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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乡村电影·一场与昆虫的战争

 故园情深 2014-01-18

[散文]乡村电影·一场与昆虫的战争

楼主:天水明夷 时间:2005-01-24 20:53:00 点击:273 回复:4

  乡村电影
  
  
  夜幕降临了,天空浓郁、深湛的蓝色——它好像是大海涌到陆地并倒悬在村庄上空——现在开始变得昏暗。我看到风,风在树梢上走动,我看到了它的方向和形状。我看到鸟雀——它们站满了黄昏的枝头——像受惊的孩子一样吵吵闹闹。白天的最后一丝光亮,还留恋在老屋的土墙、稻草垛和沟渠河坎上迟迟不去,黄昏里奔跑的孩子逆光看去都有一道金黄的轮廓,摇摇摆摆的鸡雏的那种色调。
  电影放映员,这个快乐的小胡子的年轻人早就来到了村庄,现在,他吃过晚饭,抹着油光光的嘴开始摆弄带来的那些家伙,边摆弄还故作大声地喝斥那些靠得太近的孩子。他打开了那只黑乎乎的大木头箱子,他取出一盒盒电影胶卷,他摇动小小的握把,把放过的胶卷倒回到从头。这个小胡子真是一个神奇的魔术师,他给我们的村庄带了那么多激动人心的故事,故事里有女人和鲜花,有奔驰的火车的汹涌的大海......
  这一回他要放什么电影了呢?一个孩子说是《卖花姑娘》,他二姑住的村前天刚放过。另一个孩子说你脑子里塞满番薯了,《卖花姑娘》哭哭啼啼的有什么好看,是《南征北战》!
  他们不远处的晒谷场上,巨大的,白色的幕布已经挂了起来——支着它的是两根比屋脊还高的竹竿——晚风吹得它鼓鼓的,像一张昏暝中升起来的船帆。孩子们相信,过不了多久——那时的黑暗将比墨更黑——电影里的男人女人会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从幕布里面走出来。而现在他们只是沉睡着。他们跑前跑后,一会儿又跑到幕后面去看个究竟,但他们看到的只是空无一物的幕布,它的边上是用来穿过绳子的铆孔。随着黑暗的渐次加浓,幕布愈加显得白了。
  大人和孩子们正从附近的村庄赶来,他们扛着板凳、竹椅(有的还带了零食),就像一群举家远徙的人。黑乎乎的队列穿过田野、石桥和村口的老榆树下。黑暗藏匿起了他们的表情,只听见脚步,嚓嚓,嚓嚓嚓,嚓嚓,坚定、杂沓、混乱,又夹带着一种说不清的热望。这群从黑暗里走来的朝圣大军现在全都来到了村场,黑压压的人头簇动着,空旷的村场一下子变小了。那么多人的呼吸使空气里有了一股湿津津的咸鱼味,脚步踢踏起尘土,这里面又有了灰尘的腥味,仿佛大雨欲来。
  电影开始了,放映机上的一束光总是射不到银幕上去,就好像是多余的水总要溢出容器,这多余的光沿着幕布的边沿向远处飞去,就像一支支射出去的箭,飞着,飞着,落在黑暗中的田野和池塘里。无数的手,大人的,孩子的,在电影中的人物正式登场前争着往那束光里钻,这些手的影子落到幕布上的时候都被放大了,有的甚至有一间屋子那么大。要是这时正好有一只夜蝙蝠或者蝴蝶飞进去,它至少会有一扇小石磨那样大。
  这真是一个神奇的、梦幻般的夜晚。如果人群里响起女人的尖叫,咒骂,和男人们不怀好意的吃吃的笑,那一定是她让谁摸着乳房了。女人的身体,遐想、挤压和碰撞,尖叫,乳房,零食和吆喝......这是电影开映前必须的功课,乡村电影的前奏曲,事实上这一切就是乡村电影本身。如果不是这样,又有哪个人愿意像过节一般连续看上七遍(或者更多)的《追鱼》或者《渡江侦察记》?
  然后每个人的耳边都响起了沙沙的声音,某种类似于下雨的声音。这不是雨声,是挂在竹竿上的两只木头音箱把电影胶卷的转动声和放映机的杂声放大了。这声音灌满面每一只倾听中的耳朵,让心里都变得潮湿,柔软,好让故事在心里生根,长成一棵大树。孩子们的吵嚷声歇了下去,因为电影里的人开口说话了。
  每次我都躺在村场远处的一个干草垛上看露天电影,这里暖和,舒适,只是干草垛的位置在银幕那一边,这样我看的电影都是反转过来的形象,左右都换了个向。但这一点也不妨碍我同样看得津津入味。草垛很安静,虫鸣唧唧的,人在上面一翻身,干草就悉索作响。有时我看着看着就睡了过去,醒来,幕布不见了,人群不见了,漫天的星光像闪闪的铁路钉。这让我怀疑我只是打了一个盹,我是躺在干草垛上梦见了自己在看电影。
  
  一场与昆虫的战争
  
  春天来到了,来得像魔术,像一支突然奏响的曲子,酽酽的阳光,酒浆一般在我们村庄的大路、河流和屋顶上流淌。父母们都去远处红薯地里锄草了,趁他们不在,村里的孩子他成了两派,用木制的驳壳枪和大刀玩厮杀的游戏,从村东打到村西,又从村西打到村东。石头和泥块像飞蝗一样划破空气发出丝丝的声响——这其中免不了有狂研,叫喊,委屈,受伤,流血和号叫。随着北归的太阳热力的增强,我们身上一直闲搁着的力气简直要爆炸了,我们不知道除了战争还能干点什么。
  一整个春天,白天连着夜晚(因为睡梦中也在战斗),我们都在冲锋、决战、逃跑、叫喊、咒骂中度过,对假想的敌人咬牙切齿,为肢体的伤疤哭泣。我们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运用军队的编制、队形和战术,制订新的游戏规则。一个小兵是没有权力反对最高长官的(他有司令这个统一的称号),而一个俘虏如果交了枪就应该得到保护。最初是我们在玩游戏,到后来游戏仿佛自身获得了生命,它像一个怪物引领着我们穿过一天又一天。它让胆大的变得更加残忍、坚强、狡猾,让胆小的更加萎萎缩缩。两个敌对的阵营几乎天天都在重组和变化,有人叛变,有人当奸细, 也有人在浑浑噩噩中被推为新的领导核心。
  战争结束于初夏的一天,那时,田野上吹来的熏风已带着些许麦子成熟的清香,土豆已经收来躺在地窖里,河边的楝树花谢了,结出一串串坚实小巧的果子,这时候,知了也不失时机地叫了起来。敌对的两个阵营和解了,双方的领导人郑重其事的宣布了交战对方停火,恶梦一般持续了一整个春天的战争终于结束了。战后,这支汇合起来的部队已决定对一个劲儿嘶鸣的知了发动一起更猛烈的进攻,而这群站满了夏天的枝头的歌唱家们还浑然不觉。
  村东有一个池塘,塘里长满了红菱和开紫红色小花的水浮铃,四周密植着柳树、乌桕和桃树——在孩子们打打杀杀的时候桃花已轰轰烈烈地开过——这里是知了的聒噪最为密集的地方。孩子们举着长长的竹竿——竹竿的顶部装有一个张开了口子的大尼龙袋——在池塘边的小树林里蹑手蹑脚地穿行,他们是怕弄出声响,惊飞了知了,其实这大可不必,因为后来事实证明这些歌唱家是没有听觉的,它们太得意了,过分沉浸在自己并不优美的歌声里了,对树底下一点点伸上来的危险丝毫也没有觉察。
  整个夏天,我们的村庄有多少的知了在唱歌啊。常常是午后,让人昏昏欲睡的空气和白花花的毒太阳弥漫的时候,它们唱得最起劲。有时看起来整个村庄的知了都被我们消灭了,可第二天一清早它们又唱开了。这些家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秘密揭开了,就在树底下的那些泥洞里,这些新一茬的乐师趁着黑暗从泥洞里爬出来,蜕掉它们发亮的蝉壳,在露水未干的树叶上又示威一般对着我们唱开了,这声音里有委屈,也有愤怒。
  然而屠杀只是刚刚开始。这是我发生在我们和这群夏天的乐师之间的新一轮战争,它已经驱动,外力可以延缓它,但不能阻止它,除非季节更迭让最后一只知了在枝头消失。如何处置手里的这一长串知了成了让人头痛的问题,然而也正是在这一问题的处理上,一个人天性中的残忍在人生的初年暴露了。
  我们用一根绳子拴住知了的头颈——这个部位覆盖着硬壳,非常隐蔽——细绳勒得太紧,知了一个劲儿地嘶喊着,挣扎着,试图飞离我们手中那根细线,但这又怎么可能呢?它们就这样飞着,飞着,直到累死。也有人试过,在它拍打着翅膀飞得最起劲的时候猛地一拉绳子,这样,飞着的知了就像电影中被我军炮火击中的敌机一样突然在空中身首异处,坠落下来。我们用知了的残骸逗引来蚂蚁,放在它们必经的路上,然后耐心地等待它们去呼朋唤友,直至一条蠕动的黑线——那是蚁国的军团出动了——从某个隐蔽的地方蜿蜒而来。蚁国国王刚得到据说是什么可靠的情报,天上掉下了可口的美味。然而再警觉的蚂蚁也不可能发现这帮坏小子邪恶的眼睛,等待着它们的不消说是一场灾难。大火烧断了它们的退路,一场臭烘烘的大水又从头顶倾泄而下。这环环相扣的杀戮真让人疯狂。
  一个馋嘴的孩子突发异想,都是天上飞的,麻雀能吃,为什么知了就不能吃?他的想法启发了更多孩子,一堆堆火升了起来,小树林里飘满了焚烧动物尸体的焦黄的臭气。一只只知了在蓝色的火光里消失了它们折叠起来的漂亮的翅膀,它们本来就黑的躯体由于灸烤蜷成一团,显得更黑了。我们小心地剥掉焦黑的硬壳,剔出里面的肉,这群不知疲倦的歌唱家就这样成了我们夏天最可口的美食!烧烤知了的香气引来了一大群苍蝇,它们嗡嗡地飞舞着,落在吐掉的残骸上。
  这时候,想象力、魔鬼一般潜伏着的施暴的欲望充分调动和释放了出来,它暴躁的脚步声几乎可以撼动整个村庄。人要使坏是多么快乐,做一个坏孩子是多么快乐。我们把知了的翅膀折断,看它们在地上爬呀,爬。我们把竹签插进知了的尾部,看它们强忍疼痛在池塘上空徒劳的转来转去,在空中划着巨大的弧形——就好像有什么力量规定了它们飞行的方向。我们还发现,这群夏天的音乐家只是徒有其名,它们的歌唱里没有心情,没有想法,只是那种单调的哑声嘶鸣——这又与一个哑巴有什么区别呢?尾部插着一根竹签的那只知了,疯狂地划动空气发出卟卟的声音,当它像一只失事的飞机一头载进池塘,才会终止这盲目的飞行。
  我们,一群小刽子手,站在池边,手心沾满了知了绿色的体液,脸上的神情疲惫且困惑。当我们俯身下去,在发绿的池塘水面上看着自己肮脏的脸,仿佛看见了罪恶和他的面孔。不知哪一个惊叫一声,我们睁大了眼睛:
  ——我们看到,池塘上空,夏天的蚊群挟带着闷雷般的声音,正像一张大网向我们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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