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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学大观】从当代价值观看王学裂变与晚明的“实心实学”

 木立 2014-01-05

一、“实心实学”是明清之际市民阶层启蒙精神的反映

明清之际是一个内忧外患、“天崩地解”的时代。从社会经济层面,在中国宗法社会重农经济开始解体、走向衰落的同时,旧社会母体中孕育着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萌芽得到进一步发展,由资本主义的小业主和商人构成的市民阶层已活跃在社会舞台上。他们是当时先进生产力的代表,是社会发展前进方向的代表。从学术文化层面,不仅面对着“西学”异质文化的挑战,而且随着宋明理学末流空疏之弊的暴露,代表市民阶层利益和愿望的实心实学家,已经清醒地认识到“救弊之道在实学,不在空言。在由虚返实的实学思潮影响下,阳明后学中的有识之士,在同以王畿为代表的“四无”(无心、无意、无知、无物)说的辩论中,着重发挥阳明心学中的实学思想,把“实心”与“实学”结合起来,纷纷构建各自的“实心实学”思想体系。实心实学家通过对王阳明“心学”的修正与转型,由内圣之学转向了外王之道。这一价值观的转变,是明清之际市民阶层启蒙精神的集中反映。

明清之际,“实心实学”的主要流派有三:以黄宗羲(1610-1695)、陈确(1604-1677)为代表的浙东学派;以王艮(1483-1541)、罗汝芳(1515-1588)、何心隐(1517-1579)、李贽(1527-1602)为代表的泰州学派:以袁宏道(1568-1610)、傅山(1607-1684)、李颙(1627-1705)、唐甄(1630-1704)为代表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实心实学家(还有顾炎武、王夫之、方以智、朱舜水、颜元等实学大师。转者按)。他们在学脉上虽不是王学后裔,但他们却深受王学思想影响、同属于王学后裔的实心实学家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明清之际的实心实学家,虽然主要源于阳明心学但是它又超越后期的心学,他们在价值观上,具有明显的实学特征。

从学脉上,黄宗羲、陈确同师承于王学殿军刘宗周,但是他们不同于空谈心性的王畿等王门后裔。他们具有高度的经世实学倾向,黄宗羲把王阳明的“致良知”诠释成为“行良知”,强调内圣之学一定要落实到经世致用上。黄宗羲针对明末“学道与事功判为两途”的空疏学风,大力提倡“经术所以经世”的思想。他指出:“儒者之学,经天纬地。而后世乃以《语录》为究竟,仅附答问一二条于伊洛门下,便厕身儒者之列,假其名以欺世。治财赋者,则目为聚敛;开阃捍边者,则目为粗材;读书作文者,则目为玩物丧志;留心政事者,则目为俗吏。徒以生民立极、天地立心、万世开太平之阔论钤束天下。一旦有大夫之忧,当报国之日,则蒙然张口,如坐云雾。世道以是潦倒泥腐,遂使尚论者以为立功建业别是法门,而非儒者之所与也。”(《赠编修弁玉吴君墓志铭》,《南雷文定·后集》卷三)认为要医治这种空疏学风,只有提倡经世实学,做到“大者以治天下,小者以为民用。”(《今水经序》)提出“凡不切于民用,一概痛绝之。”在他看来,只有经世实学才是医治明清之际空疏学风的一剂良药。

李贽是明朝晚期的著名启蒙思想家,他的学术与龙溪、泰州学派有着密切的关系。由于王龙溪的影响,李贽转而学习王阳明的心学。从直接师承关系来说,王艮的儿子王襞是他的老师。所以,王门的泰州学派和龙溪学派,都对李贽思想产生过重大影响。从李贽的学术交往上,他与阳明心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曾编撰过《阳明先生年谱》、《阳明先生道学钞》、《龙溪王先生文录钞》、《批评龙溪语录钞》、《评赵文肃公集》等王学著作。李贽针对明末“德行为二”的空谈之风,认为“夫圣人在上,教由于一,成德成行,二之则不是矣。”指出当时儒者“德自德而行自行”是小人之儒,“予是以不避忌讳切骨而论之,要使人务实学。道期心得,堕体黜聪,心斋坐忘,则庶乎不愧君子之儒,可从列于德行之科矣。否则,予矜名誉而误后儒,岂不痛哉!”(《藏书·行业儒臣论》)李贽在《焚书》、《续焚书》等著作中,多次提到“实学”这一概念,赞赏学者一“以实学推许前辈”,提倡“实政”,反对“德行为二”的空谈之论。

唐甄不仅“尊孟(子)”,而且“法王(阳明)”,在学脉上虽属於阳明“心学”一派,但是他针对王学后裔“功不出于心性”的观点,大力宣传“事功型心学”,认为“内圣”与“外王”、修身与治世、心性与事功是统一的。他指出:“修非内也,功非外也”,修身与治世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身之于世,犹龙蛇之有首尾也,犹树木之有本枝也。存其首而断其尾,培其根而去其枝,岂有龙蛇草树哉!”又指出:“周天下(功遍及于天下),所以完心体也;完心体,所以周天下也。完心若是,于治功也何有!”这是“君子尽性之实功也,是乃所谓一也。”(《潜书·良功》)从修身与治世统一的观点出发,他尖锐地批评了“儒者不言事功”的虚空之论,指出:“儒者不言事功,以为外务。海内之兄弟,死于饥馑,死于兵革,死于虐政,死于外暴,死于内残,祸及君父,破灭国家。当是之时,束身锢心,自谓圣贤。世既多难,己安能独贤!……盖一失,即半失矣,焉得裂一而得半也!”(同上)在他看来,世上“岂有功不出于心性者哉!功不出于心性,是无天地而有万物也。岂有心性无功者哉!心性无功,是有天地而不生万物也。”(同上)他根据“言道德必及事业”的观点,提出“修身治天下为一带”的命题。认为“身世一气,如生成之丝;身世一治,如织成之带;不分彼此,岂可断续!”(《潜书·性功》唐甄进一步把事功视为衡量圣贤的标准,认为“生贵莫如人,人贵莫如心,心贵莫如圣,圣贵莫如功。”他以舟车为例论证说:“车取其载物,舟取其涉川,贤取其救民。不可載者,不如无车;不可涉者,不如无舟;不能救民者,不如无贤。”

唐甄谈心性必强调事功。在《潜书·性才》中,他针对“人人言性,不见性功”的空性之论,认为“穷天下之理,尽天下之事,皆在一性之中。”人性虽“居于虚”,浑然无物,但仁、义、礼、智四德之功皆从性中出。“古之能尽性者,我尽仁,必能育天下;我尽义,必能裁天下;我尽礼,必能匡天下;我尽智,必能照天下。”性德与性才是统一的。心学末流只讲性德而不讲性才(功利),是一种片面性的错误观点。

唐甄十分赞扬王阳明的“知行合一之教”。他针对王学末流的“知行为二”的观点,主张把“良知”与“实功”有机地结合起来,认为“知行合一者,致知之实功也。”(《潜书·知行》)肯定“良知可致,本心乃见,仁、义、礼、智俱为实功。”(《潜书·宗孟》)将阳明的“良知”落实到治国的实功上。“实心”就是“仁义礼智”四德,“实功”就是“仁能济天下”、“义制天下”、“礼能范天下”“智能周天下。”(《潜书·宗孟》)所以,他提倡“治道贵致其实”(《潜书·权实》),反对空谈,反对浮夸和各种形式主义。

从上述可知,明清之际实心实学家从不同层面、不同角度深刻地揭露了宋儒特别是王学末流的空疏之弊,全面地论证了知与行、心性与事功、性德与性才、修身与治世、讲学与从政诸方面的统一,从而完成了由重在内圣之学转向重在外王之道的转化,从而为明清之际实心实学家的经世实学价值观提供了理论根据。由内圣之学转向外王之道,既是明清之际由虚返实时代精神的理性表现,也是对宋明理学特别是王学末流空疏误国的哲学反思。

二、实心实学对阳明心学的修正与转型

明清之际实心实学家不仅强调外王之道的“实学”,而且在“实心”上也对王学作了修正与转型。他们是如何对王阳明心学进行修正与转型的呢?他们根据时代精神从四个方面作了修正与转型。

(一)以“情欲”释心

宋明时期,不管是程朱理学还是陆王心学,在理欲之辩上,皆主张“存天理,灭人欲”,把天理与人欲对立起来,把“情欲”从“实心”中剔出去,否定人的情欲的合理性和正当性。

实心实学家虽然源于心学,但是在人心上既不是以“天理”释心,也不是以“良知”释心,而是以“情欲”释心。明代王艮、何心隐、李贽和清代陈确、唐甄,都是以“情欲”释心的实心实学家。

从本体论角度,身与心、灵与肉之间,何者为本?王阳明指出:“只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来太重,不问当死不当死,定要宛转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却丢去了。忍心害理,何者不为。若违了天理,便与禽兽无异,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过做了千百年的禽兽。”所以,王阳明主张以“心”为本,偏重于人的心灵,偏重于人的“天理”,偏重于人的精神。他说:“人者,天地万物之心也;心者,天地万物之主也。”在这里,王阳明所说的“心”即是“天理”、“良知”,主要指人的伦理道德观念,王阳明将它称之为“虚灵”、“精灵”、“灵明”,虽玄妙莫测,但远离百姓日用生活。

王艮在继承阳明心学的基础上,站在时代精神的高度和市民需求的立场,赋于“心”以新的内涵。王艮偏重于“心”的物质层面,主张以“身”为本。他说:“吾身为天地万物之本也”。偏重于人身,偏重于人的物质需求,肯定“身”是人的生命存在的物质形态。认为物质性的血肉之身,不仅是“天下万物之本”,而且也是“天下国家之本”,从而把“身”置于本体论的至尊地位。他从“吾身为天地万物之本”的观念出发,提出了“尊身论”。他认为保存生命、延续生命是人类生存的合理要求和正当权益,理应得到重视,受到推崇,加以保护。

那么,王艮“尊身论”的主要内涵是什么呢?

一是“尊身”。王艮从本体论高度,将“尊道”与“尊身”同归于“至善”范畴。他在《答问补遗》中说:“身与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尊身不尊道,不谓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谓之尊道。须道尊身尊,才是‘至善’。故曰:“天下有道,以道殉(通“徇”,顺从)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必不以道殉乎人。”这句话的意思是,天下有道时,君子应现身彰道;天下无道时,君子应隐身守道,但是君子决不能以道屈从于世俗显贵。王艮认为以牺牲“道”逢迎世俗显贵,是一种“妾妇之道”,是下贱小人的一种可耻行为。

二是“修身”。王艮认为“尊身”并非天生固有,乃是长期“修身”的结果。只有注重“修身”,才能超越进退出处之道的差别而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和远大抱负,达则显身弘道,穷则隐身守道,在任何情况下都要维护“道”的至尊地位。因此,无论高低贵贱,人人皆应以“修身”为本。王艮指出:“圣人以道济天下,是至尊者道也。人能弘道,是至尊者身也。道尊则身尊,身尊则道尊。故轻于出则身屈而道不尊,岂能以济天下!”可见“尊身”与“修身”是密切相关的概念,“修身”是“尊身”的前提,“尊身”是“修身”的结果。只有“修身”,方可“立本”,“立本”即是“安身也。安身以安家而家齐,安身以安国而国治,安身以安天下而天下平也。”

三是“安身”。这是王艮尊身论的一个重要范畴。王艮将“安身”视作为人处事的最高境界,他说:“止至善者,安身也;安身者,立天下之大本也。”在王艮看来,“知安身而不知行道,知行道而不知安身”,都有偏颇之弊。一旦缺少生命的物质存在,丧失肉身的物质基础,如何安心、如何行道?如果不知“安身”,便失去了实行“仁、敬、孝、慈、信”的人格主体,这是一种不明智之举。

四是“保身”。他撰写的《明哲保身论》一文,是专门论述“保身”问题的。当人面对恶劣的境遇,在人处于重大变故乃至生死关头时,对于己身与外物的关系如何作出明智的选择,是一个重要的人生问题。中国儒家历来提倡“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美德和壮举。在王艮看来,“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只是“应变之权固有之,非教人家法也。”因为“吾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天下国家哉?”如果在保身全生的情况下能够为天下国家多作贡献,总比无谓地牺牲更有价值。王艮从理论上论证说:“知保身者,则必爱身如宝。能爱身,则不敢不爱人。能爱人,则人必爱我。人爱我,则吾身保矣。能爱人,则不敢恶人。不恶人,则人不恶我。人不恶我,则吾身保矣。能爱身,则必敬身如宝。能敬身,则不敢不敬人。能敬人,则人必敬我。人敬我,则吾身保矣。能敬身,则不敢慢人。不慢人,则人不慢我。人不慢我,则吾身保矣。此‘仁’也,‘万物一体之道’也。以之齐家,则能爱一家矣。能爱一家,则一家必爱我矣。一家者爱我,则吾身保矣。吾身保,然后能保一家矣。以之治国,则能爱一国矣。能爱一国,则一国必爱我矣。一国者爱我,则吾身保矣。吾身保,然后能保一国矣。以之平天下,则能爱天下矣。能爱天下,则天下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莫不尊亲,则吾身保矣。吾身保,然后能保天下矣。此‘仁’也,所谓‘至诚不息也’也,‘一贯之道’也。”在这里,王艮提出“爱身”、“敬身”的概念,不仅是协调人际关系的基础,而且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出发点。

综上所述,在王艮的“尊身论”中,“尊身”是总体原则,而“修身”注重于精神修养,“安身”偏于人身的物质存在,“爱身”与“敬身”旨在协调人际关系,“保身”则是在紧要关头所作出的人生抉择。它们从不同的侧面论证了“身之为本,家国天下之为末”的道理。

王艮从“尊身论”出发,在社会伦理观上,进一步提出了“百姓日用是道”的思想。宋明理学家心学家往往把“道”等同于“天理”,等同于“良知”。而王艮提出的“百姓日用是道”,只是“愚夫愚妇”的日常生活和生产活动。王艮认为“圣人经世,只是家常事。”在这里,主体不再是圣贤,而是“愚夫愚妇”一类的“百姓”;“百姓日用”主要是指“愚夫愚妇”一类百姓的吃饭穿衣的欲望和需求,这些就是“道”。他把“道”从天上拉到了人间,使不可捉摸的“天理”或“良知”变成了“家常事”。“百姓日用之道”是“愚夫愚妇能知能行者,圣人之道不过欲人皆知皆行。”“凡有异者,皆是异端。”王艮认为圣人追求的“天理”或“良知”,就是百姓追求的皆知皆行的“人欲”,二者是一致的。“百姓日用”是天经地义的,圣人的责任就在于满足百姓的人欲需求。这里,反映出了市民阶层要求个性解放,要求人我平等,要求尊重人的情欲价值的强烈愿望,具有反封建的进步意义。

何心隐在《寡欲》一文中,针对周敦颐“无欲”和王阳明的“存理去欲”之说,认为人天赋具有“性而味,性而色,性而声,性而安逸,性也。”(《何心隐集》卷二)肯定情欲是人的本性。指出天理与人欲并非是完全对立的,天理是“乘乎其欲者也。”所以,在理欲上,只能“寡欲”而不能“无欲”或者“去欲”。

李贽受到王艮的思想影响,也讲“尊身论”,虽含有重肉身、重情欲、重个体的内涵,但是他的“尊身论”是建立在的“顺性论”基础之上的。他认为“天下至大也,万民至众也,物之不齐,又物之情也。”既然众物不齐,那么,当权者就不要强天下之人以从我,而应该“就其力之所能为,与心之所欲为,势之所必为者以听之,则千万其人者,各得其千万人之心;千万其心者,各遂其千万人之欲。是谓物各付物,大地之所以因材而笃也,所谓万物并育而不相害也。今之不免相害者,皆始于使之不得并育耳。若肯听其并育,则大成大,小成小,天下更有一物之不得所者哉?是之谓‘至齐’,是之谓‘以礼’。夫天下之民,各遂其生,各获其所愿,有不格心归化者,未之有也。”按李贽的看法,对于民物之不齐应各从其性,并育而不相害,使百姓各从其欲,各得其所愿,此乃物各付物,也是“礼”之本意。从王艮加强万民之孝悌良知、以礼“齐物性”到李贽顺万民不齐之性,在认识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李贽强调物性之不齐,即所谓大成大,小成小,各遂其生,各获其所愿,让天下人均满足自我的情欲需求,是在承认“物性不齐”的前提下而实现的。因而他的理想政治局面是顺民之性,所谓“圣人顺之,顺之则安之矣。是故贪财者与之以禄,趋势者与之以爵,强有力者与之以权,能者称事而官,愞(同“儒”)者夹持而使。有德者隆之虚位,但取具瞻(音“沾”,“具瞻”摆样子给人看);高才者处以重任,不问出入。各从所好,各骋所长,无一人之不中用。”(《答耿中丞》,《焚书》卷一)李贽的理论虽然并非完美无缺,但他的主张仍然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当“天理”或“良知”的道德理性对人性的压抑过于严重时,势必会造成对个体人格的损害,而顺其性的主张无疑有利于人性的张扬并激发社会活力。李贽要求帝王只须体察百姓的欲求,然后顺其性以助成之即可。所以,他认为最理想的圣君是虚己以顺万民者。这种虚化帝王、悬置君主的观念,是一个极富启示意义的观点。李贽的“顺性论”源于王艮而又超越于王艮。

明清之际,陈确针对王阳明的“存天理,去人欲”的思想,认为“情、才与气,皆性之良能也。”(《气情才辨》)气、情、才三者是人性的表现。基于此,陈确肯定“人欲”是一个普遍存在的客观事实。他说:“富贵福泽,人之所欲也;忠孝节义,独非人所欲乎?虽富贵福泽之欲,庸人欲之,圣人独不欲之乎?”(《近言集》)不管是圣人还是庸人,既有“富贵福泽”的功利欲望,也有“忠孝节义”的道德欲望。除非是死人,方可谓“真无欲者。”(《与刘伯绳书》)他认为“天理”与“人欲”不是不相容的,而是“相参”的,即“人欲正当处,即天理也”;“人心本无天理,天理正从人欲中見。”由此他批评了宋儒周濂溪的“无欲作圣”思想。在他看来,“圣人只是一‘中’,不绝欲,亦不从(纵)欲”(《无欲作圣辨》)而己。

清代唐甄认为人生而具有“五欲”,主张“以欲为心”。他说:“盖人生于血气,气血成身,身有四官(指鼻、耳、口、眼),而心在其中。身欲美于服,目欲美于色,耳欲美于声,口欲美于味,鼻欲美于香。其为根为质具于有姙之初者,皆是物(指血气)也。及其生也,先知味,次知色,又次知服,又次知香。血气勃长,五欲与之俱长;气血大壮,五欲与之俱壮。”(《潜书·七十》)不管是“为士者贡举争先,规卿希牧而得贵”,还是普通百姓买田置房、“居货行贾而得富”,贫贱者“竭精敝神以求富贵”,都是“以求遂其五欲也。”由此可见,“生我者欲也,长我者欲也,人皆以欲为心。”(同上)在唐甄看来,“何谓有身?人有此生,惟知此身;徇名以显身,徇爵以尊身,徇财以肥身,是谓知身。”(《潜书·独乐》)认为人类要生存发展,就必须有衣食住行、钱粮财货之利,肯定每个人追求自我利益的合理性。否则,人类就无法生存与发展。所以,唐甄指出,宋儒“言义不言利”的观点是错误的。

唐甄从他的“以欲为心”观点出发,主张发展经济以养民富民的治国之道。为身养生而勤劳营作,本是人类的自然本能和本性。唐甄曰:“人之生也,身为重。自有天地以来,包牺氏为网罟;神农氏为耒耜,为市货;轩辕氏、陶唐氏、有虞氏为舟楫,为服乘,为杵臼,为弓矢,为栋宇;禹平水土;稷教稼穑;契明人伦;孔氏孟氏显明治学,开入德之门,皆以为身也。”(《潜书·病获》)“因生而思身,因身而思养,因养而思遇,因遇而思营,因营而思死”。人为了生存和发展,就必然要“思遇”、“思营”,寻求适合于为身养生的劳动营作而获取生存和发展的生活资料。“以欲为心”是从包牺氏至孔孟圣人的共同人性。

(二)以“私利”释心

宋明时期,不管是程朱理学还是陆王心学,在公私之辩上,皆主张圣人“无私之说”,把公与私对立起来,否定人的“私利之心”的合理性和正当性。

李贽针对宋明儒者的“公私之辩”,在颜钧“人之好贪财色,皆自性生”观点的基础上,认为“心”即是“私利之心”。”他写道:“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如服田者私有秋之获,而后治田必力;居家者私积仓之获,而后治家必力;为学者私进取之获,而后举业之治也必力。故官人而不私以禄,则虽召之必不来矣;苟无高爵,则虽劝之必不至矣。虽有孔子之圣,苟无司寇之任,相事之摄,必不能一日安其身于鲁也决矣。此自然之理,必至之符,非可以架空而臆说也。然则为无私之说者,皆画饼之谈,观场之见,但令隔壁好听,不管脚跟虚实,无益于事,祗(适,正好)乱聪耳,不足采也。”(《藏书·德业儒臣后论》)公开地宣称“我以自私自利之心,为自私自利之学。”(《寄答留都》,《李温陵集》卷四)从而彻底否定了“无私之说”存在的意义。

他认为,百姓之心不过是“势利之心”,“如好货,好色,如勤学,如进取,如财宝,如多买田宅为子孙谋、博取风水为孙福荫”之类的私我利己之心,而那些所谓的大圣大贤“亦人耳,既不能高飞远举弃人间世,则自不能为衣不食,绝粒衣草而自逃荒野也………则知势利之心亦吾人秉赋之自然矣。”(《明灯道古录》,《李氏文集》卷一九)而那些冠冕堂皇的伪君子,他们平日满口仁义道德,认为“尔为自己,我为他人;尔为自私,我欲利他;我怜东家之饥矣,又思西家之寒难可忍也”,其实他们“是自私自利之徒也”,“皆为自己身家计虑,无一厘为人谋者。”(《答耿司寇》,《焚书》卷一)这些冠冕堂皇的伪君子在本性上,也与寻常百姓是相同的,都是趋利避害,都是追求富贵利达的。一言以蔽之,“势利之心”是人们一切经济活动及其他行为的原动力。

李贽从人的趋利避害的自然本性出发,认为“人外无道,道外亦无人。”(《明灯道古录》,《李氏文集》卷一九)由此出发,他提出了“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的主张。指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物伦矣。世间种种皆衣与饭类耳。故举衣与饭而世间种种自然在其中。非衣饭之外更有所谓种种绝与百姓不相同者也。”(《答邓石阳》,《焚书》卷一)主张“率性而为”,即顺遂人的自然本性与自然需要而为。指出“人但率性而为,勿以过高视圣人之为可也。尧舜与途人,圣人凡人一。”(《明灯道古录》,《李氏文集》卷一九)在李贽眼里,圣人与凡人在人性上是一样的,都是率性而为的。

“人必有私”和“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就是李赞对人的自然本性及人的自我需要的独特理解。这一独特理解是对泰州学派王艮的“百姓日用是道”思想的继承和发挥,将“道”从天上转向人间,强烈地体现出“道”的世俗性特征,具有鲜明的功利主义价值取向。

李贽从“私心”论出发,对汉儒董仲舒的“不计功谋利”之说,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他写道:“汉之儒者咸以董仲舒为称首。今观仲舒不计功谋利云云,似矣。而以明灾异下狱论死,何也?夫欲明灾异,是欲计利而避害也。今既不肯计功谋利矣,而欲明灾异者,何也?既欲明灾异以求免于害,而又谓仁人不计利、谓越无一仁又何也?所言自相矛盾矣。且天下何尝有不计功谋利之人哉!”(《焚书》卷五)又写道:“董仲舒有正义明道之训焉,张敬夫有圣学无所为而为之论焉。夫欲正义,是利之也;若不谋利,不正可矣。吾道苟明,则吾之功毕矣;若不计功,道又何时而可明也?”(《德业儒臣后论》,《藏书》卷一)在李贽看末,世间一切人和事,都含有功利目的,离开了功利,正义就毫无意义。即使是圣人也不例外,而那些“不计功谋利”的儒者,其实是“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然也。”(《三教归儒说》,《续焚书》卷二)他们口头上标榜毫不利己,而行动上却无一处不利己,完全是一副伪君子的面貌。

李贽从“私心”论出发,从根本上否定仁、义、忠、孝纲常名教的存在价值。他写道:“夫君犹龙也,下有逆鳞,犯者必死。然而以死谏者相踵,何也?死而搏死谏之名,则志士亦愿为之,况未必死而遂有巨福耳。避害之心不足以胜其名利之心,以故犯害而不顾,况无其害而且有大利乎!”(《焚书》卷一)“子之贤不肖虽各不同,然为父者未尝不亲之也,未尝有恶之之心也,何也?父既有子,则田宅财帛欲将有托,功名事业欲将有寄,种种自大父来今皆于子乎授之,安能不以子为念也。”(《焚书·增补一》)由此可知,仁、义、忠、孝只是谋取一己之私利的借口,而求私利才是人的本性之所在。在李贽看来,仁、义、忠、孝、礼、义、廉、耻的纲常名教都是可鄙的、违背真心的谎言,只有追求自然本性中的“私利”、摆脱一切伦理道德约束的率性而为,才是唯一值得称道的善德。所以,李贽公开宣称“不必矫情,不必违性,不必昧心,不必抑志,直心而动,是为真佛。”(《焚书》卷二)

李贽生活于明朝中晚期,士风空疏、颓靡。李贽指出:当时学者之病是“但知为人,不知为己,惟务好名,不肯务实。”(《焚书·答李见罗先生》)当时学者都把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视作求取功名利禄的手段,没有人将它用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所以,他主张学者应当“要使人务实学道,期心得。”(《德业儒臣论》,《藏书》卷三三)李贽强调,学者之学,必在“百姓日用处”。他针对“学者之病”,“不免生菩提心,就此百姓日用处提撕一番,如好货,如好色,如勤学,如进取,如多积金宝,如多买田宅为子孙谋,博求风水为儿孙福荫,凡世间一切治生产业等事,皆其所共好而共习,共知而共言者,是真迩言也。于此果能反而求之,顿得此心,顿见一切贤圣佛祖大机大用,识得本来面目,则无始旷劫未明大事,当下了毕。此予之实证实得处也。”(《焚书·答邓明府》)可见,李贽所谓“心”,是在百姓“好货”、“好色”、“积金宝”、“买田宅”等经营活动中求得的,决非是理学家从“存天理,灭人欲”的虚伪说教中而获得的。

李贽从他的“私心”论出发,公开为工商业者辩护。李贽的家乡泉州,是当时资本主义萌芽发展较早的地区,耳濡目染,使他对工商业者多了一份理解,并公开地为工商业者辩护。他说:“商贾亦何可鄙之有?挟数万之赀,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关吏,忍诟于市易,辛勤万状,所挟者重,所得者末。然必交结于卿大夫之门,然后可以收其利而远其害,安能傲然而坐于公卿大夫之上哉!”(《又与焦弱侯》,《焚书》卷二)在中国古代重农抑商的社会制度下,商人的经营格外艰苦,而那些士大夫还在担心商贾会凌驾于公卿之上,这是毫无根据的。他们鄙视商人,认为商人重利轻义,为富不仁的思想,严重地妨碍了中国工商业的发展。在“大公无私”论的背后,隐藏的是封建专制王权对人民权利的无偿占有与剥夺。所以,要想发展中国的工商业,必须给工商业者以明确的私有权利,这样他们才能进行合法的、平等的商品交换。李贽的“私心”说,就是在为工商业者的私有权的合法性张目的。

清代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原君》篇指出:“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肯定人的本性是自私自利的。而这种“各自私”、“各自利”是与生俱来的,是人人如是的。人的这种欲求和利益,理应得到公开的承认与有效的保护。

陈确在《私说》中,认为无论是君子还是小人,都有“自私自爱之心。”他们的区别不是“无私”与“有私”,而是君子“私而笃”、“私而真”,小人则是“私而浮”、“私而假。”他对人皆“有私”论证说:君子虽敬人,但“敬其兄与敬乡人必有间矣”;君子于人无弗爱,但“爱其兄之子与邻之赤子亦必有间矣”,“爱己之子又愈于兄之子”;“君子之爱天下也,必不如其爱国也。爱国必不如爱家与身也”,“唯君子知爱其身而爱之无不至也。”这就证明“有私所以为君子”、“君子必无私”的观点是正确的。从愚夫愚妇“私其子”看,“食必欲其饱也,衣必欲其暖也。出与邻儿斗,则必助其子以斗邻儿。闻人誉其子,则冁然喜;毁其子,则艴然怒。”这也证明平民百姓的言行“皆从自私之一念”出发的。

黄宗羲、陈确生活在明末清初的江浙地区,当时当地资本主义工商业的萌发与发展,要求个体平等、社会公平已成发展趋势。而封建君主专制是一种束缚人、扼杀人的政治制度。因此,挑战、抨击乃至推翻这种悖人性、非人道的专制制度,被视为人类的解放和社会的进步。黄宗羲的“人各得自私,人各得自利”的理想社会,强调市民社会关系中的个体性、差异性,并予以合情的理解、合理的引导及合法的保护。从这个意义上,黄宗羲的“人各得自私,人各得自利”人性论,在当时具有重大的理论价值。正如恩格斯在《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里所指出的:“正是人的私欲,……构成了历史发展的杠杆。”充分肯定了“人的私欲”的社会价值。

宋明理学家提倡“存天理,灭人欲”,以剥夺人的感性生命价值,以维护宗法名分、纲常礼教,而使感性生命个体的人的主体地位丧失了。所以,明末清初的实心实学家多认为人的解放,首先是人的生存权,肯定人类本能的“自私”、“自利”欲望追求的合理性,从而把礼教制约下的“伦理人”还原为“经济人”,把人从“伦理本位”回归到“生命本位”,使人成为有生命意义的独立的物质个体。没有这种个体的人、经济的人,就永远不会有真正的“人权”。

黄宗羲指出历代专制君主高唱“天下为公”的口号,实际上它是护卫君主一己之“大私”的工具。他说:后之为人君者,“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明夷待访录·原君》)君主将“一己之私”说成是“天下之大公”,使人民群众“不敢自私,不敢自利”,正好使他们可以将天下之公利全部攫为己有。以天下为我一家的产业,传与子孙,将对人民敲骨吸髓的剥削看成我产业之花息。所以君主制度,乃天下之大害。黄宗羲对君主专制制度的批判,达到了中国古代思想家的最高水平,可以称为中国17世纪的“人权宣言”。

(三)以“快活(乐)”释心

在肯定以“情欲”和“私利”释心的同时,还必须指出这种“情欲”和“私利”如果不能以道德和法律加以适度约束,就有可能转向于纵欲主义和“奉私灭公”,而严重地危害健全人格和社会发展。泰州学派提倡的“快活”论,在肯定它的同时也要注意它的危害性。

“孔颜乐处”虽是宋明儒学的一个共同课题,但是各派对它的诠释是不一样的。这是如何构建艺术人生的时代课题。明代“心学”代表人物王阳明肯定为善最乐,以“良知”释“乐”,重于人的道德层面。他指出:“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准则。…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王阳明全集》上卷三《传习录下》)而他的后裔泰州学派则是以“快活”揭示“乐”的内涵,重于人的物质层面。

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亦悦乎心之本体。”(《心斋先生全集·语录》)认为“天性之体,本自活泼,鸢飞鱼跃,便是此体。”(黄宗羲:《明儒学案·泰州学案一》)他还进一步解释说:“良知之体,与鸢鱼同一活泼泼地,当思则思,思则通之,何尝缠绕?要之自然天则,不着人力安排。”(《语录》,《王心斋先生遗集》卷一)“乐”不仅存在于“心之本体”,而且也是生动活泼的,就像鸢一样自由飞翔,就像鱼一样自由游动,它的活动与“自然天则”相一致,没有丝毫的隔碍,更不需要任何人为的安排。

王艮以为“人心”本来是自然、流畅而快乐的。人之所以不快乐是由于物欲的蔽障所致。他说:“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乐是与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心斋全集·语录》)王艮认为“安身”既是道德活动目标,也是道德活动的最高境界。在王艮看来,只有把道德践履与“安身”统一起来,方可获得真正的“快乐”。若是人的道德活动不能“安身”,又有什么“快乐”可言?王艮将“安身”分为三个层次,他说:“安其身而安其心者,上也;不安其身而安其心者,次之;不安其身,又不安其心,斯其为下矣。”(《心斋先生全集·语录》)即认为身心皆安是“上也”,身不安而心安“次之”,身心均不安是“下矣”。在这里,王艮肯定“身心皆安”是修身的最高境界。在王艮看来,“杀身成仁”或“舍身取义”只是一种“应变之权固有之,非教人家法也。”道德实践与保身、安身乃至快乐是不可分的,快乐不仅是精神方面的心情流畅,而且也是与人的性命安全相关的。在王艮思想体系中,道德修养、保身与安身、快乐三者是紧密相联的,由道德修养而使人的心情流畅,由修养而达到保身也是快乐的必要条件,三者是统一而不可或缺的。王艮所谓“乐”,不限于王阳明的纯道德修养的“致良知”,而是将“保身”、“安身”理念注入到“乐”的内涵之中。这是他的“尊身”论思想的延伸与表现,也是王阳明“心学”由神圣性向世俗性、由精神层面向物质层面转化的时代精神的反映。

罗汝芳针对宋明儒者的“孔颜乐处”说,继承和发挥王艮的“乐”的思想,进一步提出了“快活”论。他说:“所谓乐者,窃意只是个快活而已。岂快活之外,复有所谓乐哉!生意活泼,了无滞碍,即是圣贤之所谓乐,却是圣贤之所谓仁。盖此仁字,其本源根柢于天地之大德;其脉络分明于品汇之心元。故赤子初生,孩儿弄之,则欣笑不休;乳而育之,则欢爱无尽。盖人之出世,本由造物之生机,故人之为生,自有天然之乐趣,故曰:‘仁则人也。’此则明白开示学者以心体之真,亦指引学者以入道之要。后世不省仁是人之胚胎,人是仁之萌蘖,生化浑融,纯一无二。故只思于孔颜乐处,竭力追寻,顾却忘于自己身中讨求着落。诚知仁本不远,方知乐不假寻。”(《泰州学派》三,《明儒学案》卷三十四)

所谓“快活”,也就是罗汝芳说的平民百姓的“只无愁是也。”(同上)他从婴儿的本能反应证明“乐”是“人之为生,自有天然之乐趣”,非外寻可得。他对“孔颜之乐”的释义,既不同于程朱理学,亦不同于阳明心学。他把神圣化的“孔颜之乐”完全降落成平民百姓的日用之道。在成圣指向上,程朱主张从下指上,超凡入圣,即通过“无欲主静”或“涵养存静”的工夫,达到“人人皆可成尧、舜”的目的。而罗汝芳则主张由上往下,即凡即圣,主张在“自己身中”讨求“自有天然之乐趣”,这就是“孔颜之乐”的“乐。”这种圣贤之乐就是凡人的“快活。”由此他指出理学家在自己身外竭力追寻“孔颜之乐”,是一种错误的做法。

那么,什么是“快活”呢?深受泰州学派思想影响的袁宏道从“怕死”观点出发,把“快活”引向了纵欲主义,认为“死而等为灰尘,何若贪荣竞利,作世间酒色场中大快活人乎?”(《为寒灰书册寄郧阳陈玄朗》,《袁宏道集笺校》卷四十一)他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对“快活”的内涵作出了具体的说明。袁宏道从“率性而行,是谓真人”的价值观出发,认为人生“真乐有五,不可不知。”他所说的“真乐有五”是:“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安,口极世间之谭,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后度曲,宾客满席,男女交舄,烛气熏天,珠翠委地,皓魂入帷,花影流衣,二快活也。篋中藏万卷书,书皆珍异;宅畔置一馆,馆中约真正同心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识见极高如司马迁、罗贯中、关汉卿者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书,远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千金买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数人,游闲数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将至,四快活也。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资田地荡尽矣。然后一身狼狈,朝不谋夕,托钵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五快活也。士有此一者,生可无愧,死可不朽矣。”(《与龚惟长先生》,《袁宏道集笺校》卷五)在这里,袁宏道认为尽量地享受物质生活,尽情地享受文化娱乐,标新立异地著书立说,然后“一身狼狈”、恬不知耻地沿街乞讨。这就是袁宏道心中的“快活”。如何才能达到人生“快活”境界呢?他从“适己”(或“自适”)的立场,认为人要“快活”就必须“去官”不为官所役、“去名”不为名所桎。他说:“大约世人去官易,去名难。夫使官去而名不去,恋名犹恋官也。为名所桎,犹之桎于官也,又安得彻底快活哉?”(《与朱司理》,《袁宏道集笺校》卷一一)只有“去官”又“去名”,既无外在的礼、乐、刑、政的束缚,又无内在的是非、荣辱、善恶、美丑的节制,与“市井屠沽”之流“浑沦作一团”,一切径情直遂,方可“彻底快活。”罗汝芳、袁宏道提倡的“快活”论,在当时虽有反对以封建礼教约束人心自由的个性解放,肯定人的生活意欲的合法性,具有近代进步的历史意义,但它包含的纵欲主义倾向,是应当加以批评和高度警惕的。

(四)以“童心(真心)”释心

“实心实学”不仅与只谈“天理”“良知”而不讲“情欲”、“私私”的“虚学(空虚之学)”相对,而且也与口是心非、言行不一的“假学(虚假、虚伪之学)”相对,这种“实”与“虚”、“真”与“假(伪)”的对立表现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

李贽从实心实学的立场出发,针对当时社会普遍存在的“伪学”或“假学”,他提出了“童心”说,即以绝假纯真的“童心”,否定那些被世俗功利所异化的“假心”。他说:“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童心说》,《焚书》卷三)童心即是人生最初的真心。但在世俗社会中,人们为了各种利益,掩盖了自己的真心,由“真人”变成了“假人”。他又说:“由是而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人喜;以假文与假人谈,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喜。”(同上)“童心”既被情欲見识和读书义理所障,则言语不由衷,政事无根抵,文辞不能达,随之而必然出现的是“以假人言假言,事假事,文假文”,乃至“满场皆假”(同上)的可悲局面。在程朱理学官方化以后,人们谈理学只是为了生计,为了仕途,为了虚名,人性都被异化了。“童心”或“真心”的丧失,进而导致社会是非标准的丧失。为此,李贽大声呼吁要想挽救社会危机,就必须恢复人的真心,保持“童心常存”。

《童心说》是李贽的叛逆精神的集中体现。首先,李贽戳穿了由唐代韩愈虚构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的道统论。李贽认为这套说法是虚构的“大谬”,他指出:“道之在人,犹水之在地。人之求道,犹之掘地而求水也。然则水无不在地,人无不载道,审矣。而谓水有不流,道有不传,可乎?”(《德业儒臣前论》,《藏书》卷三十二)如果真的如宋儒所言道绝于孟子,那么从秦汉到五代,中间千数百年,人们岂不是要渴死!况且以得不传之道自居的宋代,“奄奄如垂绝之人”,为什么“反不如彼之失传者哉!”(同上)从而揭穿了“好自尊大标识”的程朱之流的虚假的鬼把戏。实际上,这等于掐断了程朱派视为命根子的正宗的道统血脉。

其次,李贽激烈地批判程朱理学的空疏误国。儒学本是内圣与外王兼顾,经过“汉儒之附会,宋儒之穿凿”(《续焚书·三教归儒说》),理学已成为单纯的内圣之学。这种高谈心性,回避事功的最直接的后果便是宋室的卑弱衰微,终遭灭顶。李贽毫不留情地嘲弄朱熹:“道(理)学之受祸,晦翁导之也。……吾意先生当必有奇谋秘策,能使宋室再造,免于屈辱。呼吸俄顷,危而安,弱而强,幼学壮行,正其时矣,乃曾不闻嘉谋嘉猷。入告尔后,而直以内待为言。是为当务之急与?或者圣人正心诚意之学。直以内待一身而设?顾不在夫夷狄中国之强弱矣。则又何贵于正心诚意为也?”(《行业儒臣·赵汝愚(附韩侂胄)》,《藏书》卷三十五)由此看来,所谓的理学不过是“画饼之谈,观场之见”的“假学”。

第三,李贽无情地抨击了“道学先生”的虚伪无能,刚愎自用。在李贽看来,儒者可分以下四类:鄙儒、俗儒、迂儒、名儒。“鄙儒无识,俗儒无实,迂儒未死而臭,名儒死节狥名者乎?最高之儒,狥名而已矣。”《(续焚书》卷一《与焦漪园太史》)所以,“儒者之不可以治天下国家,信矣。”《(藏书·世纪列传总目后论》)这些讲道学者“平居无事,只解打恭作揖,终日匡坐,同于泥塑,以为杂念不起,便是真实大圣大贤人矣。……一旦有警,则面面相觑,绝无人色。甚至相推委以为能明哲。”(《焚书·因记往事》)天下国家,势必败在这些无用小人的手里。这些讲道学者不仅百无一用,而且道德虚伪,心口不一,言行相违。李贽在《初潭集》、《焚书》中,对他们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开口谈学,便说尔为自己,我为他人;尔为自私,我欲利他;我怜东家之饥矣,又思西家之寒难可忍也;……以此而观,所讲者未必公之所行,所行者又公之所不讲,其与言顾行,行顾言何异乎?”(《答耿司冠》,《焚书》卷一)“彼以为周、程、张、朱者皆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既已得高官巨富矣,仍讲道德,说仁义自若也;又从而哓哓然语人曰:‘我欲厉俗而风世。’彼谓败俗伤世者,莫甚于讲周、程、张、朱者也。”(《又与焦弱侯》,《焚书》卷二)儒者“直至今日,则为穿窬之盗矣。其未得富贵也,养吾之声名以要朝廷之富贵,凡可以欺世盗名者,无所不至。其既得富贵也,复以朝廷之富贵养吾之声名,凡所以临难苟免者,无所不为,岂非真穿窬之人哉!”《贾谊》,(《焚书》卷五)“流弊至于今日,阳为道学,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然也。”(《三教归儒说》,《续焚书》卷二)李贽以他的犀利笔锋把那些“高屐大履,长袖宽带,纲常之冠,人伦之衣”(《赞刘谐》,《焚书》卷三)的道学家的层层画皮剥了个精光,其丑恶、肮脏、伪善的真面目在人们的面前暴露无遗。

李贽的《童心说》不仅有历史意义,而且也有重要的现实价值。在现代市场经济中,由于利益驱动而出现的各种各样的“假”病,也是令人深恶痛绝的。企业经营者由于丧失了“真心”,不仅生产假农药、假化肥、假种子以坑害农民,生产假酒、假药、毒牛奶以残杀生命,而且还有形形色色的假公司、假广告、假包装、假承诺,甚至还有假警察假官吏等等。“打假”竟然成了社会关注的主要“焦点”之一,造成资源的大量流失。要医治这一切社会上的假病,除了加大法治力度外,从思想上继承和弘扬李贽的“童心”说尤为重要。李贽为了反对宋明的假道学家和他们的“虚伪之学”,认为只有具备“绝假纯真”的童心,方可成为真人。“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只有具有“真心”的“真人”,方可无“假人”、“假言”和“假文”。这些至理名言虽说是在17世纪提出的,但在现代社会并没有过时,仍然是医治当今“虚假之病”的一剂良方。因为假言、假事、假货皆由“假人”而成。所以,只有将失却了“真心”的假人经过道德修养,从纯功利中解脱出来,还原成“诚实无妄”的“真人”,方可无“假人”、“假言”和“假文”,现代文明之假病也就自然消失了,失落的信誉资源又会重新找了回来。只有在“实心实学”的道德原则指引下,才能保持市场经济的健康发展。

三、三点结论

通过对明清之际“实心实学”的解析,使我们在对“实心实学”的认识上,有了三点新的看法:

(一)在“实心”内涵上,不只限于“天理”、“良知”的道德层面,而且也含有“情欲”、“私利”和“快活”的物质层面,“实心”具二元互容二元互转的倾向。当着社会主流思潮片面地强调道德理想和泛化道德功能而忽视、贬低和压抑人的物质利益,严重地阻碍了社会生产和商品经济发展的时侯,道德层面的“实心”就有可能转化为物质层面的“实心”;同样地,当着由于社会片面地强调人的物质生活而忽视人的精神价值,导致了许多严重的精神疾病的时侯,物质层面的“实心”也有可能向道德层面的“实心”转化。无论是个人还是国家,必须在“实心”二元结构中找到平衡点。人的社会价值,既有群体价值,也有个体价值,二者是互相补充、互相促进的,“私”与“公”並非是绝对不相容的,“无私”之说是一种虚构的观点。在公私之辩上,“公而无私”或“私而无公”都是片面性的看法。只有把“私”与“公”结合起来,做到公私互谋共赢。日本公共哲学共働研究所提出的“活私开公,公私共谋”的观点,是一种有益的理论探索。

(二)在对“实学”的认识上,“实学”不仅与“虚学(空虚之学)”相对,而且也与“假学(虚假、虚伪之学)”相对,这种“实”与“虚”、“真”与“假(伪)”的双重对立,表现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只是时代不同表现形式也不同而已。明清之际的“真”与“假(伪)”的对立,主要是进步学者对“假道学”或“伪道学”双重人格的批判,而我们现在对“假(伪)”病的揭露,主要是集中在国内外市场经济中的“假人”、“假言”和“假事”上,暗合明清之际的实心实学。

(三)不管是“实心”的二元结构和互转,还是“实学”与“虚学”、“实学”与“伪学(假学)”双重对立,其文化社会内涵和具体表现形式,都有其深厚的社会经济根源,都是时代精神和价值观念的集中反映和表现。直到今天依然值得研究学习。

 

(原作:葛荣晋。原载《中共宁波市委党校学报》2009年1期。录入编辑:乾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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