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树香椿树
葛花滕爬满颍安寨,寨墙根儿有三间黑黑瓦屋和一间低矮水泥平房,便是我老宅。 老宅有两株椿树。都是香椿。一高一矮,矮的呢,在瓦屋后地,早被邻居家的牛拱折了,高的那一株,在水泥平房东面,粗如海碗每年夏天,枝繁叶茂的,家人便到它下面去乘凉。 祖母搬个柳木椅坐了,打着蒲扇说,都过来。 小妹、我、白猪,还有一群鸡子便过去。椿树的花大凉荫儿有一窝蚂蚁,七八只“花姑娘”和连成蛋儿的“气死虫”。我们过去了,“花姑娘”便飞,绕着我们飞。那年月,小妹三四岁,我呢七八岁。小妹见蚂蚁辛苦辛苦搬运粮食,会撒些馍渣喂它们。不想,鸡子不依,迈了健步过去,一口啄下,连可怜的蚂蚁都会到嘴里去。小妹拾起树枝撵鸡子,白猪吓得跑老远。我一直蹲树根儿拿香椿叶子去逗“气死虫”。“气死虫”一逗就僵起硬壳身子,一动不动的,所以,就叫“气死虫”了。祖母看着我们不言语。祖母慢悠悠扇蒲扇,一会儿伸胳膊给小妹扇几下,一会儿伸胳膊给我扇几下。祖母只是笑。我们玩累了,日头偏西。我托下巴,坐祖母脚边,小妹仰脸坐我身边,央求祖母讲故事。祖母说呀,日本鬼子来那年,他们逃出来,逃时候是黄昏,大月亮,人跟蚂蚁一样,一炮下来,死很多。祖母说着说着掉了泪,我们也掉泪。“花姑娘”飞落小妹泪颊上。小妹挥挥手,“花姑娘”跑了,不一会儿,又飞转来,还落在小妹泪颊上。我流着泪笑了。祖母擦擦泪水眯起眼。祖母望瞭望寨北门说,她这一生可能回不去了。祖母家是京西的,芦沟桥事变那年,她二十几岁,随家人往南逃,逃逃停停,一直南奔至武汉,定居几年,亲人死尽,后来只身一人折回,在小寨子里安了家。 祖母说,她嫁来时这棵椿树没多大呢。 那时,家里穷得屋无片瓦,吃了上顿没下顿。香椿叶子,便成一家人青黄不接的保命粮。后来,祖母惟一的儿子,即我父亲,到外地工作,家境才慢慢好转来。然而,香椿叶子,还是要摘的。春来了,香椿树长大了许多,枝上又爆出肥嫩的叶子来。叶间阳光和清香星星点点飘下来,散得满院都是。“该摘香椿叶了。”祖母说。起初这是小姑的事儿,因为其时小姑身量弱小,压不坏椿树枝。香椿树金贵,祖母不许小姑整枝整枝撇,而要一片叶子一片叶子摘。小姑笑着应允了,甩一下辫子,爬上树。祖母牵了我的手,立树下,小姑一片一片将叶子扔下,我和祖母一片一片将叶子拾篮里。有人路过了,赞一声:“多嫩的香椿叶呀。”祖母便给人家一把两把的——“拿去吧,给孩子们腌了吃”。自然,我当时很是自豪哩,因为家里有这么好、能帮人的一棵香椿树呢。祖母捡拾得很仔细,多小一片叶子都不会丢下,然后到井台打清水洗,干净了,用盐腌好,备一年吃。小姑嫁人,我长大了。每每春来,便要我爬树摘。祖母还腌制香椿叶子,但家人慢慢不去吃。我呢也不大爱爬高高的树摘叶子,椿树越发粗壮了。外地求学那几年,暑期回家,白天我会搬个小木桌到椿树下温习功课,夜晚就爬椿树跳水泥平房顶看星星、想心事,想着想着睡去了。祖母就站当院喊: “降露水了,下来进屋睡。” —— 如今,这株香椿树早被砍掉了,何时砍的,记不大清。然而,香椿叶子的清香,却是在心头,徘徊不去,一如祖母的喊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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