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常言道:“酒色财气。”因酒而生的气,当是阳刚之气。
依笔者愚见,大千世界,环宇之内,中国西部的阳刚之气最强劲,最祟高,最完美。这里有万山之祖,江河之源,昆仑戈壁,雪山草原,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处在地球的制高点上;这里又是“世界人种博览区”,自古多民族聚居,部落帐篷依山傍水,健驼快马择路而行,在风沙雪暴的磨砺中,人们养成了粗犷豪放、坚毅强悍、沉郁内忍、古道热肠的天性;这里是欧亚次大陆板块的交汇点,很久以前中西文化就相交流,相融化,相冲撞,相厮杀,形成了独特的人文社会景观和审美理想。因此自古以来,酒在西部生活中如同饮食,不可或缺。尤其是男子,不能豪饮者不配称男子汉。在青海草原,笔者亲眼目睹某内陆斯文先生怯场不敢痛饮,说是有肝炎。不料被一时髦女士当场戳穿:“什么肝炎?你患了阳萎。”话虽粗俗,但她们确实将酒当作男子汉的代名词。
在西部,酒有多种多样的美学功能:人格,人品,强壮,健美,魅力,征服力和诱惑力……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酒是亲朋分袂,依依惜别的深情祝愿;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酒是将士驰骋戍边,壮胆杀敌的誓词;
“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酒是欢宴庆贺、久别重逢的庆典;
“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酒是解忧排难、消除惆怅的良药;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酒是梦幻人生的消魂曲。美酒即好酒。
好酒即高纯度白干,如西凤大曲、凉州皇台、伊犁大曲、互助大曲者是也。即使在争相效尤西方文明的当今,西部人对甜酒、啤酒、鸡尾酒仍然抱着不屑一顾甚至鄙夷的态度,认为不过是交际场合的摆设,如同清茶一杯。真正要喝得痛快淋漓,过瘾尽兴,还得靠白干。西部人的酒风之盛,酒场之壮观,沿海人、中原人,都市儒生只有膛目结舌,缩脖子吸冷气的份儿。如果没有三五年的异化工夫,就别想参与介入。
岷山脚下有座二郎山,每年农历五月举办“花儿会”,赶会者有两样东西必备:女备竹叶(泡茶润嗓子),男备酒。酒是牛驮人背整箱整箱运上山的,喝酒也是以箱为单位计数的。附近大约有5个民族,青年男女们选择一棵松树或一片草地,撑起大青伞,喝尽兴了就扯起嗓子对唱“花儿”。白天喝酒的晚上对,晚上喝酒的白天对。对到情投意合了,还能相跟上“后山里浪一回”。每期“花儿会”结束,漫山遍野都是酒瓶子。该县县长说:“咱们地方要啥没啥,啥都不行,就酒卖得快,多年都是全省第一,说不上是几连冠)"
第二第三的又怎么样?丝绸古道上的某县,建国后至少换过二十任县长,每届赴任前,上级都交给一项特殊使命:“把那里的酒风杀一杀。”杀的结果,是自己也被灌了个人仰马翻。
在青藏高原,有“藏民见酒,骆驼见柳”一说,意即藏族同胞对酒的节嗜好如同骆驼之于沙柳,眼里稍看就趋之若鹜。有年到拉萨,正赶上藏族同胞过雪顿节(丰收节),便到罗布林卡去开眼界观风俗。只见从雪山草原赶来的藏民驻进公园,用花尼龙布围成棋方格,一家一户为单位,开怀畅饮,伴之以歌舞。笔者只知道藏民的青稞酒远传千里,欲品尝一番。女主人斟酒一大碗,双膝跪着高高举过头顶,重礼敬之。接过一饮而尽,果然芳香清甜,别有味道。她们笑而答曰:“这种家酿的青稞酒只用来敬女宾客,男子汉该喝白酒。细观之,她们的男掌柜果然个个抱着白酒瓶。他们酒尽兴了,全家老少一齐扑腾到冰冷的拉萨河里去洗团圆澡,按藏族风俗,节日期间的雪水是神水,洗了不得病。
新疆维吾尔族的酒风也毫不逊色。有年笔者去南疆喀什,汽车沿着塔什拉玛干大沙漠颠簸了4天。司机是个维族,人大代表,劳动模范,路途以唱民歌解乏醒神,给人的印象很好。但到第3日,在一个叫三岔口的小站上早早收车,说什么也不肯走了。原来那天是维族兄弟的肉孜节,相当于汉族的大年三十。一到傍晚,小站便沸腾了,不知哪来的那么多酒,喝得旋天转地。房间里不过瘾,拉到院子里喝。月白风高,沙尘迷蒙,载歌载舞,狂喝滥饮。同车还有一位瑞士青年,4个香港大学生,连同我们几个,早早被放倒,他们一直喝到东方既白。那一天,到底没估量他们喝了多少酒。
西部人的酒量有多大?无从细考。这里倒有一个很典型的例子。笔者曾用20万字的篇幅记述过一位筑路将军,出身于陕北的老红军。40年前,他率领一千多将士仅用7个半月的时间打通了青藏高原,修筑了长达1200多公里的世界屋脊公路。他堪称“酒司令”、“昆仑酒神”,一身的豪气,胆略,谋断,以至他的粗暴过失,也都带着酒的精神。笔者见到他时老将军已年届八旬,每日还照饮不误。老战友部下看望时都送好酒,老伴出门时却将酒柜加锁,但他撬门扭锁偷出来喝。喝完的酒瓶,甩进花坛里由勤务员去打扫。听见老伴进门,便扯起被子佯装睡觉。
西部人的酒风盛,酒量大,酒德也如巍巍雪峰,茫茫草原,颇有地域特色和民族风格。喝酒讲酒德。“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写过一篇《酒德颂》,把个喝酒的德行颂了个酣畅淋漓。可惜刘氏不是西部人,如果是西部人,这篇文章说不定还在李太白之上。西部酒德因地而异,因民族而异。譬如撒拉、裕固族,就有喝“进门酒”的礼仪,客人光临大门口,先捧出三碗酒来,敬你喝了,方才允许进门。许多人以为过这一关就无事了,便硬着头皮喝下,孰不知真正的酒场还在进家坐定之后。汉族通行的一些酒礼酒德,在西部也另有特色。比如在内陆、在城市,一般是先酒后饭,而在西部的许多地方却是先饭后酒。主人家尽其所有款待宾客吃好了,然后收拾碗筷,炕桌一抹,端上几盘凉菜,一般是凉拌葫萝卜丝、罐头橘子、猪耳朵(穆斯林则为羊杂碎)之类,开始宴饮。到这时候,才真正体现出“酒属于男子汉”。忙碌了一天或半天的女主人尽可以放心地去睡觉,去做针线家务活。把喝酒的权利交给男人,让他们通宵达旦地去喝。
酒德靠酒令来维护。在西部,酒场的酒令如法律,如政策,代表尊严,代表体面,代表人格,它铁面无私认酒不认人西部的酒令可没有大观园里贾宝玉、林黛玉的那种温文尔雅,极富有高原特色这里的男孩子从牙牙学语时,就学会用手势表示酒令:握拳为石头,伸手为流水,半缩五指为砂锅―水冲石头跑,石头打砂锅,砂锅将水舀。及至年事稍长,便学会用口语行令,如敲筷子打“老虎杠子”。随着时代的进步,这些传统的“土特产”也在演化,有的溶人社会学的内容,有的还搞吸收引进。有回在克拉玛依,几个石油工人行酒令,怎么也听不明白,一打听,原来他们引进了日本拳。
当然,西部人大多明白了医家的忠告:酒具有促进血液循环和帮助消化的功能,可以适当地饮用。但若过量地喝,则容易引起酒精中毒,会使人的神经中枢失去控制,严重者抑制人的呼吸,心跳停止,导致死亡。酗酒会酿成人间悲剧。不仅如此,在挥霍民脂民膏、以公款狼吞豹饮中,在权钱交易的华灯盛宴上,酒又成了一种酩酊的腐败剂、对此,西部人也明白得很。
西部的酒风,酒德,酒令,整个的酒文化,是西部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随着时代的前进,酒文化也好,西部文化也好,都会在有意无意间去粗取精,推陈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