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赵旭东:逝者如斯的结构秩序——译读费孝通英文版《中国士绅》

 商之都 2013-12-30

赵旭东:逝者如斯的结构秩序——译读费孝通英文版《中国士绅》

(2011-08-11 21:32:34)
标签:

杂谈

  一 在六十年以前,也就是1946年,美国极有影响的《美国社会学学刊》(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曾经登载了当时在云南大学任社会学教授的费孝通先生题为“农民与士绅:中国社会结构及其变迁的一种解释”的长达十七页的论文。这应该算是晚出的英文版《中国士绅》(China’s Gentry)的节缩本,而后者又可以说是费先生基于长期田野工作凝缩而成的对于中国社会整体结构与功能运作机制的总结性论断。尽管此文通篇没有一个注释和文献征引,但读过之后,你不会觉得这里是云里雾里地调侃,而是实实在在地的思考,思考那时中国社会所面临的危机以及转型时期可能的道路选择。

  确实,这篇用英文写作并且主要是写给西方人阅读的文字,其核心内容在中文世界里并不陌生,其中很多论点和语汇,在他后来出版的《乡土重建》、《乡土中国》中,还有他与历史学家吴晗合编的《皇权与绅权》中一样都能够读到。到了1953年,由美国著名人类学家雷德斐尔德(Robert Redfield)作序 ,由其夫人玛格丽特编辑的《中国士绅》在英语世界出版,其中还有一半加进了先在清华任教后往美国读书的周荣德先生早年在云南昆阳所做的对于乡村士绅的个案访谈材料。总体来说,前半部分的理论思考与后半部分的深进访谈,二者相得益彰,互相映照,出版之后,便一直是英语世界中国乡村社会结构及其变迁这一领域中必定要被引用到参考文献。

  有关社会精英人物的研究,向来是诸多学科的研究焦点,其中包括社会学、人类学、政治学以及历史学等。费孝通先生的这本《中国士绅》一书是从社会人类学的研究视角,以他在江苏和云南的几个村落的田野调查为基础而写成的。关于这几个村子的情况,费先生之前曾有《江村经济:中国农民的生活》(Peasant Life in China)和《被土地束缚的中国》(Earthbound China)这两本田野报告先后在1939年和1945年以英文出版,并且后来都有了中文版。惟独这本由美国著名社会学荚冬芝加哥学派的奠基人罗伯特?帕克(Robert Park)的女儿玛格丽特翻译编辑的这本《中国士绅》尚未见汉语版的发行。几年前三联书店的编辑?**跋壬罄词茄λ煽壬疑塘糠氪耸榈氖乱耍矣淘チ艘幌拢占故墙邮芟吕戳耍⒀刂窘芘坑胛乙煌搿?

  之所以接受这一任务,是由于当年三联书店欲以这本书来为费先生祝贺九十华诞,而我作为费先生的学生义不容辞应该担当这一翻译工作。之所以犹豫了一下,是由于以前读书的时候曾经读到过这本书的英文版,并做了些笔记,但一直不曾动过翻译的动机。之所以如此,完全是由于自己深知这本书固然短小,但要真正翻译成汉语却并非易事。

  后来真的翻译起来情况也确实如此。这本书是玛格丽特女士1940年代末来中国,在费先生当时所在的清华大学听了先生的口述之后,回美国重新翻译整理完成的。其中并加进了几十个注释。费先生的那几篇文章大略可以在中文版《皇权与绅权》和《乡土重建》这两本书中读得到,但玛格丽特却不是完全一字一句地照着费先生原初的文字来翻译,而是像她的丈夫也就是著名人类学家雷德斐尔德所说的那样是经过仔细编辑过的,并希看借此使费先生的意思能够更清楚地传达给英语世界的人们。因而她在对费先生的汉语文字翻译的基础上,又添加了一些内容,从而使要点意思更加前后连贯,成为一个整体。

  这些本来是一个编辑应该做的事情,不需要太多的说明。奈何我又要将此英文的翻译和编辑后的文字回译成汉语,这里就出现了以哪个版本为依据翻译的题目了。最初是想将费先生原来的文字原封不动地拿来用,但发现和英文版的文字固然意思上接近,但细节上还是有些出进的。比如英文版第八十页在谈地方官的工作时写道:“Their job was merely to collect taxes and to act as judges.” 费先生在《乡土重建》一书中对此则写道:“他们的任务不过于收税和收粮,处理民间诉讼。” 还有英文版是说:“On the Dragon Day, Sheep Day, Dog Day markets in Yunnan……” ,而费先生的原文则是:“昆明四周的龙街、狗街、羊街等都是这种大街子……” 前一个例子中英文少了“收粮”这一信息;而在后一个例子中,云南地方性的集市名称“街”这个字在英文版里就见不到了。这种中英文的不对应一直是困扰我们翻译的一个困难。后来我自己给自己找到了一条理由,以为应该忠实于英文的翻译,把一个美国人对一位中国学者的文字的理解再重新翻回到汉语中来,由此可以看出文化翻译的可能与困难所在。

  有了这样的思路之后,译稿很快就完成了,这里的原则就是基本上以英文为基础重新将其翻译成汉语,有些带有本土意味的词汇还是要参阅费先生的汉语原文,另外对玛格丽特女士忠实翻译的部分,则尽量用费先生的语式和词汇,因而在译文中会见到有些文字是费先生上面两本书中的原话,只是做了一些文字上的改动,以便使前后文字顺畅自然。

  二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这些文字固然都是费先生六十多年前写下的,但现在读来依旧耐人寻味。费先生将近六十年前对西方现代化带给中国乡村生活的“损蚀”(特别可以参阅《乡土重建》一书中的“损蚀冲洗下的乡土”一文),在今天变得越来越明显了。一位朋友近日从文学家沈从文先生的老家凤凰城回来说,那里的唐朝古镇已经在被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所腐蚀,时时都有被吞噬的危险,正如往那里写生的一些画家对他所说的,这里是“来一次少一次了”。这种悲哀在费先生的文字中似乎到处都是可以捕捉到的。

  在上个世纪之初,中国人选择了现代化的道路,并以一种乌托邦式的想象,希看现代化能够给贫困的中国带来生机。但是我们为这种现代化付出的代价应该说也是惨重的,至少对乡村的生活是这样,并且还在一直地付出代价。偏执于现代化道路的人或许会讥笑说,这样的伤感太有些怀旧主义的味道。但我要真正辩解的是,一个文化有权利保存它自己存在的样态,固然这种保存由于文化霸权的逻辑而终极是不可能的,但是乡愁之类的宣泄途径依旧是不可少的,否则真不知有多少人会由于此种郁闷而落进了歧途。

  谈到有关中国士绅的题目,费先生的观察应该是极为敏锐的,他看到了中国士绅阶层对所谓绅权的滥用以及作为乡土社会精英的士绅与皇权之间的微妙关系。但是,这个社会离开下层士绅的绅权又是不能够进行上下顺畅沟通的。传统时代的士绅阶层在城乡之间、在天子与民间社会之间起着不可多得的纽带作用。正是由于士绅的这种不可替换性的角色,使得他们变得更为危险。

  近日读早期中国社会学家陶孟和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写下的文字,看到他对上述类似观点的提醒也是颇为值得留意的。固然他是在谈论中国的“士”这个阶层的题目,但“士绅”也不过是“士”的转化形式而已。恰如其所说:

  士向来是中国最高的阶级,由于他是帮着帝王从事政治活动的。士是中国的贵族,但是由于他是无产的贵族,所以是极危险的阶级。但是一方面由于他们所住的地方是物质文明极不发达的中国,所有的人大概都是一般的困穷,用不着物质的奢侈的炫耀,又一方?**颐枪糯氖ハ退故镜母娼洌崩拿赖掠侄际墙诩罅嘁焕嗟男形砸韵任薏准兜氖炕故钦巫橹系闹屑幔窃谡紊系墓鸵膊晃〉摹K枪倘桓喜簧习乩嫉睦硐氲摹罢苎Ъ业闹握摺蹦茄纳峒悍罟窃谥泄缁嶙芩闶且恢指呱械慕准丁R坏┪镏饰拿髑纸泄攀ハ认偷木渲鸾ナЯ耸咳诵牡氖屏Γ飧鍪康慕准毒捅涑勺钗O盏姆肿印J郎嫌泻芏嗳颂钙?**主义与无政府主义就色变的,但是他们不知道假如将政权交给这士的阶级或者让他参与,那个危险要比***主义与无政府主义还要厉害的多。由于无论是***主义还是无政府主义到底还是有组织的,还是一律施行的。至于士的阶级当权的时候,他们劫夺人民的产业,——但是专肥了他们自己,他们自己实在是无政府,——但是强迫人民承认他们是有政府。士的阶级不能独立生活,是要靠着人吃饭的。他们不能像农人那样刻苦的工作,他们只靠着他们的文笔,口舌与诡诈的手段为寄生的生活。他们现在既然肯做“猪仔”肯做军阀的奴隶,将来也就肯往做外国的奴隶。由于这样做奴隶是他们唯一的生存——并且有时是致富——的方法。但是我们学校里还不断的造士的阶级呢!

  我想即使在今天,也许重复费先生的那句话还是有必要的,那就是:“传统的中国并未消逝”。在这里,也许我更想夸大的是,传统并非单单是浮现在表面上的东西,因而就不单单是衣着饮食之类,而是潜伏于日常生活中的社会结构,这种结构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够养成,因而要瓦解它,也并非像画画写字那样一挥而就。

  三

  大凡谈论中国社会,大概不能不述及中国的农民;而谈论农民,当然也就离不开谈论把这些农民组织起来的乡村精英。过往称这些精英人物为“缙绅”、“老爷”、“东家”之类。中国曾经有一个时期,国家试图有意构建起一种追求人人同等的理想国,但终究由于没有实际的效率而宣告失败。随之而来的就是鼓励精英分子发挥作用的社会发展政策,着实使得生产力发生了巨变,精英与平民开始分出高低上下,既有的农民—名流—国家的模型再一次得到突显。农民在分配到自己名下的土地上耕作,通过村干部向国家交纳税款。这些村干部一方面不属于是国家的正式干部,另一方面也很少有被转变成为国家正式干部的机会。这些人应该是扮演着传统中国社会中名流的角色,一方面以自己积累的财富以及一部分从农民的劳作中获取的租金来供养自己相对悠闲的生活,另一方面由于土生土长的缘故,又由于支属关系的纽带,而使得他们有意对农民自身的利益给予地方性的保护。在这个意义上,国家的政策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原封不动地被接受,甚至有时政策到了下面只能变成是一纸空文。村干部作为乡土精英的这种过滤屏障作用是不能够不往考虑的。

  农业社会不同于部落社会的一个最大特点就是,前者是一家一户依附于一块有限面积的土地上进行精耕细作,而后者则是分散于***土地上依靠相互合作的狩猎和采集来维持生活。依附于土地以及散布于山林,这显然构成了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大略说来前者是个体主义的,而后者则是团体主义的。对于前者,大概不需要太大范围的合作,单单依靠自己的劳作便能够实现衣食无忧。孟子描述过的那种“老死不相往来”的农民社会大概都应该属于这个范围。因而从本性上讲,这是一个不需要组织的自由散漫的社会。古代文字中,经常将这些人说成是“野人”,这个词并不带有后来附加上往的含有种族主义的那种负面含义,而是在真实地描述这个社会里一般性的特征,这种特征是相对于城市以及皇族的“文”而界定的。所谓的文野之分,很大的一部分含义说的是不大劳作的统治者与天天在土壤里刨食的农民之间的区分。这种区分或者说结构关系在中国社会也许是最为基本的,也就是费先生在那篇文字中所说的农民与名流的关系。

  但是要维系这样一种文和野的区分,一种意识形态的建构显然是不可或缺的,这就是借用一种家族主义的意识形态来压制个体主义的天性。不过这种建构显然获得了相当大的成功,从汉代独尊儒术以后,这种意识形态便牢固地建立起来并能够持久地存在。在这种意识形态之下,儒家文化的再生产变成名流阶层过着悠闲生活的正当性基础。他们一般通过有一段时间充任国家的官僚所获得的俸禄来购置田地,等到退职还乡,便依靠地租来维持一种不劳而获的悠闲生活。明清史料中,很多官宦,多以在任置办田地,终老衣锦还乡为荣。他们在日常杂务之外,最乐于做的事情就是吟诗、作赋、写文章,这些活动都是农民自己做不来的,不过他们会鼓励自己的子女专心于此,如有一天,他们中的某位子弟登科高就,自然也就成为那个悠闲阶层中的一员,不用再往土里刨食地劳作了。因而传统农家的读书子弟,多不用下地种田,并被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甚至一丁点的力气活也不用自己劳神,由旁人代为料理,恐怕以粗笨的体力玷污了圣洁的脑力。在这种文化中,劳动被看成是等而下之人才干的事情。我的祖母就曾经对我回忆说,她自己是浙江乡下的一位童养媳,而我的六祖父是一位读书人,每次从乡下进城读书,书和必要的用具多由我祖母用担子挑着送往城里。当然这种情况已经有了改变,不过显然不是结构上的改变,而是形式的改变。农民有些钱总会希看把子女送出往学习,进进好的学校,受到良好的教育,终极还是希看以此换得一个悠闲阶层一员的身份。最近听朋友们讲,北京、上海这样的大都市都有许很多多陪孩子读书的母亲,她们要么是单身一人,要么是下岗失业,她们全部的希看都寄托在城市里读大学的孩子身上,母以子荣,希看一旦孩子毕业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脱离开农村或小城市,自己的人生价值也就可以得到了体现。

  这种社会结构,职员显然是保持活动的,不论哪个时代,都有一些农民改头换面,成为不用自己下地劳动,专营儒家正统或者今天的现代科技的名流或社会精英。这种结构显然又是极为稳定的,由于它为所有个体主义的不满提供了一个社会宣泄的孔道,借助这一孔道,作为个体的农民将不满转化成为一种渴看,并将这种渴看再渴看能够在他们子女一辈的身上传递式地得到实现。以前有一个误解以为,儒家夸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因而家里没有生养子嗣,或许就会是一个有家庭的人最大的不幸了,但是实际的情况恰恰可能是有很多人并无子嗣,但这些人一样可以在村子里有威信,遗憾虽有,但并没有觉得对不起祖先。他们应付这种教化的办法显然有很多,比如收养、过继之类。对他们而言,最为沉重的心理负担莫过于子女读书不成,不仅白花了银子,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自己希看后代能够离开土地的渴看也因此而幻灭了。在这个意义上,所有的社会组织都会被调动起来以服务于这样一种受到广泛接受的意识形态。

  另一方面,悠闲的名流阶层假如想维护其依靠地租不劳而获的悠闲生活,他必须要依靠一种联合,没有这种联合,他的生活便没有了保障。以前学术界总以为,中国农民是家族主义的,每个人生来就融进到一个家族组织中,现在看来这种家族主义,显然是一种由社会精英来操纵的意识形态建构,它不是建立在生物血缘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文化意识形态基础上。最近有些学者开始反省中国的支属制度,知道这是一种费孝通先生所说的社会组织而不单单是一种血亲和姻亲的联系,因而,很多宗族中姓氏根本不同也就能够轻易被人理解了。它被发明出来并得到日积月累的实践,所要达到的目的仅仅是在于维持这个中间层次职员的生存。

  而且“族”、“家族”以及“宗族”之类的社会组织,其根本的功能不是单一的把同姓或者把同一地区的人口组织起来,而是仅仅在于维持一个族自身的优越地位。而维持这种优越地位的根本在于有历史学家何炳棣所说的“杰出的新血”,也就是族中要有新的杰出人物成为新的士大夫,而整个家族的意识形态也会积极地鼓励这方面杰出人物的涌现,即何氏家族中的前辈所专心总结出来的法则:

  越是自己本房或本支经济或文化条件较好,越是本人读书上进,越易受到族内的重视与资助。族的目的在制造“成功者”,在这点上传统与现代家族政策上并无二致。

  或许我们今天觉得,这个中间阶层实在可恶,由于他们不劳而获,或者一劳永逸,希看铲除掉这些人,结果会是怎么样呢?费先生写文章的年代恰好给他思考这种状况提供了一个尽好的机会。当时,也就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中西方的接触不仅仅是差异性文化之间的碰撞,而且还是现代性的产业化与传统社会生产方式之间的碰撞,碰撞的结果是,中国的乡村社会受到了损蚀,洋货取代土货,曾经存在的乡绅与农民之间的结构性平衡关系一夜之间被打破,很多名流的后代进城以后也大多不愿再返回到自己的乡村中往,乡村与国家之间成为面对面的交往而没有原来的以乡绅阶层为主体的缓冲地带。费先生曾经用水土流失来作类似的比喻,由于大洪水或者人为的原因,土壤中的营养成分被冲洗到河流里,顺水漂流融进大海里,结果造成陆地上水土流失,土壤贫瘠。在费先生看来,乡村社会在面对现代文明时,情况也是一样的。当一些悠闲的文化精英渐渐离开一个养育他的社会环境时,一方面他自己失往了自我发育的土壤,另一方面,原来的社会也因此失往了既有的平衡。一种***的文化生态也就被打破了。

  四

  中国自古相沿的政治结构从来都是皇权与绅权的共存,并相互抑制,此消彼涨。占据皇权的人为数极少,说得狭义一点,为天子一个人所独占,说得广义一点,是为皇族所共享。他们大多是由于把自己神圣化为“真龙天子”而获得理所当然的正当性,并支配着其他皇族血统以外的人。他们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象征意义的存在,他们不是依靠辛勤的工作来获得其他人的认可,而是依靠经营象征性的符号来实现,比如古代帝王的封掸以及祭奠祖庙的活动。单单一个封号、一处题诗、甚至一次求雨仪式就可以让一方的百姓得到安抚,这就是位居皇位的人天天最为需要做的事情。

  天子以下的臣民就不同了。整日在旷野里劳作的是那些拿不到功名的普通百姓,他们依靠土地并从土地里收获粮食,并拿出来一部分的收进作为税赋上缴国家用以养活天子和它的大臣们,他们的名称曾经被称作“野”、“氓”和“庶”,现在则称之为“农民”。在只具有象征意义的天子和作为实际生产者的农民之间就是为天子办事情的各类各级的官员们,这是一个很特殊的阶层,在位的时候是国家的官员,不在位的时候就衣锦还乡,成为地方上的乡绅。这些在位与不在位的官员构成了一个特殊的利益团体,他们由于是国家的实际办事职员,办事的效率全由他们自己来操纵,甚至皇权也约束不了他们,反过来他们可以通过对天命的不断夸大而限制皇权的蔓延,在这个君臣的结构中,表面上做大臣的官员要尽对服从于天子的命令,但是实际上这些官员不仅仅是行政体系中的一员,而且还是正统意识形态的界说者,教化者。他们经常会以分歧正统的礼法和道德而对天子的发号施令置之不理,并以此来约束皇权的过度膨胀。对此政治结构,历史学家许倬云有清楚的概括:

  中国的政治权力,因其注重德行而导致中国官僚组织发展为具有独特势力的政治因子,足可与君权相抗衡。政治权力遂常在强制型与名分型二端之间动荡。君权每欲逞威肆志,儒家化的臣僚则每以德行约束,以名分之故自制不过分压倒君权。表演于实际政治斗争上,则为君主挟其恩悻、外戚与宦寺构成轩轾的一端,内外臣工则依仗行政权力构成轩轾的另一端。

  中国的政治多与这两个团体的相互制衡有关联。天子马上得天下,真正的治理还要依靠那些饱读儒家经典的士大夫。因此之故,天子往往被排挤而仅仅是一个国家一体的象征,天子再有能力,再有抱负,离开这些掌管着实际权力的士大夫,或者得不到他们的承认,终极也只能落个一事无成的下场。聪明的天子多会采取无为而治的省事做法,任由士大夫往玩弄权力。权力玩弄久了,派系的关系网因资源争夺而出现混乱的秩序,没有办法摆平的时候,天子会借助天子这一所有派系都认可的唯一权威,找出几个士大夫,拉出往斩首,以儆效尤。结果乱子大多会得到摆平,天子还可以因此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一大笔的没收资产冲进国库。难怪清代嘉庆年间有民间有“和申一倒,嘉庆吃饱”的谚语,专权营私富可敌国的官员,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天子私存的银行,需要的时候把这座银行的锁头砸碎了,财富也就流进了天子的腰包。

  在此意义上,中国的政治又是一种治乱的模式,一乱一治恰正是这个社会得以稳固存在并有一定发展的根基。天子和士大夫之间是这样的一种治理的关系,和在野的非正式的民间社会亦有此制约关系存在,天子和士大夫阶层不会任由民间社会自由的发展,干涉是经常性的。这种干涉可以采取多种的形式,但不过武力和教化这两极。民间总试图秉持乡野散漫的作风,不肯与这种干涉主义相合作,任其宰割,结果抵制也是随处可见。抵制的方式当然也因应着压制而有多种的形式,但亦不过揭杆而起的直接反抗到隐秘地地活动这两端。

  皇权得到认可依靠的是士大夫阶层的以道德正统来做衡量的论证,但是具有正当性基础的皇权往往又可以任由其意愿地对士大夫阶层进行宰割,所谓“伴君如伴虎”,说不定什么时候虎就要吃人。天子和士大夫的生存空间经常被他们自己界定为文化并与城市生活联系在一起,而城市以外的乡村就是蛮野的地方,大部分的没有读过书或者没有通过国家科举考试的人都住在这样的没有清楚轮廓漫无边际的旷野之中。但是这两个领域又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连接的纽带就是通过了国家某一级的科举考试但是由于种种原因不能够为官的乡绅,他们是文明和教化的代言人,假如说西方的社区共同体是依靠牧师的布道而同一在一起,那么在中国的乡村这些乡绅就承担着教化子民的布道的牧师的角色。

  五

  中国的士绅阶层看起来是一体的,但是实际却分化得很厉害。作为官僚的政治精英是一种人,而作为在乡的地主则是另外一种人,这中间还有等级上的差异,尽管他们中间也有不同形式的联系。官员们退休也会回到地方上往,成为跟在乡地主一样的地方精英。差未几是在十九世纪,英国的外交官和传教士们开始用“中国名流”(the Chinese gentry)往描述这些从衙门里退下来到地方上以及通过科举考试留在地方上有着潜伏政治影响力的精英,把他们看作是一个社会群体。在这些英国人的眼中,这些地方精英跟英国的没有世袭的爵位但又并非平民的在乡地主阶级有着可以类比之处。尽管他们这样来做类比,但是欧洲人实际上“发现”中国这些所谓名流经常是顽固不化、极为守旧,对于外在的世界充耳不闻,并且刚愎自用。这些熟悉都是建立在这些士绅阶层对于所有的门户开放政策的一味的反对上面。费孝通先生对此一群体也有过这样的概括:

  在中国传统社会,知识阶级是一个没有技术知识的阶级,他们独占以聪明和历史为基础的威权,在文字上下工夫,在艺技上求表现。中国文字非常不适合表达科学或技术知识。这表明在传统社会结构中,既得利益的阶级的爱好不是在进步生产,而是在巩固既得的特权。他们主要的任务是为建立传统行为的指导而维持已有的规范。一个眼里只有人与人关系的人不免是守旧的,由于人与人的关系的终极结果经常是互相协调。调整的均衡只能是人与自然的稳定的关系。另一方面,单从技术的角度出发,人类对自然的控制几乎没有限制。在夸大技术进步的同时,人对自然的控制也随之改变,变得更为有效。然而技术的变化也许会导致人与人之间的矛盾。中国的知识分子人性地看待世界,由于缺乏技术知识,他们就不会赞赏技术知识,看不出希看改变人与人关系的理由来。

  包括文人在内的整个知识分子阶层都可以回纳到这名流的概念下面,并笼统提把他们回纳为没有等差的一群人。这种印象自十九世纪中叶即已经开始形成,并一直在影响着后来的人对于这一阶层的人的认知。过往的秀才、举人和士大夫,现在的大学生、博士和国家干部都应该属于这样的范畴之列了。这样推算上往,可以一直推算到汉代的建立的公元前206年,这样中国作为一个士绅的社会至少也存在有两千二百多年了。作为一个群体,名流阶层是脱离手工劳动和技术知识的,对于专业化的练习嗤之以鼻,顽固地坚持着儒家伦理的价值观念,并以此来稳固地保护着他们在社会中的优越的地位,这也使得他们成为技术现代化以及经济发展的最大的阻碍气力。

  但是不能不意识到,这士绅阶层既是顽固的儒家伦理的维护者,同时也是鼓动民众,恢复社会正统秩序的发动者。在西方人的眼中,他们顽冥不化,但是换一个角度,他们又是那样的坚不可摧。任何强烈的外来气力都无法使他们退缩下来成为其他的意识形态的俘虏。

  今天这种状况是否改善了呢?我想一个不用争辩的事实就是,改革已经让所有的人受益,农民也不例外。他们开始自由安闲地在自己承包的土地上从事劳作,随着产业化在乡村的开展,农民的副业收进也大幅度地增加,新的富裕户逐渐在乡村社区中承担起组织农民的责任,并能够在必要的时候为本乡本土的乡亲谋求公共利益上的保护。但不可否认,这些保护者已经不再是在野的名流,或者说在野的名流不再退回到乡村里,不再承担地方组织的领导者的重任。乡村社会的政治牢牢地把持在各种各样的财富精英以及善于权术的政治精英手中,他们不再是像既有的以礼治进行教化的名流那样只要衣食无忧,便不思进取,终日沉醉于琴棋字画之类的文化创造上面。

  这些新的精英大多有类似西方产业化资本家的发家史,从一穷二白到腰缠万贯,都是用他们自己夜以继日的辛劳以及瞄准时机的大干而逐渐累积起来的。他们大多会因此而参与村落选举,把村民不喜欢的领导选下往由他们来继任,结果他们上任后,多半又会重蹈覆辙,玩弄财富和政治于鼓掌之间,老百姓照样得不到实惠,久了一样会遭到乡里乡亲们的反对。我自己曾经在白洋淀四周调查过一个水区村落中精英人物的长大历史。在那个我称之为兆村的村子中,活跃着一些靠塑料袋加工而发家致富的村落精英。他们有了大笔的金钱之后,最乐于从事的就是乡村的公共事业,比如修路以及捐助贫困户,由此而聚拢人心,并逐渐通过选举的正常途径而掌控村庄事务。当他们一旦把握住这村落的领导权之后,往往都会换取更大的经济利益,比如以极为低廉的价格承包到***的芦苇田,一定就是三十年以上的承包期限,再之后是把自己的厂房从狭小的村中移到自己的承包地上,盖上永久性的厂房。这样的精英人物已经不再是费先生所界定的上通下达的地方士绅,而是转变成为了以国家身份为庇护的专门掠夺村民集体利益的地方一霸,而这样的精英即使是在今天也很难立足脚跟的。最近我听一起在那里调查的一位朋友说,由这些新的精英所组成的村落领导集体已经被全部撤消职务,这样的后果也是在预料之中的了。

  假如说过往的名流存在有其文化的正当性,今天乡村精英存在的正当性不是文化的而是经济的,往农村访问,农民会向你说,某某人当上了村长,就是由于他有钱。我想,农民在讲这些话时,更多的意思并非是反对有钱人的存在,有哪一个农民不想自己有一天也能够腰缠万贯呢?他们暗下所要表达的实际是,这些有钱的掌权人并不能够真正地为农民争取利益,而是想着如何将政治权力转化成为贸易资本,进而再把贸易资本兑换成为更大的政治权力,如我在白洋淀所碰到的那些精英们一样。他们从来也不悠闲,从来也不会以孔孟之道训导乡邻,他们更多的心思都是用在如何让自己的财富越滚越庞大。传统士绅的悠闲生活,对他们而言已经变得毫无吸引力,反倒是终日埋头赚钱的资本家多是他们效仿和学习的榜样。

  假如说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或者更早,中国乡村的名流阶层已经开始受到损蚀而瓦解的话,那么经过这六十多年的发展,名流阶层已经消失殆尽,这不是说社会精英的缺失,而是一种名流文化的衰落,由于生长这种文化的土壤已经干枯而不复存在了。随之,由这种文化孕育出来的一种农民与名流以及国家之间的稳定而平和的结构秩序也在渐渐地逝往。一方面,农民并不能够安心地在自己的土地上劳作,由于当他们发现,辛劳一年,卖出的粮食或者收获的果实不仅不能够抵抗自己全部的投进,甚至于连吃饭都成为题目的时候,他们劳动的热情自然就会大为降低;另一方面,当他们发现,自己并没有足够的钱来供养孩子读书,进而使他们离开乡村、摆脱土地的束缚的时候,他们就只能以尽看来面对自己的生活世界了。

  一句话,结构可以带来一种秩序,这种秩序依靠一种意识形态而得到稳固,并经过长久时间的运做实施而使其极为稳固。这种稳固也很轻易由于抽掉一些最为核心的要素而变得异常得不稳定。这种不稳定是秩序的不稳定,也必然是社会的不稳定。

  这种警钟是值得敲响的,在今天的社会里,我们应该对作为士的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有些深刻的思考。假如说以前知识分子的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使命感转化成了今天的仅仅是用知识往生产金钱的作为,那也许就真的是我们文化的悲哀了!不过,这或许只是我的误读或误解,当然也可以说是我的胡思乱想。

  六

  本书由于很多原因未能在费先生九十华诞的时候出版,一拖就想着会在先生九十五大寿的时候奉献给他老人家。但是在我即将校对完成的那天早晨,也就是往年的四月二十五日传来噩耗,说费先生已经于前一天晚上十点三十八分离开了这个他热爱并且做出杰出贡献的社会,悲痛之余写下这样一个帖子转发给我的朋友们:

  尊敬的费孝通教授于零五年四月二十四日晚不幸病逝,享年九十五岁。作为中国社会学的先驱者以及新时代社会学的开拓者和引路人,我们不仅为其对于中国社会的敏锐的思考所折服,而且也为其宽容博大的胸怀所感染。哀痛之极,泣不成声,回首往事,历历在目。愿天下受其学养恩惠者,目送先生魂回故里。

  费先生曾经把自己怀念故人的文集起名为《逝者如此》,人往如流水,能够留下来的仅仅是先生的音容笑貌以及那顺畅并透漏着刚毅的文字。就人而言,逝者如此,就事而言,如此逝者。先生过往了,先生笔下的中国社会也在发生着深层次的改变,这改变的结果,很少有人能够知晓,因而探索也仅仅刚刚开始。但是先生分析中国社会的方法依然有效,不会随之而消逝,薪火相传,延续这样的方法,传承并光大先生治学的理路,这也许是学生辈对老师辈最为深切怀念的最为有意义的表达。

  资料来源:《西北民族研究》2006年第3期

舒志福:环洞庭湖经济圈发展路径探讨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