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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石记

 杂货店伙计 2014-01-17

 

九月深秋,于泰山西麓觅得美石一块,如获稀世之珍宝、绝代之佳人。

 

石色苍黛,形体浑圆,其上红筋绿纹,错落斑斓,有丹青点染水墨之妙。图面写意洒脱,气息生动,完全以才气使笔,无一丝俗手匠气,正是我欣赏的浪漫恣肆。对视良久,忽然领悟:这不是白居易的《忆江南》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摇曳中心的一片飞红,正如水草丛中跃然而出的一朵江花;而花侧那道曲折的绿,正是蓝波荡漾的一脉春江。好一个“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此图一解,众人皆微笑点头,搓手称是。

 

这块混沌,亿万斯年,造化阴阳,阅尽沧桑。松风,溪月,云雷,烟霞,待落到我的手上,已经修炼成了一阕老词,一幅古画。不去补天,不去填海,只来和我会盟今生,这石头,肯定是着了通灵的情韵。

 

天下奇石,各具其美。与太湖灵璧“瘦、皱、漏、透”的南方秀丽派赏石标准不同,泰山奇石挟北方大山之巍峨,沉稳厚重,粗犷雄浑,当确立其壮美派审美取向。我的看法,以“形、色、纹、意”为鼎之四足,泰石之美,当在“浑、沉、韵、深”四个字上。浑,石形浑然厚朴,清水芙蓉,如李太白写莲。沉,石色凝重沉郁,墨彩堆积,如黄宾虹作画。韵,石纹奇妙美丽,致韵无俗,如黄庭坚论书。深,石意蕴藉深远,渐入佳境,如顾恺之吃甘蔗。如此,方能体现泰山雄伟博大、瑰丽精深之气。今日这块佳石,形浑,色沉,纹韵,意深,画意诗情,四美俱备,望之浑厚华滋,令人神酣心醉。

 

雅士好奇石,历代皆有佼佼者。唐朝牛李党争的宰相主角牛僧儒和李德裕,都是嗜石如命之人。牛僧儒朝夕与石为伍,常为之闭门谢客。他对石头的感情,待石如宾友,亲之如贤哲,重之如宝玉,爱之如儿孙。其人清廉,但对石头则是来者不拒,另当别论。按白居易说的:“公之僚吏多镇守江湖,知公之心惟石是好,乃钩深致远,献瑰纳奇,四五年间累累而至。公于此物独不谦让,东第南墅,列而置之。富哉石乎!”苏州刺史送他一块奇状绝伦的太湖石,他 “似逢三益友,如对十年兄”, 不但自己长诗吟之,还力请石友刘禹锡、白居易酬答唱和,三家歌诗皆成咏石名篇。牛僧儒政治上的死敌李德裕,好石之心有过之无不及。筑平泉山庄,收藏名花奇石。曾诗云:名山何必去,此地有群峰。临终遗言:以平泉一树一石与人者,非佳子弟也。宋人刘克庄评论二位:牛李势如冰炭,惟爱石如一人。至宋,又出了两位玩石大家:苏轼苏东坡,米芾米元章。苏轼曾有书屋雪浪斋,即是因一块雪浪石得名。他在扬州获得两块岭南佳石,一白一绿,视为稀世之宝。尤其绿色一块,冈峦迤逦,妙不可言,他取杜甫“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洞天”诗意,呼之为仇池。驸马都尉王诜听闻后以诗相求,说要借来一观。东坡知其意在夺石,遂提出须拿韩幹的牧马图交换赏览。王晋卿面露难色,只得苦笑作罢。西园雅集的上乘好友,对心爱之物却是寸土不让,先把感情搁置一边。五岭莫愁千嶂外,九华今在一壶中。苏轼途经湖口,在李正臣家见到“壶中九华”一石,惊叹之余,直想怀抱而走:念我仇池太孤绝,百金归买碧玲珑。无奈迁贬路上,无暇顾及。只能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八年后又过湖口,异石已被人买走,九峰再不知去向。东坡怅然涕下,一声“尤物己随清梦断”,令人不胜唏嘘。东坡旷世高才,涉猎多多,而他最看重的那块巨石是赤壁,是让他写出“大江东去”和前后双赋的如画江山。米芾爱石则更是神魂颠倒。拜石为兄为丈,即是他干的好事。每日石不离手,谓之“握游”。上司责怪他弄石误事,他连连取出袖中鬼斧神工的绝妙:“如此石,安得不爱?”谁料那上司劈手夺下,扔一句“非独公爱,我亦爱也”,闪身登车而去。米颠后悔不迭,只恨自己抽手慢了些。陆游诗云:花如解笑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凭此一句,可知风月轩主人也是石头的知音。片石何状,天然自若。元朝赵孟藏石甚丰,府中有垂云、沁雪、香山、太秀丽华等等。明朝徐霞客云游山水,最为大理石的天然画图所倾倒:从此丹青一家皆为俗笔,而画苑可废矣。清朝蒲松龄、郑板桥、曹雪芹,无一不是石头行里的大玩家。蒲松龄觅石写石,在老藤绕屋、怪石当门的石隐园,听蛙鸣,观鱼跃,会狐仙,完成了他的聊斋。郑板桥画石论石,曾云:“米元章论石,曰瘦,曰皱,曰漏,曰透,可谓尽石之妙。东坡又言石文而丑,一丑字则石之千态万状皆从此出。彼元章但知好之为好,而不知陋劣中有至好也。东坡胸次,其造化炉冶乎。”他知晓丑美互妙之理,发出“丑而雄,丑而秀”之新观。其所画,有兰有竹有石,有节有香有骨。所谓“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败之石,千秋不变之人”。其书法,乱石铺街,也是一片怪石。雪芹兄更不必说,一部怀金悼玉的红楼梦,正是一篇石头的笔记。雅爱高趣,有益身心。人爱美石,是对造化神奇的怜惜珍重,是对诗意情怀的寄寓交托,简单却深沉,风雅亦高尚。文人的介入,让石文化提升了品位,形成了理论。不独赏石,一切艺术的灵魂,其实都是文气的充盈。文气的多和少,决定了艺术的高与低。这是庸俗与高雅的分水岭。关键时候,关键地方,必有关键人物的出现。凤毛麟角绝不会到处都是,但也绝不能到处没有。如果没有诸如白苏米列位奇人,没有他们的奇形怪状,没有他们的奇谈怪论,奇石世界只能是平庸无奇,沦为俗趣。奇人,奇石之幸;奇石,奇人之福。

 

烟翠三秋色,波涛万古痕。形质冠今古,气色通晴阴。这是白居易笔下的太湖石。白乐天,一位真正的赏石大家。在他看来,石头是知我心者。离任杭州,身无他物,只带走两块天竺石:惟向天竺山,取得两片石。告老洛阳,每日寻花闻鸟,弄石临流:回头问双石,能伴老夫否?石虽不能言,许我为三友。他的散文《太湖石记》,记述牛僧儒藏石之事,堪为古今谈石第一佳构。嶙峋嵯峨,老石何在?还记得当时多少人语?牛丞相道:自一成不变已来,不知几千万年。白刺史道: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

 

今“忆江南”一石,如为白居易看见,会惹起他无限江南之情。白居易曾任职江南,主政苏杭。在杭州,除了西子湖上那条断桥未断的白堤,他所留下的痕迹,就是咏叹钱塘的诗词。春天,他“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秋天,他“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晚年回到洛阳香山,魂牵梦萦的就是杭州,就是江南。江南忆,最忆是杭州,何日更重游?如果能够,则请白香山即刻启程,来此石边一会。晚生愿忍痛相送,以慰千年难慰之心,也不负造物主一番美意。

 

转过来观看“忆江南”的背后,又是一番好景致。但见纹条纵横,苍然古壮,原来一株老梅在此。铁干拔地,铜枝盘空,雪飘风舞,势如江流。正所谓铁干铜皮碧玉枝,柯如青铜根如石。梅花古雅但不陈腐。人之爱梅,是追仰其自由独立的气格风骨。古梅如高士,坚贞骨不媚。再看此景,石苍雅,梅古逸,石即梅,梅即石,浑苍沉逸,古意盎然。如此浑逸一块、沉雅十分的宝物,谁人不爱?谁人不见而夺之?若被孟浩然遇上,他就不必再骑驴过灞桥,踏雪寻梅花了。如被金农金冬心碰到,则又是一首清绝的好诗:“老梅愈老愈精神,水电山楼若有人;清到十分寒满把,始知明月是前身。”甚至就被他移植山院,关起门来独赏。然后呵手弄墨,为梅写照。若缺了朱砂,可再翻墙去邻家,偷她一些胭脂来用即可。疏枝横玉,暗花动人。挥手一幅小立轴,单等山僧拿米来换。所画何如?半浓半淡影横斜,不知是月是梅花。此石已名 “忆江南”,似不好再唤之以梅。不过,梅花与白居易的江南关联多多,取个梅字的小名也没有不妥。杭州城里至少有两处梅花胜地。一处是孤山,北宋林逋林和靖植梅其上,养鹤其间,梅妻鹤子,写出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名句。由此,疏影暗香成了梅花的别称。姜白石以暗香和疏影为调名写过两首词,就是专为咏梅而创作的自度曲。暗香曰: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疏影曰: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后人拍案激赏:诗之赋梅,惟和靖一联而已,世非无诗,不能与之齐驱耳。词之赋梅,惟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清末之际,来了个苦铁道人吴昌硕,自称梅花知己,拼将梅花性命,施出梅花手段,掌印西泠,写梅画梅,绝对是冰凝铁铸的高雅人物。还有“无补时艰深愧我,一腔心事托梅花”的雪帅彭玉麟,也曾到此临写山梅,以寄万般相思。他笔下的梅,干如铁,枝如钢,花如泪,被称为“兵家梅花”,老干繁枝,鳞鳞万玉,一片儿女心肠,英雄肝胆。伤心人别有怀抱、一生知己是梅花。他的梅花人生,是一段血泪挥洒的爱情传奇。另一处梅迹,在狮峰。老龙弘边,宋梅几株。据说是苏东坡与辩才和尚饮茶时所栽。欲把西湖比西子,从来佳茗似佳人。东坡,东坡,什么事只要与你沾上边,就有了无限风流。我曾到西泠孤山,拜谒林处士,寻访吴苦铁。也曾去狮峰问茶,并悄悄摘下两片碧绿的梅叶,带回到遥远的江北,收藏进案头的书卷。偶尔不经意间翻到了,就会想起江南,想起宋朝,想起苏堤白堤。钱潮拍打,耳边隐隐是柳永的慢词:“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这梅叶当然不是宋朝的,甚至那梅树的枝干都不是,但那梅树的根,却肯定深扎在大宋的湖山。谁说草木无情?这梅,历经千年兴衰枯荣,就没忘记自己的姓名,依然姓宋,依然名梅,依然站在当年站过的地方,依然记得东坡的才子模样。每想至此,我就忍不住提笔洒墨,写几枝梅花出来。竹枝扫檀皮,扫出的是白梅朱梅,也是一趣。获此梅石后,昼思夜想,梦得“梅屋佳景”四字。我的书房还缺雅号,有这株石梅进驻,正好就以“梅屋”名之。曾见过陆小曼所绘“梅屋图”一幅,极为精妙。山腰平崖,有白梅十余株,梅边一人,正袖手赏花。远处山岚轻飘,溪瀑深垂。梅林中有屋,屋中有闲人。画上一段题跋亦小曼手笔:予平身爱梅成癖,因其骨高不与群花争艳,其味香而带清逸,若能筑屋梅间住,定能一洗胸中积闷之气也。民国名媛,名自不虚。明朝王冕乃画梅圣手,其号为梅花屋主,今以梅屋自居,可谓遥遥相契于千载矣。另有齐白石晚居梅公祠,呼为百梅书屋,且画梅写梅自成一格,亦是同道中人。宋梅虽老,老却弥坚。此石上之梅更古老,不是千百年,而是亿万载,古香何烈,古色何浓,古韵何深!气结殷周雪,天成铁石身。世有不朽之石不败之花,在此集于一身。忽然心下暗想:若得百块梅花,即是百梅富士,有一效冬心百二砚田富翁、白石三百印石富翁之快。

 

或有人提议:不如看老梅为古桂。桂花南方嘉木,恰是杭郡市花。白刺史又有“月中寻桂子”之诗,以桂名之,岂不与“忆江南”更好呼应?有意思,换一个人就换一个解释,这也正是石头深奥丰富之处。众口一致,反倒露出石意的浅白。只要能自圆其说,就是一种发现和玩味。而到底哪种解读更好,就看赏石者的标准和修养。对石纹的审视,是泰山奇石欣赏的关键。如果说太湖灵璧以形出,则泰山奇石是以纹胜。观察一块石头,往往要看上面的斑点筋纹。看什么?看草木禽兽,看日月星辰,看山水人物,看雨雪烟云,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似乎好像,仿佛依稀,似是而非,似非而是,似与不似之间,是与不是之中,翻来覆去,玩味无穷。一切皆由景所至,一切皆从心而出。眼光即学问,眼光即才思。平生才学尽可在此施展。有人独辟蹊径,专于纹图之中寻找文字,体悟书法之妙,也是自成一系。还有一类凑数派,碰上一只老鼠,就要搜出十二属相;撞见一个美女,就要找到秦淮八艳。虽不免充数之嫌,但也妙趣横生,颇有可观处。真能集合一百单八将,那就很不简单。但若只看纹理不顾形色,终究难瑧上乘。形色纹意面面俱到,方成上品。卖石者家里,有许多配了座上了架的,是他遴选的所谓精品,价钱比地上的贵出好多。都只求图案的简单具象,又了无深意,所以一扫而过,一概不理。风格自然是因人而异。或求曲径通幽,或要开门见山。人各有好,物自有主。你找你的,我找我的。喜鹊翠鸟,樱桃芭蕉。守拙的守拙,讨巧的讨巧。大千茫茫,见仁见智,谁是谁非?林黛玉不会爱焦大,焦大也未必看得上林妹妹。妙玉讨厌刘姥姥,而人家老刘,若是知道了底细,则宁肯窝在乡下牛饮驴饮,也是死都不肯再进栊翠庵里,品那寡淡的半杯残茶,管他什么老君眉成化窑,什么五年前梅花上的雪,留着自己受用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亦当勿施于人。高者见高,下者见下。正是各有所爱,各随己心。

 

雅士爱石,因其有可爱之处。奇石之美,可分表里。形色悦人之外,石头的秉赋也是要点。石头沉静,不追风逐流;石头古老,有深厚底蕴;石头坚贞,无奴颜媚骨;石头稳固,能矢志不移;石头洁净,绝世俗之气;石头天真,非刀斧人为。石头谦卑,石头忍耐,石头既刚强耿介,石头也温润圆融。尤其石头的沉默,最令相与者抚之安然,倚之悠然,处之泰然。也非石不能言,言有可解不可解,石言石语皆是心悟,一切是非都与石头无关。石之爱,若广而推之,涉及对玉,对砚,对印石,甚至于对山的钟情,那就更是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让人有去难回。就如司马迁说的:“取玉艰难,越三江五湖,至昆仑山。千人往百人返,百人往十人至。”于此只可遐思,不敢举足。

 

天造大观,有此奇异。我于万千顽石中得遇“忆江南”,幸甚至哉。成交之时,卖石的山民说:“看来是给你留的。这石头多年了,没人看得上。你要不来,就真扔掉了,我快搬家了。看来什么都得等,不到时候不行。”院子里堆满了大小不一的石头,东倒西歪,如一群峥嵘而温顺的睡兽。这些石头,每一块都是孤独而自由的,都在静默中等候,等候各自的知遇。多亏此石沉隐草野无人问津,不然怎么会与我相逢,归我所有?她不是被埋没,而是在隐藏,是为等一个该等的人。机缘是一种福气。别说来晚了,永远别说晚。好东西有的是,别担心被谁先抢了去。甚至可以说:有那个福气,才有那个机缘,才有那个眼光,才有那个手气,才能够偶然得之。原来,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人的眼光不同,且真正识货的能有几个呢?石与人之间,总是隔着一层东西。或石有所隐,或人有所蔽,当前在眼,却不能分清看透。正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这已经不是好恶之分,而是高下之别。史上那块和氏之璧,就是一个识与不识的例证。昔时九方皋相马,不知牝牡骊黄,但看意气神采,方获天下之马。听他老师伯乐的高论:“天下之马者,若灭若没,若亡若失,若此者绝尘弥辙。若皋之所观,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这样的境界,直如魏晋人谈玄,周庄生论剑,海客瀛洲,亦真亦幻,有几人能够达到呢?但若想得天下之物,必须有天下之心,具天下之目。不然佳人在侧,也只能视而不见,失之交臂。力大者扛鼎,力小者提壶,不是人选物,乃在物择人。看着我的石头,心下低语:找的就是你。而石头也似乎暗中默许:等的就是你。人得石,也是石得人。人喜欢时,正该问问所喜欢的:你也乐意吗?被人挑选的石头,也在芸芸里挑选着中意的人。

 

江南忆,忆江南。说稀世,并不为过,因世间仅此一件;说佳人,也有道理,因其可爱可心。况此石并非单看一面,而是周身皆有景可看,尤为难得。且石底平整,置之安然无须依托,更是称心如意。获石之处距离桃花峪彩石溪不远,可谓运交桃花,时来运转。人曾嘱我:买石头要论堆,多挑几块,把最好的那块藏在其中,若无其事一起拿,可少花几两银子。这当然是一种技巧。而我偏执,只取喜欢的一块,其他绝不迁就捎带。石头沉重,看不上的白送都不要。小钱买些不喜欢,浪费又累赘,何苦呢。如此美物,岂敢私藏?拿将出来,特请君鉴赏。石重四十余斤,可“抱游”数百步。收泰山于双臂,纳江南于一怀,身在齐鲁而心驰吴越,是何等事!古来登岳望岳,何如抱岳?有青筋如藤、力能从心者可来一试。不知书生东坡,可有兴趣乎?米颠就不要请他来了,就怕他袍袖一抖,硬生生给卷了去。这样的事,他是驾轻就熟。问问他家的石头,几块不是抢来的?连花石纲主人赵佶,都不是他的对手。胡乱刷几个字,即能把徽宗的御砚抱走。不过,留他三件手札,许他品石三日,却也不亏。念头方生,忽听半空里老米笑骂:“你小子,好狡猾!凭什么奇绝东西,来诱我写字?”此事姑且搁置,改日再谈。

 

休说石头冰硬。字画如宾,只可敬赏。而石头则如恋者,可以抚之抱之,可以亲之。久而久之,石头就有了生气,有了神采,有了与人相合的灵润和通透。那味道,是秋熟的柿子,一阵浓过一阵。

 

太白诗云:将进酒,杯莫停。赏景如饮酒,境界在醉里。堂中之奥,韵外之致。一点点会悟,一层层参透。结论不宜早下,好景还在后头。数日后再看此石,忽见那古梅的旁枝,却是身后闪出的一只仙鹤,红掌高迈,长颈昂扬,如观来客。有梅有鹤,梅鹤图也!此鹤一出,超凡脱俗,既释怪枝之怪,更显奇禽之奇,石上画意顿生空灵祥瑞之气。覆去忆江南,翻来梅鹤图。所谓山外青山楼外楼。这梅鹤,确信是孤山之梅鹤。又见梅枝环抱的一汪青碧,正是西子一湖。湖中桥堤浮现,是白堤?是苏堤?断断续续不是断桥是什么?而卧虹腰起,还是算西泠桥吧。断桥上虽有白娘子,但西泠桥头的苏小小,绝不逊色于她。文行此处,不免担忧:林兄林处士若闻知详细,赶来纠缠梅鹤之归属,又将如何是好?但其实,孤山之梅并非林和靖独栽,早在他之前的唐朝,梅花就已横涂竖抹,领占湖山风骚。不信去查问白居易,他那些“曾为梅花醉几场,折赠佳人手亦香”的诗句,究竟是怎么来的。那似雪的白梅,还都记得当时情景,也可叫来作证。所以这块雄中藏秀的石头,忆江南也好,梅鹤图也罢,反正就是我的了。改日请虚谷过来,临梅写鹤,仔仔细细画上一幅。尔后煮酒烹茶,再向他讨教一番。

 

九州纵横,山岳驰骋。泰山引颈昂首于东方,吞吐日月,际会风云,如骠骑扬鬃,神骏绝尘,非凡俗之身手所能控勒。自愧无力捧举巨峰,但取片石一块,以感造化之厚,以念天地之钟。北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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