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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豚拜月

 红瓦屋图书馆 2014-01-03

江豚拜月


  □舒飞廉
  文人写长江,我爱读杜甫与苏轼。杜甫五十入蜀,诗与人俱老,恰合长江上游的鬼斧与神工,“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百牢关”,即便三峡大坝万年不倒,读者也可由他的诗里,领教夷陵以上长江的雄奇之气。苏轼来黄州,经历他“中年的黑暗”,仕途黯淡,文章却如星斗焕发。《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这些诗文的主角,其实都是行到九曲回肠的中游的长江,豪放与俊逸之外,又有特别的曲折、神秘与幽微,一种风行水上的灵。去找比喻的话,杜甫的“气”,是“风急天高猿啸哀”的猿啼,而苏轼的“灵”,则是《后赤壁赋》里那只“翅如车轮,玄裳缟衣”的黄鹤。
  长江的灵气,是由地球亿万年的造化,东亚山地与平原上季风与雨水的往还,北纬三十度前后四季的交替,亘古草木鸟兽的蕃育,种种因素和合而成,灵气所钟,奇山丽水,绝妙诗文之外,还在于长江水系中游弋的水族。青草鲢鳙,白鱼、鲈鱼、鳜鱼,虾兵蟹将之外,最有意思的是龙。四海龙王,敖广敖明敖顺敖吉云云,是从印度的神话里转换过来的,由中国风土里产生的龙,它们的龙宫,当然是在洞庭湖中央。柳毅在陕西路途上遇到龙女风鬟雾鬓牧雨工,遂传书到潇湘洞庭,龙君掩面哭了,龙君的弟弟钱塘君刚肠激发,奋起而往泾河,行使巡视组的权力,将泾河龙子吃到肚子里,这个说明,洞庭的龙王其实管束着天下的江河。
  在文本的世界里,长江龙“电目血舌,朱鳞火鬣”,兴云播雨,故事万千,在现实生活中,却只是文化的图腾,原型为何,众说纷纭,且不去管他。书中讲龙生九子,胎卵化湿,有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赑屃、狴犴、螭吻、饕餮、麒麟、椒图、蚣蝮等,将奇形怪状的爬行动物与哺乳动物,特别是与水相关的,都概括在其中,赑屃多半是龟丞相,椒图可能是蚌壳姑娘,而饕餮、睚眦可能是鳄鱼先生,蚣蝮之类,恐怕已经微细到四脚蛇了,至于螭吻,则多半是鲸类,与洞庭龙宫对应起来的话,千百年来,潜游在长江之中的鳄鱼、鲸鱼,它们是龙子龙孙,龙的后裔。
  以动物学家与考古学家们的推测,马来鳄曾经布满了中国大陆,典籍之中,它的名字是“蛟”,曾经与周处在长江中缠斗,被韩愈写雄文祭送的“蛟”。马来鳄体长可达十米以上,可打败前来窥探它的老虎,但据说怕熊,熊能够机灵地用双掌夹住它们的“臭嘴”。马来鳄吃人,脾气有一点像钱塘君,春天来到的时候,由冬眠中醒来,发出春雷一般的吼叫。马来鳄活动的中心,大概就在洞庭湖周边的湖北湖南地区,湖北之所以称之为“鄂”,即拜它们所赐。最后一只蛟发现于1912年的香港,多半是因为气候变化、打蛟英雄的辈出,蛟龙随着中华民国的到来,由长江中告退了。
  另外一种小型的鳄类,是众所周知的扬子鳄,古籍中的名字是鼍龙或螭龙,民间也有将它称之为猪婆龙的。扬子鳄长足身量,长度会达到一两米,跟普通人的身高差不多,性情温驯,甚至有一些胆怯,由这点看,它有一点像那位洞庭龙君。从前在长江中下游地区,一般的陂塘上,都可能有扬子鳄迷宫一般的地洞,这个地洞之王,平日都在洞底昏昏欲睡,六月进入发情期,会在夏天的大雨来临之前,鼓鼓作声。《搜神记》中,即有母鼍化为美女与张福共宿的故事。江南的风俗,曾有婚宴上必食鼍肉,据周作人讲,“鼍鱼肉至美,白如鸡”,他由古书上翻到,自己倒没有吃过。扬子鳄的皮,又可用来蒙鼓与制鞋。大概到上世纪末,又好吃又好用的野生扬子鳄由长江的水系中绝踪,现在多半是靠人工养殖,在池沼与公园里繁衍了。
  一大一小的鳄鱼之外,长江中的鲸鱼,一是白鳍豚,一是江豚。经过好多年轰轰烈烈的保护白鳍豚的运动,这种长江中的“大熊猫”还是在新世纪开始的第一个十年里宣告灭绝了,在保存好白鳍豚的标本之后,武汉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的科学家们,将他们的目光投向了江豚。与白鳍豚相比,江豚没有突出的尖吻,背上也没有鳍,乍看上去,好像挂了一张京戏的脸谱,有一个滑稽的笑脸,事实上,长江两岸的居民,多将之称为江猪子。
  如果将龙族按血缘来排一个次序的话,马来鳄靠前,江豚恐怕要吊车尾。它们算不上神龙不见首尾,常常三五成群,出没在风波里,从前人们坐船过江,就会看到船尾的江面上,江豚将灰黑的头背抬出水面,像小学校里的孩子们一样排成队戏水。毛泽东来武汉横渡大江,就有工作人员担心,说别让江猪子拱到了主席,虽然在那样了不起的历史事件里,江豚并没有来随喜扮演仪仗队,可是第一次办渡江节的时候,武汉的游泳爱好者由中华门下水,奋勇游向武汉关,江豚的确成群结队地出现了,在一边啪啪嬉水助兴。
  江豚也是胆怯的,它们爱出没在江心的主航道里,这可能跟它们用声呐来感知世界有关系,视觉退化之后,岸上的世界变得混沌而危险。这种胆怯,在民间故事里,被认为是“懒”。段成式的《酉阳杂俎》,提到的“奔□”,多半就是江豚:“奔□,一名瀱,非鱼非蛟,大如舡,长二三丈,若鲇,有两乳在腹下,雄雌阴阳类人,取其子着岸上,声如婴儿啼,项上有孔,通头,气出吓吓声,必大风,行者以为候。相传懒妇所化,杀一头,得膏三四斛,取之烧灯,照读书纺绩辄暗,照欢乐之处则明。”所以江豚也有“懒妇鱼”的说法,它的肉比不上扬子鳄,也不如中华鲟,与海中的鲸鱼一样,多半是用来熬鲸脂,至于为什么“照读书纺绩辄暗,照欢乐之处则明”,大约就像现在的LED灯似的,欢场必备,做台灯则嫌伤眼睛?
  长相的混沌与性情的“懒”,让江豚的传说,投射到性的方面,都缺少龙族应有的风流、精明与主动。《柳毅传》中的龙女,为解开柳毅的心结,与之结为夫妇,费尽千辛万苦,而蛟龙与鼍龙也常常化身与美女或者俊男,性致勃勃出现在人间的床榻上,江豚好像对这些,都不太有性趣。我家乡的民间故事集里有《江猪子的来历》,讲的是安陆府一位丧妻的穷秀才,与刚懂事的小女孩相依为命。秀才进京赶考,将女儿抵押给樊城的富人,后来秀才做了官,到樊城寻找女儿,女儿音讯全无。他去妓院狎妓,云收雨散之后,与妓女谈天,发现自己就是妓女的父亲。羞愤之下,父女俩相继投入窗外的汉江,父亲变成了白色的江猪,女儿变成了黑色的江猪,长年在府河、汉江与长江之间游弋。这个故事,在江汉间多有流传,版本也不少,传入神农架,跳入长江中的乱伦父女,父亲变成了黑江猪,女儿名叫“江珠儿”,变成了白江猪,龙王命令它们在长江中“拱船”,替龙王寻觅中意的宝贝,而艄公们一见到它们游过来,就会敲着船沿喊:“不要脸的东西,还有脸见人?还不快躲起来!”据说江猪们听到这样的话,很快就会默默沉到水里去。
  这样的故事,固然是民间以此来说明,乱伦是多么可怕的禁忌,依托到江豚身上,却是因为江豚天性里内向,缺少攻击性,所以它们在故事里,不是变成人,而是由人变回来,它们的性,也不是远距离、充满了进攻与欺骗,而是近的、羞愧的,应当极力回避的。即便是如此消极、潜隐,江豚的身上,依旧不乏“龙性”。段成式讲它们“遇大风,行者以为候”,说的是江豚们能预知江上的风雨,在风雨来临之前发声,这种举动,渔民称之为江豚“拜风”。
  我还听说过江豚“拜月”。长江到达武汉之后往北流,江中有白沙洲,之下是从前大名鼎鼎而今已淤积连接到汉阳的鹦鹉洲,之下是天兴洲,天兴洲以下是由黄州市团风县辖的罗霍洲,洲上白沙历历,荒草离离。我去拜访团风县的一位朋友,他的外公姓吴,就曾是罗霍洲上的渔民。年轻的时候驾着帆船在江上往来,在江洋剧盗的滋扰下,向龙王讨生活。他结过两次婚,第一任的妻子与孩子,冻死在风雪交加的船舱里。我与八十余岁的老人家一起喝酒,听身体硬朗的老人家讲五六十余年前在长江里打鱼的经历,清碧的江水,种类繁多的鱼,江上的作业常令人惊喜交加。那时候他年轻有力气,春夏的晚上,会将船划到江心里撒网。明月之夜,江风阵阵,天上星河如沸,江面泛着粼粼的银光。“经常可以看到江猪子排成队,在江心里一拱一拱地拜月亮、参星斗,这东西,有灵性!”老吴大概是上世纪的七八十年代上岸,由渔民改作了跑长途车的司机,将网收到了阁楼上。团风县是熊十力、李四光、殷海光、包惠僧、林育南他们的家乡,长江再往下数十里,就流经当年苏轼驻足的黄州,他在那里“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
  就是这样龙性微弱的江豚,也到了与我们作别的时刻。十年之前,科考队认定洞庭湖中,还有三五百头江豚,如今他们判断,长江中下游的江湖里,尚在游弋的江豚,恐怕不会超过一百头,混浊的江水让它们的视力进一步的退化,频繁过往的轮船轰鸣的螺旋桨是头号的杀手,长江中供这些“车流中的盲人”捕食的鱼虾,已告枯竭——面对崩溃的长江生态系统,有了白鳍豚前车之鉴的科考队,他们宁愿将精力更多地放在江豚的人工繁衍上,他们正在为兴建江豚的世外桃源奔走。我觉得对江豚来讲,可能得考虑重返大海了,就像一千多年前,韩愈以《祭鳄文》劝告马来鳄们所说:“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归,以生以食。”虽然大海中的白鲸蓝鲸抹香鲸诸兄弟,也在被日本的捕鲸船打扰,但“无不容归”的大海,总要好过刀光剑影、污浊沉滞的长江吧。
  乌龟与蚌壳之外,这将是最后的“龙”。它们消失之后,杜甫与苏轼吟咏过的长江,会光荣地成为帮我们运输物品的水上公路,成为我们伟大工厂的下水道。在工业时代,神话、田园与诗本来就是梦想。就像我现在,在武汉的黎明,离长江两三公里外的书房里写这篇文章,窗外的工地尚在轰鸣,江上汽笛声声,还去梦想远眺江豚出没拜月,气出吓吓声,飞廉兄,这是多么的满肚皮不合时宜呀!
  2013,11,25,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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