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边总有一些不那么感情用事，说话直来直去往往都是真知灼见的朋友。我认为很美的东西，他们总会告诉我，这些没有用。
上一届世界杯的时候，我无论如何都支持阿根廷队，因为场边站着边掏裤裆边像狮子一样咆哮的马拉多纳，因为矮子梅西如日中天，他在场上穿梭的时候几乎无人能跟上他的脚步，因为阿奎罗冲起来像美洲豹一样狂野，因为伊瓜因绣花针一样精妙绝伦的抢点本事。整只阿根廷队美如画，光靠地面配合就能让防守者焦头烂额顾此失彼。看起来——就像是普林斯顿的国王队、就像是05年的太阳队、或者是近几个赛季的马刺队，传球好的叫你抓狂，小技巧美得叫你拍桌子怒吼口沫横飞。那种高潮的感觉就像庄子汪洋恣肆的比喻、张旭泼墨淋漓的癫狂草书、李宁一气呵成的鞍马旋转、龚琳娜九曲十八弯跌宕起伏穿云裂石的歌声。
总之，当时的那只阿根廷队就是那么美如画，就是一只几个传球就能让你高潮的球队。那一场他们对韩国，正当我在宿舍看他们虐菜如痴如醉的时候，前领导走进来找我，他也是球迷，抬头看了一下比赛，当时，阿奎罗、伊瓜因、梅西三线快攻，如三道闪电一样瞬间掠过半场，此间球在三人脚下连过三次，结果却被韩国后卫一人破坏出界。当我惊叹他们的技术、速度和配合的时候，那位领导却说：“这样的打法走不远。”我说愿闻其翔，领导说：“一般太好看的都不实用。”果然阿根廷后来四强都没进，就被强硬坚韧的德国淘汰。整场比赛阿根廷一直在威胁德国球门，地面配合花样百出，就是无法进球，反倒是德国固若金汤，一个防守反击就解决了问题。
从此我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美观必不实用。
当年太阳7秒进攻的时候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他们真的很好看，他们投篮之后甚至连篮板都不愿意冲抢就回防，因为他们要节省进攻时间，动不动轰出120+的得分。那时候就有一种感觉：好看是真好看，但是隐隐约约觉得这样做似乎不太靠谱，藏着某些极大的漏洞，特别是那一年风生水起20+10的马里昂赛后大喊：“我们厌倦了对抗啦，我们要跑起来，不停的跑。”我更为这种打法担忧。我在想——如果有一只队伍，和他们一样快，和他们一样跑起来，和他们一样7秒进攻，但是会防守，那可怎么办？果然，季后赛我就看到了，28岁的吉诺比利和23岁的帕克，一次一条龙只要3秒钟，但是他们还能防住对手。纳什比帕克老了八岁，他怎么和他们比快？精妙无双的挡拆传球，比不了丑陋蹩脚的欧洲步突破，优雅自如的投篮，比不得法国跑车鲁莽强横的一条龙冲击。
后来轮到马刺了，12年季后赛，马刺前两轮全部横扫势如破竹，西部决赛，2:0,那一场比赛马刺的传球几乎让雷霆全队疲于奔命无计可施，吉诺比利右侧挡拆和帕克错身而过，吸引了3名防守队员，一个背后传球给到偷偷溜到底线的帕克，场上其余8个人几乎整整发愣了三秒钟，看着帕克瞄了半天轻松投中。这时候推特脸书上一片暴乱，所有球评家、体育记者、退役球星、钓鱼巨星无不狂呼乱叫失惊打怪，巴克利更是高呼——马刺打的才是真正的篮球。我们所有球迷也觉得——马刺打的是另外一个星球的篮球，智商上超越同辈太多，太美丽了。
但是我开始隐隐不安了，这太像05年的太阳了，太像世界杯的阿根廷足球队了，果然四场过后，美梦碎了一地，雷霆只不过加强了对抗和防守，加强了蛮不讲理的个人进攻，就击碎了一切的美如画。
后来我那个领导评价——阿根廷足球这种东西，就像个漂亮的青花瓷花瓶，看起来美如画，被他唬住了只能膜拜跪舔。但是来几个不解风情不懂艺术的粗鲁莽汉，横冲直撞来点对抗，立马就能摔个粉碎。日本武士刀修长漂亮，削铁如泥，碰上重甲就是个屁，还不如丑陋的大斧重剑狼牙棒管用。一篇文章抒情写意感人肺腑写的再好，也不如一句干货打脸来得实在。
8年前我高中毕业时，有个敬佩之极的老师，他博古通今无所不知，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我问他我能不能大学里转成文科，我想成为您这样风流倜傥的人。他脸色变了，告诉我千万不要，说有情调是很好的事情，但是情调不能当饭吃，情调是世间最靠不住的东西。一个男人，还是粗鲁一点好，如他这般的文艺范都是坑爹货。所以我就理工了。
其实这篇文章想说的是斯蒂芬库里，没想到跑题跑那么远，今天比赛打完，我就打电话给妹子，叹息着告诉他库里真是美如画，30分15助攻，便是纳什回春，也不过如此吧。我妹子是艾弗森球迷，我就刺激她，艾弗森运球虽然牛逼，但也不如库里大神这么优雅好看，如同红袖添香、展纸磨墨、提笔挥毫一般娴淡超然仙风道骨。即便是艾弗森，也会有鸡飞狗跳手忙脚乱的动作，即便是纳什也会有蹩脚难看的后躺投篮和同手脚上篮。我妹子淡淡说了一句，就因为他打法太好看了，所以成不了艾弗森和纳什，艾弗森会为了抢一个地滚球满地滚葫芦毫无风度，斯蒂芬库里连失误都失误得像个诗人。
我一下子明白了，“美观必不实用”这句话像焦雷一样在我耳朵里炸响。但凡太艺术的东西，本质上都太过脆弱，所以他需要精巧繁复的外表来伪装自己，去忽悠别人。越好看越美丽，越证明他的内在没那么强大，帕克上篮为什么喜欢转陀螺？因为他弹跳太差个子太矮。吉诺比利突破为什么要退到中圈开始加速并且要左右变向？因为他失去了短距离直接冲击的爆发力。科比为什么越来越合理？因为他再也不能顶着防守者直接出手。
欧洲步是为了掩盖自己直线强行突破能力的不足，背身假动作是为了掩盖自己强起能力的不足，低手挑篮是为了掩盖自己弹跳高度的不足，打板跳投是为了掩盖自己投篮手感的不足，而不是因为这些动作的好看美如画。
所以很多人说的是有道理的——扭来扭去的动作光好看，换了勒布朗就直接顶着人上了，篮下晃来晃去的动作光好看，换了奥尼尔就直接强起暴扣了，一连串的CROSSOVER光好看，换了杜兰特就直接投了。
库里运球真的特别好看，篮球就像和他的手掌连为一体了一样，连续胯下运球的时候，仿佛是一种表演性质的高雅舞蹈，从未看到他手忙脚乱过，速率快到极致的时候依然无比淡定，超逸出群。他的突破也不错，连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晃动运球，像蝴蝶一样飞舞，像蜜蜂的刺杀，一闪而过，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整个动作无比协调无比好看，看了他一眼的运球和突破，你会觉得艾弗森狂躁、纳什别扭、马努蹩脚、帕克俗气、韦德粗野。因为他一切动作衔接得如诗如画行云流水，像一首轻快自如的曲子，你都不忍心去打断，但凡有人破坏了库里的动作，我们内心都在大骂村夫不解风情。他运球投射的时候，从来不会失去谪仙人一样的潇洒风度，他会在晃动之后一个闪身就出手，他会在挡拆之后用一个幅度极小的撤步拉开一寸空间，起手就投。那样子，似乎是黄药师弄了一下玉箫，任盈盈调了一下琴弦，小龙女静静地戴上了手套。和他对比，科比太过鲁莽、雷阿伦太过僵硬、吉诺比利简直是在焚琴煮鹤、贾宝玉驴饮妙玉的雪水茶。
但是，太艺术的东西都太脆弱，他运球虽好，却不能像保罗那样用铁钳一样的手死死护住篮球；他突破虽好看，却不能像维斯布鲁克那样强行杀开一条血路；他投篮虽好，却甚至不能像纳什那样扭曲着身子强行出手。他似乎永远不会像西布那样空中挂僵尸，不会像纳什那样躺着投篮，不会像保罗那样粗鲁地顶开对手。他永远不会做有失风度有碍观瞻的事情。
当然，我理解他，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他脆弱的脚踝，不支持他变成保罗、西布、帕克还是纳什。他可以一直这样优雅美妙下去，直到变成甲骨文场外一座完美的雕塑，他也许留不住胜利，但历史会留下他的名字，从前有一位侧翼摇摆人，打球和他一样好看，一样悠闲，运球如抚琴，传球如泼墨，投篮像写诗，现在退役变成了一个笑眯眯的胖子。
我十多年的看球经验告诉我——篮球是一项粗鲁丑陋的运动，是男人们滴着臭汗肌肉相撞的运动，无论凯尔特人、公牛、湖人、马刺、活塞、小牛、热火，都是这么赢的。诗情画意意识流，从来不是胜利者。有人嘲笑戚继光的“鸳鸯阵”丑到爆，他说——美观必不实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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