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于我有恩,这个要先说清楚。我是在1990年左右刚上高中时开始读他的小说,读的第一篇是《橡皮人》,记得因看不懂而反复读了几遍。这部小说带给我的刺激令我产生了企图也带给别人类似刺激的冲动,这样说吧,正是在王朔这篇小说的怂恿下,我决定开始写点儿什么。 回头看,在那个时段的阅读经验里,我对金庸和琼瑶的着迷程度远远超过对他,但前两位带给我的仅是阅读快感而已。他俩在恣意逢迎我的同时,我也变成了马桶般完全被动的死物,这一点儿也谈不上刺激。 (王朔在作品《我的千岁寒》发布会现场,与读者做分享演说。供图) 王朔带给我的刺激基于其恶意,他在有意无意地(我更相信是无意地)挑衅读者对此恶意的反击,并以这种必然而不着痕迹的交流来促生其写作的动机与想象力。这是一件非常朋克的事,跟我后来才了解到的,摇滚歌手GG Allin向台下观众扔自己刚拉的大便或哈内克的绝大多数电影一样,他们创作的前提是:或深或浅地,将自己的读者、乐迷和观众视为傻逼甚至敌人——并说服他们自己也这么想。 我正是被这种态度所勾引,一直在努力地写啊写,希冀广大读者通过读我文章而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多么傻的傻逼。我矢志于此、笔耕不辍,未料我的启蒙者王朔却径自跑偏了,擅自成为了一个玩世不恭的人。 连琼瑶的小说里也有诸多靠玩世不恭来吸引异性的角色,是吧?请注意,与读者为敌和玩世不恭可不是一回事。后者有教化的意味,前者则基于认定读者业已不可救药;玩世不恭虽情绪负面,却出于善意,且多数时候属于谄媚兮兮的表演——与读者为敌则饱含董存瑞式的怒气。这怒气须基于“共产主义一定会实现”式的信仰,这信仰在与读者为敌的写作者那里,转化为对读者的蔑视、憎恶和不信任。此种态度,对于一个政治及写作上的既得利益者来说,只能是源自荷尔蒙和天分,属于昙花一现的东西。 我的意思是,这种与读者为敌的品质,仅昙花一现地出现在既得利益者王朔早期零星几部小说的片段里。而这种品质碰巧被我遇到了,在此之前我还没有遇到过GG Allin、哈内克等等,那些将此品质发扬得更为淋漓尽致的人。就像一个姑娘可以在积蓄了足够的交媾经验后,瞧不起那个曾给自己开苞的人,但不能因此否认那个人干了那个事。 基于油嘴滑舌的北京方言,王朔利用愤世嫉俗来取悦世俗的本领,在他涉足影视剧产业后渐臻佳境。新世纪以来,在某种来源不明的公共恐惧症,导致某种深居简出,以及不吝辞藻地说佛弄道、装神弄鬼之后,这种俗不可耐的愤世嫉俗披上了日益浓郁的神秘色彩。这令他几乎成为了高僧大仙似的人物。要不说,但凡一开口,其不仅深不可测,而且分好几层,要花好几天才能弄明白的意思,令人们一个个陷入醍醐灌顶般的痴醉状态。 最近李宗盛来北京开个演,票价炒到过万。此人跟王朔同岁,今年58,这个从上帝视角来煮心灵鸡汤的家伙,其美学本质跟王朔还真差不多。他们的作品里没有政治,没有生活的疾苦,而只有姿态——没有人可以如此幸运地不进水米,不分阶级地仅存活于玩世不恭或伤春惜秋里。但公众借他俩的口水,在幻觉里得此幸运。这就是他俩受欢迎的本质——他们砌造玩世不恭和伤春惜秋这两座桃花源的手艺着实不错。 说王朔有才可以,有脑也行,有胆则值得商榷。他跟冯小刚、姜文这几个差不多年纪和背景的北京人,一直被誉为反叛者,这跟将玩世不恭和与读者为敌搞混一样,纯属误会。作为体制外的创作者,他们的创作之所以荣获体制的允许乃至鼓励,正因为他们有恰到好处的才情和奴性,可以在其作品里具备体制外风格——此风格是体制内的艺术家无论如何也掌握不了的,由此显得格外关键。 所谓反叛精神调试至某种极其微妙的临界点,就像令愤世嫉俗流于世俗一般。与那些动辄德艺双馨的体制内艺术家相比,这种体制外风格,这种程度微妙的反叛,更是对其反叛物的攀附和舔肛。公众在此类反叛的愚弄和安抚下,只会被醍醐灌顶得更老实,更市侩,更傻逼。 (责任编辑:代金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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