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萧红》剧照,该片完整真实地展现了萧红坎坷、短暂而又颠沛流离的人生历程,小宋佳饰演女作家萧红,供图) 1942年1月22日,萧红去世,她的朋友们写了一些关于她的文章,自然是表示怀念与惋惜,但这人之常情之外,却另有一些东西,让人读起来觉得怪怪的。 比如许广平回忆萧红,肯定了萧红的才华,天真爽朗的性情,却也提到,萧红一度老到她家里来,为了不妨碍鲁迅休息,她不得不自己花很多时间陪萧红。那并不是令人愉快的陪伴,在另一篇文章里,许广平说得更为直截,她说她日复一日地陪着这个不速之客时,心里是很紧张的,那样就没法照料在楼上的鲁迅先生了,以至于有次鲁迅不觉中睡着,她因被萧红困住一无所知,害得鲁迅先生着凉生了一场大病。 许广平下笔轻淡,未加怨责,还说萧红已经去世,说这些已经没关系了,但明眼人都不难看出她的耿耿于怀。 胡风的夫人梅志,也著文提到此事,她说她去鲁迅家,总能碰到萧红在那里,“有一次许先生在楼梯口迎着我,还是和我诉苦了。‘萧红又在前厅……她天天来一坐就是半天,我哪来时间陪她,只好叫海婴去陪她,我知道,她也苦恼得很……她痛苦,她寂寞,没地方去就跑这儿来,我能向她表示不高兴、不欢迎吗?唉!真没办法。’。”可见萧红一次次的不请自来,给许广平带来的极大困扰。 梅志这篇文章,主题是怀念萧红,但不知为什么,她写下的细节,都充分说明萧红多么缺乏眼力价。 萧红有个女友S,两人曾经关系很好,萧红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可以登堂入室了,时不时地跑到人家家里住着。可是有段时间,S生了个孩子,日子一下子变得忙乱,萧红照旧带着端木蕻良到他们家住着。女友很不高兴, “脸红耳赤地向我们说:‘真没办法,你的饭做好了他们来了,不够吃的,阿妈不高兴。他们要住下了,就在阿妈住的大厅里打地铺,阿妈更不高兴,就要不干了,那不行的,我没有阿妈不行的。’(潜台词是没有朋友倒行的。)” 括号里的那句话,仿佛是在替萧红说话,抱怨那位女友的凉薄,但我们用常理来推一下,S初为人母,且喜且惊且疲惫烦乱,一个能搭把手的佣人当然比朋友更重要,而萧红若是真朋友,也应该能领会到S的难处,不会带着男友住到人家佣人的房间里。佣人的不快,可能还不只是因为生活空间被挤占,讲究点的人家,都不会容许夫妇俩在自己家同居的。 所以,对梅志写在括号里的那句话,总忍不住想问一句,换成你呢?你真的就能为了朋友不要老妈子?梅志为何要举这么一个经不住推敲的例子呢?难道她是传说中的高级黑? 当然不是,且不说梅志在其他事件中体现的品格可以作为佐证,就是从常理上推,她和萧红不算特别熟,没有过节,她完全不必写一篇阴阳怪气的文章来黑萧红。我只能猜测,尽管梅志非常想表达对于萧红的善意,但作为一个坦率的人,还是不经意写出萧红的种种不可爱来,这,并不是她的初衷。 梅志的矛盾态度,与萧红很多朋友相似。在萧红活着的时候,萧军和端木蕻良都先后放弃了她,但在她去世之后,她成了他们深情怀念的对象,再加上一个自称萧红曾答应嫁给他的骆宾基,三个人在很长一段时间互相敌视,被人笑称为“终身情敌”,他们抱持着对于萧红的怀念,像是抱持着一枚特别的荣誉勋章。 那么,为什么,在她活着的时候要放弃她呢?萧军甚至还动手打过她,在朋友面前,萧红说她脸上的伤痕是不小心跌的,萧军冷笑着说,别不要脸了,什么跌伤的,还不是我打的。端木蕻良倒没有如此残忍,但是萧红怨恨他多过萧军,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他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无论是萧红的爱人还是朋友,概括地说起她时,都满溢着感情,怀念她,是他们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可当她那么具体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就不复有那样温柔的心情了。 读者也是这样,大家愿意对她大表怜惜,说起她不幸的包办婚姻,却不会说,她反抗那包办婚姻而出逃后,又突然跑回来找她抗拒的未婚夫,与他开始同居生活。似乎她当初的出走,不是为了抗拒这个名叫汪恩甲的年轻人,而是她实在太着迷于抗拒本身。所以她宁愿把一桩名正言顺的婚姻,变成让双方家长都接受不了的放荡形骸。 汪家自然激烈反对,汪恩甲的大哥提出退婚,还被萧红告上法庭,可是汪恩甲却当场反戈,说退婚是他的本意。在两人于旅店里同居一段时日之后,他们欠下巨额房费,某一天汪恩甲说回家取钱,一去不复返。不知道是被家人拦下,还是另有缘故。不管怎样,到了这个地步,萧红的不靠谱有一半责任。 萧军救了她,她大着肚子跟了他,后来,她又怀着萧军的孩子,跟了端木蕻良,那两个孩子,一个死了,一个果断送人,她作为母亲,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悲伤。她说,孩子太缠人了,麻烦。 她不是一个好母亲。萧军说,她也不是一个好妻子。他的原话是,她单纯、淳厚、倔强有才华,但她不是一个妻子,尤其不是我的。 这句话让我觉得耳熟,是的,我想起李亚鹏对王菲说:“我要的是一个家庭,而你注定是一个传奇。”李亚鹏与王菲的家庭生活我们不得而知,但萧红确实与王菲一样,是个当之无愧的传奇。 她的才情,她坎坷的身世(虽然这与她总想让生活变得戏剧化的爱好有关),她的柔弱和总想要依赖,尤其是她的早逝,都使得她曾经被人嫌弃的一生,像一个哀婉的传奇。 但是,李亚鹏说,他不需要传奇,曾经的萧军以及那些朋友们也不需要传奇,作为离她很近的群体,他们更需要一个靠谱的、舒服的、有眼色的普通人。 又但是,人民需要传奇,需要传奇人物,成为他们表达仰慕、爱和关怀的载体,就像信民需要一个烛台,以供奉他们的虔诚与爱意。所以,单单“萧红”这两个字,就能模糊地令人神往,令人想起北方,有才情的女子从冰天雪地里走来,看着她的身影你就觉得应该爱上她,她代表着与你所在之处不同的,陌生新奇的一切。 而当萧红渐行渐远,连萧军、端木们对她也日渐陌生,从她的爱人与朋友,融入“人民”的汪洋大海里。他们也忘记了她曾是一个具体的女人,忘记自己对她的冷淡戒备,他们像群众一样爱上了这个传奇,而将彼此视为“终身情敌”。 (责任编辑:代金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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