，线条简洁，傅敏认为，这恰恰象征了父亲的为人“简单，刚直不阿”。墓碑上刻着一句话：“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那是傅敏从《傅雷家书》中选定的。在安葬仪式上，傅敏代表哥哥向逝世47年后魂归故里的父母致辞：“爸爸妈妈今天你们终于回来了，47年前你们无可奈何地、无限悲愤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你们无限热爱的这块土地以及这块土地上的文化事业。但是，你们一直活在我们心里，你们的一生，你们那颗纯净的赤子之心，永远激励着我们要努力把产生这个悲剧的根源铲除掉。爸爸妈妈你们安息吧。”　

当仪式结束后，亲朋好友们互道珍重，纷纷告别。我去草坪那面喝水回来，正要离开时，只见傅聪慢慢走来，他的情绪似乎好了一些。那时候，我看到远处的凌霄正在朝父亲走来，这段距离，我估计应该有说两句话的时间。如果是过去当记者的时候，我一定会把案头准备中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抓紧说出来，但是现在我什么都不想问，因为我觉得有一句更重要的话应该告诉他。我对他说，傅老师，您下午或者晚上一定多吃点萝卜哈！

他定定地望着我，微微一笑，我也吃萝卜，不常吃。

萝卜可以防止老年人便秘，您要常吃。

老年性便秘？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老了……

您不老，您永远是家书里的孩子。我向他一笑。

傅聪笑了。我确定，他微笑的那几秒钟里一定忘记了世俗的悲伤，我在他眼神中看见，他依然是家书里的孩子。

那时，凌霄正好走到了我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