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谁害怕无人区的狼

 啸海楼 2014-01-03

谁害怕无人区的狼

—— 西藏林调队笔记

宋金波 昨天 11:34

天刚亮从狮泉河出发,到改则县城已经晚上十点。我和旦达直奔酒馆。有窗户可以看见月亮。那面巨大焦黄的月亮挂在清澄天际,照了一路,暖暖的颜色简直不像十二月的藏北。

就算是冰冷的啤酒也会把人喝热。我向旦达敬酒,满怀感谢与忧伤:“旦达,谢谢你,从狮泉河专门送我到改则。”

阿里地区林业公安分局局长旦达在新疆当了太久的兵,舌头像好些新疆汉人一样粗直,带着鼻音,表示不满:“不要这么说嘛!你陪尼玛局长考察了一个月,是工作嘛;再说,你不是说以后不一定有机会来了嘛,老朋友么,没时间了,本来送你回拉萨都应该的嘛。”

我信。七年的老朋友了嘛。

(资料图:本文作者在无人区考察期间图片;左一为旦达。)

我和旦达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改则,我带队搞羌塘野生动物普查,旦达和索南局长,从狮泉河到改则等着。就在这个酒馆楼下。改则县城向北直驱三百公里,就到了无人区。旦达那时候刚从部队回来没多长时间,严肃得要命。

我说旦达,咱们那次在无人区跑了两个月,事情可不少啊。追偷猎的人,差点开错枪。晚上有狼在帐篷边转悠,第二天你开车追了半天,打了几枪,连根狼毛都没打到,我当时想,你不是说自己在部队神枪手吗,枪法咋这么差呀?那天晚上高压锅坏了,斧头菜刀砍不开,你倒好,直接打了一枪,打开了。你都还记得吧?

旦达咧开大嘴:“哪会不记得。可能是这样的哈,新疆的狼坏,吃人;西藏的狼老实,我下不了手。”

我说旦达,那次过河要探路,你二话没说鞋没脱就下河了,冰河啊,上来时冻成那样。我当时佩服的要命,铁汉子啊。

旦达说:“对对,你还把自己备用的棉鞋给我穿了,要不我真惨了。也要感谢你呀。你也不错,后来迷路,油不够了,只能回去一辆车,你说自己留下。我还在想,这个汉族小伙子,胆子还不小。”

“嘿嘿,旦达,那是我第一次带队考察,总得装点样子吧。不过要是第二天咱们没找到路……”

旦达笑了:“那也没什么怕的。今年3月,我们在北面巡逻,抓了个偷猎的青海回族老头。拉着走了两天,逃了。追都不想追他——那是无人区的核心区,东西南北,随便他走,都得走10多天才见得到人和公路。我们还想,他空着手,要是还能活下去没喂狼,那就是命大不该被抓了。结果过了两天,我们的车也坏了。我们走了七天七夜才到公路上。”

“七天七夜?”

“七天七夜。白天晚上都得走,晚上看着星星走。晚上冷,不走也呆不住。我们运气算好了。再晚两天,体力就不行了。吃的三天就没有了,打了两只白屁股(作者注:藏原羚),吃生的。我枪法还是挺准的,哈哈。”

“都不害怕吗?”

“新分来的一个年轻干警,后来吓哭了。我每次都跟他说,还有一百公里就到了。到后来,肚子空的,昏昏沉沉地走,不管,也不想了。最多,牺牲了呗。有什么?”

(资料图:本文作者在无人区科考期间遭遇藏羚羊群。)

对这个话题,旦达兴趣不大,说那七天七夜,还不如说起他在朗玛厅喝醉了打的一架,能让他眉飞色舞。西藏阿里、那曲偷猎者不少,巡逻每年都有,可哪有可可西里出名。西藏的林业公安不好意思贬低可可西里的的同行,常常自嘲,说咱们该凑钱拍部戏啊,这样子白吃苦了。看旦达这样子,虽然长得像武松,拍戏,还是懒得去的。

我对旦达说,上次,我和我们厅的老卢,卢专家,你知道吗?一起到雅鲁藏布大峡谷。回拉萨,坐一辆车。车上还有北京一个画报的记者老成。不知怎么就聊起老卢“遇险”了。当时在大峡谷的瀑布群嘛,很壮观,也很吓人。老卢摔了一跤,身上没栓保险绳,倒下时还踢到了科考队摄影师的三脚架。当时我们都在雅鲁藏布大峡谷瀑布边上的一个大石头上,特别湿滑。但是我保证,他那一跤没有任何危险,他跌倒的地方是一个凹陷的坑,而且离石头边缘起码还有七八米远。

但是在老卢的嘴里,所有的场面都变成了动人心魄的镜头:老卢由于专心拍照忘记栓保险绳,脚下一滑向瀑布边缘迅速滑去,这时,科考队的摄影师急中生智,想到了最后的办法,用沉重的三脚架将老卢从鬼门关挡了回来。

“你看到了的老成,那是雅鲁藏布大峡谷瀑布的下面啊,水汽冲起来都有一千多米高,钢筋扔下去也会立刻打成结的。我这条命啊,是捡回来的。”老卢沉重地说。

记者感动了。两个五十多岁的人眼睛里闪起泪花。记者老成就说,老卢,你这何苦呢?

老卢表情恬静下来,脸上仿佛有了神圣的光,说:“谁让我热爱西藏的野生动物保护事业呢。这就是命运。”老成说:“老卢,我要给你写一篇文章。像你这样的人,不宣传出去,太可惜了。”老卢说,“这不算什么。上次去无人区巡逻,车坏了,我们走出来,走了四天,才叫危险。”说着,他到包里摸了一会儿,从一个笔记本里拿出一张纸,说,老成,你读读。

我停了一会儿,对旦达继续讲,“那是一封遗书,是他去无人区巡逻向外走时写的。老成边读边掉眼泪。路况不好,眼泪颠着往下流。”

旦达瞪大了眼睛:“你是说他那封遗书?简直是个笑话。我们一起去的人都知道,本来已经用卫星电话联系上救援了,车上有吃有喝,他非要走出去。每天都拖拖拉拉,还要带着帐篷和罐头,一天的路拖成了三天没走完。眼看着到公路了,躲在帐篷里不出来,说心脏病快犯了,准备牺牲在无人区。等到了安全的地方,他从口袋里扯出纸来念,说是在路上写的遗书。什么‘为了西藏野生动物保护事业,死而无憾’,把我们都笑坏了。就那两天的路,像登过珠峰一样。我跟你说,那次绝对没什么危险,我向毛主席保证。”

“可是旦达,”我说,“他这封遗书放在身边,带到墨脱又带了出来,又刚好能拿给北京的记者看哩。”

我觉得旦达仍然像以往一般正直勇敢,无所畏惧,我很欣慰,觉得告别的时候到了。我端起酒杯:“旦达,不管咋说,感谢你能送我到改则……”

旦达干掉冰凉的啤酒,搂着我的肩膀笑了起来:“宋工,其实,我这次来改则,一个是送你,一个,是到那面,”他向北指了指,压低了声音,“无人区现在有人开金矿,几个老板,我都认识了,去转一圈就行,保护区里,我们说了算。怎么办,到手的钱,能不收?”

我握着旦达的手,想说这是违法的,不该这么做,但没说出口。窗外的月色已经回复苍白,旦达戴上警帽披住军大衣蹬蹬蹬下楼而去,我与无人区的告别从柔软记忆中掉落,在午夜的羌塘,冻得硬梆梆的。

(责任编辑:余江波)

阅读(5.6万)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