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未出生之时,便注定我要挣扎在权利的中心,可是这冰冷的龙椅,这锦绣的江山,从不是我想要的。
姜国元和一十九年,天象大异。同年,丞 次年夏。男婴降世,取名肖筝。少,不喜儿弄,文韬武略,无能出其右者。 三十五年夏。帝王昏庸,时丞相卒,肖筝戴孝入朝,掌丞相之权。数度革新,铲除异己。选拔新吏,取代旧臣。外治敌患,内治灾乱。 期两年,肖筝权通六部,势制中宫,权势遮天,渐生异心…… 初夏时分,雨来得有些疾,如罗幕一般的细密与微凉。打在那漆红的廊柱上,显得越发萧索,湿了廊下的一方天地。 有雨点打在我的眼中,顺着脸颊流下,我才看向跪在庭院中那里坚毅的白衣少年。细雨模糊了视线,那少年坚定的侧脸却越发清晰。 姜骁的视线中出现一片金线勾着竹子的白色袍角,那人停在他身侧,袍子也逐渐被雨点打湿。顺着向上看,不出意外的看到一个男子妖孽一般的容颜,那双凤眼中却透露出淡淡的嘲笑,和诡诈。他轻轻地收回视线,却仍忍不住为这张脸心慌。 我独自撑着天蓝色的油纸伞,丝毫不掩饰我的目光,“二皇子殿下,您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了。陛下正忙,大概不会见殿下了,太医院也忙,未免染了风寒,您还是回去吧。” 姜骁知道,太医院正争着给大皇子岳轶治疗风寒,自然不会有时间理他。不愧是肖筝,十五岁入朝为相,至今一手遮天,连讽刺的话也说得如此隐晦。 他不想去看他的脸,语气冰冷,“肖筝,竹有气节,志坚韧,你却用金线修饰它,辱没了他的品格。白衣清雅高洁,你亦不配。” 我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却并不反驳他。我的确是奸相佞臣,那又如何?我喜欢这样的图案与衣色,就如同我喜欢权势一般,没人能奈我何。 人心善变,外表修饰的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心知他不领情,我便撑着伞往回走。一步一缓,雨水污了白袍也不在乎。 姜骁回头看去,又觉白衣金线无比刺眼,眼眶酸涩,他闭了闭眼,却有泪水混着雨水,打湿那张俊颜。那一瞬间,有什么在那少年的心里,潜移默化…… 看了一眼书房紧闭的大门,他依稀能听见里面女人的娇笑声。他的父皇,沉迷赵氏丽妃美色,不顾朝政,让肖筝专权,让姜轶谋储,让她母后死于非命死不瞑目…… 元和三十七年夏,姜国裕德皇后于寝宫被害,其子姜骁跪于御书房外求见,不得。 刑部昏暗的大牢里,到处是凄惨的嚎叫声和腥臭的气味。 刑部尚书恭敬地为我扇着扇子,不断地使唤着狱差为我端茶送水。我赞赏的看了他一眼,他便像狗一样摇尾讨好。啊,还有什么事比这更令人向往呢?权势总是让我热血沸腾。 我们走到狱牢的尽头,进入一间刑室。墙上挂满了的各样的刑具,死在这里的人不计其数,但就算是死人,也要吐出些证据来,我们总能知道想要的答案。 我随手拿了架子上的一把刀,放在火红的炭火上烤。挂在架子上的人身上的衣服已不成样子,破碎的布衫下到处是鞭痕。他脸色苍白,头发凌乱,眼睛看向我的时候充斥着浓浓的恨。我很明白,因为有许多人都是这么看我的,最后他们还不是被我折磨而死。我又笑了…… 灼热的刀片抵在他颈上,我看向他的目光如同看一具已死的尸体,“你为何害死裕德皇后?” 男人嘶哑着嗓子,“奸相,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哦?”我满意的看着那喉咙处的红热烫伤,“这么说裕德皇后不是你杀的?” “皇后娘娘…”分明是遭奸人所害。“你有何证据?” 我将手中的刀移到他腹部的疮疤处,“大胆!身为二皇子侍读,竟然里通外国,意图偷取机密。被皇后发现,便将她勒死悬尸,罪不容诛!” 狱卒呈上供词与朱红色的印泥,男人大喝道,“你杀了我罢,休想严刑逼供!” “不不不…”我笑道,“本相按律执法,自然要你自愿招供…令尊在礼部任职多年,在朝有功,本相也不忍心让他爱子被严刑拷问。”我用手中的刀缓缓挑开了那道带血的痂,男人正为我的话而惊愕,疼痛让他瞬间回神,血和汗染透了他的衣衫。 “你…卑鄙…”他咬牙切齿的说。那眼中黯淡无光,似乎是希望泯灭,恨也不在。 我扫掉印泥,将毛笔递给他,他失神的在纸上写下名字,而后说,“人在做,天在看。你以权谋私,早晚遭报应。” “本相还没搅得姜国大乱,怎么会轻易就死。本相的报应来日方长,而你,看不到了…”我仔细看一遍供词,然后叠好放入衣袖,笑道,“陛下仁德,不喜杀戮。本相会请示陛下,判你全家流放,令尊便在漠荒安享晚年吧。” 直到我走出大牢,还能听到那刑室内吕严鬼泣一般的声音,“肖筝,你不得好死!” 我仰头看着青空,风和日丽,我从地狱,到人间。那平静,我只能仰望…… 元和年间,丞相肖筝数次陷害忠良,以权谋私,搅乱朝纲,其罪行多如星子,计无可计。 我未着官服,依旧是白衣金竹,站在百官之首,优雅自如。皇帝许我不跪,许我不着官昄。尽管那人高高在上,坐着镂龙的金椅,可身后的人真正跪的,是我这个丞相。 我向身后斜了一眼,得了我的示意的大臣们纷纷提出本奏。 稍后我才出列道,“陛下,东宫无人已久, 百官附和,有人道,“两位皇子之中,二皇子心的和善但优柔寡断,不宜为储。” 又有人说,“大皇子虽为庶出,但心智非常,来日必成大事。” 皇帝垂了眼看向我身边的姜骁、姜轶,显然对众臣的人选非常满意,看向姜轶的时候满目赞许。他抬手,“那就…” “陛下且慢!” 我回过身去,疑惑的盯着那人看,身后立即有人提醒,“大人,那是文院新提拔的小吏,名叫柏常青。” 我恍悟,前些日子死了好几位重臣,朝上许多对我不满的官吏干脆称病不朝或自请回乡,只有这位柏常青还以从四品的小小官位屹立朝堂。 我直视他道,“柏大人有何异议?” 柏常青并不看我,而是冲皇帝掀袍而跪,“陛下明察,大皇子与奸相肖筝二人狼狈为奸,实不是上佳太子人选。” “大胆!”皇帝对于他爱妃的儿子总是偏袒的,怎么容许有人这样侮辱。何况还带上这昏君的爱卿,权倾朝野的本丞相…… 我上前一步道,“陛下,柏大人年轻气盛,口不择言也是无心之失。陛下息怒……” 我的余光看到姜骁正握紧了拳头,似乎在隐忍什么。 他语气平静,内涵讽刺。“肖丞相似乎忘了自己今年也不过十七岁罢了,好一句明褒暗贬的‘口不择言’。”每每看到他那张虚伪的脸,他就忍不住想要撕了他的面具。 哦,我差点忘了,柏常青和姜骁,这两个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人,还比我大三岁呢。 姜轶自然向着我说话,“姜国上下,谁不知肖相之名,年少素有才华,与一些小辈自然不同。” 姜骁还欲再说,却见皇帝脸色难看,于是住口,只是那垂下的眼睑掩盖的愤怒又被我看在眼里。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佞臣奸相,谁人不知。 他终是怪我发配吕严…… 这个单纯的少年,从一开始的软弱好欺,到现在的反言相讥。隐忍中逐渐成长,其心智远在其兄之上,势必是我之大患…… 元和三十八年春,肖筝力排众异,拥姜轶为储。柏常青因触怒帝意,被贬为县令。 中秋月圆人不圆,我生而丧母,入朝丧父,兄弟姊妹,亲眷皆无。 丽妃邀我入宫饮宴,我没理由不去,所有人都把我划为太子党羽,只有丽妃心里清楚,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易。我帮姜轶,总是让她忐忑。在姜国,已经没有什么是我心之所愿的了。 我在皇帝的下手安坐饮酒,我与朝堂,牵一发而动全身。我空有头脑却不会武功,但却依旧没有人敢动我,甚至连皇帝都要以我的安危为安危。我能给他们的一切,自然也能毁掉一切。我掌握着许多人的把柄,他们或为我所用,或死于非命。 “听闻肖相尚未娶妻纳妾?” 我抽回思绪,是丽妃在问我话。我站起来行了一礼,恭敬地没有意思逾越,“臣尚年少,无疑儿女情长。” 身侧的姜骁依旧与我不和,却已经学会了内敛情绪、察言观色了。“肖相才华横溢,相貌俊美,怎会少了女子爱慕?” 对,我权倾朝野,有多少人想要巴结我。我冲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转身道“其实,臣的心中有人了。” 丽妃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讨好我或者查探我的机会。“谁家的女儿如此好的福气?快说出来,陛下一定为你赐婚。” “正是先裕德皇后的外甥女郑心雅。”我故意忽略身侧的目光,一边喝酒一边去观察上首二人惊愕的样子。 皇帝最先反应过来,“既是爱卿所求,孤必成人之美。” “多谢陛下。”我平静的拜了拜,并不欣喜。包括太子都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喜欢郑心雅,却也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娶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相貌平平的女子。 宴后,我与姜轶在御花园散步。 他是个急性子,自信自负惯了,脸上藏不住事,便直接问我,“肖相权倾朝野,为何屡次帮本太子?” “殿下认为呢?” 他摇头,我悠闲的走在他身边,“臣虽喜爱权势,却无心帝位,如今正好逍遥自在。” “你想要一个傀儡?”他大惊失色。 我拍了拍他的肩,掩去了眼底的讥讽,“殿下,别激动…你欲为王我欲为相。我许你一生奢华,你保我一世权贵。我们各取所需,不是正好?” “殿下,好好考虑吧。”当然,他没资格拒绝,我能立他,也能废他。 姜轶走后,我自己继续借着月色散步,树影婆娑,在地上映出几分斑驳。 “二殿下,您的影子可没藏好。” 姜骁冷着脸从树后走出来,“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倒是不尴尬,一下戳穿了我的谎言。我看着这个比我高出一头的男子,我们同样身穿白衣,气质却大相径庭。他磨砺出气节和坚韧,我却永远只会拿竹子做我衣衫上的花纹。 “要什么?”我冷哼,“我要姜国大乱、哀鸿遍野。战祸连绵、永无宁日!” “为什么——”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厉声打断他,“我权倾朝野,我不惜要你的同情!”所以,不要不经意的流露出那种目光。 “皇帝昏庸无能,因一个预言险些诛我全族,为了不让我出仕,竟然害死我父亲…哈哈,你们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日,后悔没有早些连我一起杀掉吧?” 姜骁收敛情绪,努力恢复平静,“为了报复?” “对!我要让皇帝亲眼看到姜国大乱,妻女全都不得善终。我要让姜轶一落千丈,遭万人唾弃。我要让你亲眼看着你喜欢的女人向我谄媚,我要你众叛亲离,一生不得安宁。”我知道,我的脸,现在一定很狰狞。 “你以为我会为此儿而心痛吗?”他固执的否认。 “你现在还是不够强大,远不能与我抗衡。你有才智谋略而优柔寡断…你有识人之能而心慈手软…你有帝王之才而不够无情…”我讥讽的笑,“别装了,你的演技太差了…事实会告诉你,我才是对的。” 我的命运在我没出生的时候就注定了,注定了是一场阴谋。 少年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悲悯之色,他会被现实磨砺的冷血无情、杀伐决断、心思深沉、机敏从容,像现在的我一样。如果有这样一天,我们之中必然有一方要死。 我早说过,外表修饰的再好又有什么用呢?我们本来就是一种人啊…… 元和三十八年夏,丞相肖筝娶郑心雅为妻,大婚当夜纳五名男宠,从此流连花街,未入洞房一步。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郑心雅不得宠,是什么样的女子逼得肖筝不近女色,在大婚当夜断袖而走呢? 其实她什么也没有做,错就错在姜骁喜欢她,他喜欢的东西和人,我都要侮辱践踏,这样我闲暇的日子才不会太过无聊。 所以,每当宫中设宴,我总会带着她去凑凑热闹。看,我是很宠爱她的呀,我可从来都没有带那些男宠来过呢。可是,我渐渐的发现,无论郑心雅对我如何献媚挑逗,又或在下一秒就对着姜骁如何讥讽不屑。那个少年的神色,都没有再起波澜,他笑的越来越少,我能看到的,也只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还有,他周身蜕变出的冷冽的气息。 我幼时在装病卖蠢的时候,他还在他母族的时立下安然度日。我在步步为营的时候,他仍然单纯美好。直到我取代他母族的势力,直到我间接害死他的母妃。他才开始完成那场迟来的蜕变,他学会了像猛兽一样潜伏,伺机而动,用利齿咬破敌人的咽喉。 我在想,如果皇后无得,像丽妃一样不择手段、将自己的儿子培养成一个合格的 我恨裕德,她太善良,教出来的儿子注定不是我的对手。所以,尽管我知道她的死因真相,我还是不会公诸于众。 我成功的孤立她的儿子,让他恨我如同我恨她一样。他现在这样的像我,如同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一样。我不是那个昏庸的皇帝,我不会任由这样一个每天虎视眈眈,随时会扑上来咬人的后患留在我身边。 我接过郑心雅递过来的酒杯,走到姜骁身边。恭敬的神色,似乎我真的只是一位忠心的臣子,“殿下,如今臣已经娶妻,殿下也可放心了。” 姜骁一直在注意他,只是习惯用余光去捕捉他的行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许是想从他身上学到更多自己没有的,或是防备他再次对自己不利。如今他正势弱,只能慎之又慎。尽管肖筝的笑、神色和话语,都那么虚伪的让他生厌,可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习惯。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情绪,暗中滋生…… 姜骁没有理他,记得他曾说过,郑心雅其人趋炎附势。事实证明,他是对的。肖筝为了折磨他而娶了郑心雅,他亲眼所见,郑心雅对他的态度转变的天差地别,可他却一点儿也不伤心。 我目光闪了闪,他既不接话,我便独自饮了。随意的掀起衣袍,坐在他身边,“殿下今年二十了呢,也该考虑成婚了。” 身侧白影一晃之间,若有若无的梨花香气飘然而来,姜骁微微皱眉。肖筝是文官之首,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从来没有男子气概,笑起来的时候像一只狐狸,身上的气味也能迷惑人心,如同他的相貌一般。 “肖相相比有好的人选了?”姜骁不去看也知道,肖筝眼中的算计从来不去掩饰。 我用手托着下巴,“燕将军家有一女,年方十七,名唤阿杰,相貌端庄,能文能武,是良配…” 燕杰?怎么连燕将军也成了他的人吗?梁朝元老,几代忠良,竟然也肯为了巴结肖筝,让女儿嫁进他府里,暗中监视。“既然肖相如此夸赞,本殿下明日便去提亲。”他现在还斗不过他,小不忍则乱大谋。 肖筝似乎是很讶异,虽没有明说,但也不掩饰。姜骁瞥了他一眼,便转过去,平静地道,“肖相很惊讶吗?惊讶本殿下没有被你所扰?本殿下如此听话,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我没说话,我的消息里,他是很喜欢郑心雅的。 “你说的对,她趋炎附势,既然看清了,便不值得喜欢。”姜骁冷冰冰的视线看向郑心雅,远没有原来的温和,吓得郑心雅险些将汤匙丢出去。“本殿下之所以对她好,是因为她是舅舅唯一的女儿,还因为,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像一个人。”仅此而已。 “裕德?” 姜骁的声音冷得像冰,但神情却极温柔,他说,“你不配知道。 我从来没在他的脸上看过这种表情,似乎是他生命的寄托一般,可惜我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真是遗憾。“这样臣便不用顾忌。 听说边关将士守边辛苦,心雅总是向我提起她戍边的兄长,不如就让她去那里慰劳将士好了。”她的兄长,亦是我发配的。 姜骁眉头一皱,他不确定这是否是我在试探他,但他还是问了一句,“慰劳将士?” “是啊,之前以为殿下在意,如今…自然要物尽其用才好。” “你指的是…充军?”肖筝笑着点头,云淡风轻。姜骁确实看向郑心雅,军中没有女人,所谓充军,自然是指充为军妓。他对人一向心狠,这也不奇怪。 “本殿下差点忘了,肖相喜好男色,家中还有五位绝色男宠,自然不会将妻子放在眼里。”他将“男宠”二字咬得很重。 我不在意他的讽刺,回道,“不错,其实…二皇子殿下天人之姿,臣也仰慕已久,殿下是否,愿意与臣共度良宵?”看他被我气得厉害,又不得不忍得青筋直跳的样子,我忍不住轻轻地抖着肩膀笑了。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肖筝的睫毛就那样随着他的笑而轻轻的颤动。姜骁看着他堪比女子的笑靥,闻着那梨木的花香,似乎有什么在心里蠢蠢欲动。 姜骁抽回思绪,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逃也似地离开。他竟然,对一个男人…怎么可能?那个人是他的对手,姜国史上最大的奸相,他该厌恶他的,不是吗…… 元和三十八年冬,姜骁娶“驻都将军”之女燕杰为妻。同年,肖筝将其妻郑氏充为军妓,此后再不近女色。 去年的那场雪我还记得,红与白的交替,全都城的百姓都争相观看姜骁娶燕杰的十里红妆,那奢华无比的婚宴,可让我费了好些心思。 我知道,他已经开始在暗中建立势力了,他的速度远比我想象的要快,我又怎么能坐以待毙?我等这个时机,等了好久了。 边境传来消息,漠荒冬日少粮,乌赫族多次进入民区,抢夺粮食,我的机会来了。 次日上朝,我便借机提出此事,让姜骁去漠荒抵抗乌赫族的抢夺,皇帝没有犹豫便答应了。他只在意太子,我为他扫清前路,让姜骁去漠荒,他自然应允。我再看姜骁,他的脸上无悲无喜,仿佛是已经习惯。不知道裕德有没有告诉过他……最是无情帝王家。 他出征的前一晚,我去他府里看他,他喝得酩酊大醉,就那样倒在院中的石桌上,不让燕杰近身。 “我陪殿下喝一杯…”我点点头,示意燕杰下去。我拾起一旁的酒坛,却发现都已经空了。 “殿下…”我敲敲空空的酒坛,“殿下要和臣斗,这样就倒下怎么可以?” 姜骁勉强睁开眼睛,咕哝一句“奸相…”然后又倒下了。 我哭笑不得的扶起他高大的身子,一步一步的将他拖回房间。想我一代奸相,竟然要服侍他,真是…… 我用力的将他甩到床榻上,扯过锦被扔在他的脸上,转身就要出去。 又担心他将自己闷死,朝臣还要怪罪到我的头上,这一迟疑间,有什么东西缚住了我,让我动弹不得。我低头,视线落在圈在我腰上的双手上,我果然是多虑了。我叹了口气,想将他的手掰下来,无奈他常年习武,岂是我可以轻易撼动的。 “歆儿…”我的手顿住,是他低低的声音,“歆儿,对不起…母后希望我活下去,我必须…你一定是在怪我,所以才不来见我…对不起…对不起”他在我的耳边轻语,却让我浑身僵硬。 凛冽的寒风吹打着窗子,身后的人火热的身躯包裹着我。他眉眼俊秀,我不用看也知道他眼里的复杂,喝醉之后的语气依旧是那般软弱、孤寂。只有在不清醒的时候,他才是他自己…… 第二天,他奉旨出发,我和百官站在城楼上为他践行。那少年远去的坚毅的背影,印刻着他对这个皇宫、这个朝堂的不忿与不甘,印刻着他的命运的坎坷与无奈…… 元和三十九年,乌赫族屡次侵扰漠荒,姜骁奉旨赴边境平乱。 那之后,帝都一片风平浪静,我以身体抱恙为由闭门不出,但朝政上的事我从未遗漏。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我这个权倾朝野的丞相会和两代傀儡皇帝相互制衡的时候。 姜骁,那个短短两年,已经浴血沙场身经百战的白衣清冷少年,他一一种是不可挡的姿态卷土重来。 我清楚的记得我在朝上看到他的时候,他一身铠甲,英姿勃发。俊美的容颜依旧清冷,却带着一种血腥的肃杀。那是真正的军人,见过无数金戈铁马的杀戮者的气息。它不但没有在漠荒战死,反而带着军心回朝。 我看着他略显残忍的眼睛,我知道,我终究是输了,输的彻彻底底,养虎贻患是我最大的错误。我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 他拿着太子多次刺杀他的书信、以及他母后死因的真相回来,从容不迫的分析者,将姜轶毫不留情的逼上绝路。面对着白纸黑字的证据和姜骁气如实质的肃杀,丽妃悬梁自尽。 他带着民心所向请皇帝退位,然后……清君侧…… 我挣脱侍卫的压制,从容的一步步登上金阶,最近那张龙椅。我的白衣映衬着他的盔甲,那么赢弱,可我笑了,“姜骁,我这一辈子,都不是你能掌控的…” 我抹下嘴角流出的血腥,手指一点点的攀上龙椅上繁复的花纹。“你赢了,姜骁,你会在史书上名垂青史,而我将会遗臭万年。”可这高高在上的帝位,从不是我想要的。 “你敢服毒?!”姜骁大吼着,神情在一瞬间崩塌,他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我。“你的命是孤的,孤不准你死!” 我又笑了,我说过,我从不是……他能掌控的,“是我咎由自取,阿骁…对不起。” “你说什么?再、再说一遍…”我感受到了,他的心乱了。“你、你是…” “对不起,我无法陪你看万里河山,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你是天生帝才,必须学会…我所会的一切,都已经交给你了,我已经…没有遗憾了…”我听到他大声的叫着太医,他的身体在剧烈的颤抖着,仿佛要用尽一世的慌张。 我从怀中抽出一本名册,那是我收受贿赂的记录,还有那些金银的去路……它们被一笔笔的分到战场、灾地、疫区…… “陛下…燕杰才智卓然,性志高洁,可母仪天下…” 以及那些被处死和“发配”的人。死的都是真正的贪官污吏,“发配”的人 “陛下…吕严性刚烈、重情义,可理刑部。柏常青持法正、性清廉,可任监察。”我每说一句话,便吐一口血,早知这死法这么痛苦,我是一定不会这样的,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陛下…新帝登基,必清君侧,臣死不足惜,陛下珍重…” “你闭嘴!不要说话…别说了…”无论躺在他怀里的人是谁,到底是谁,他放不下了……“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注定跟随你的脚步…你不能走,孤命令你、不许死!” 鲜红的唇瓣勾起一个魅惑人心的笑容,我用我所剩不多的力气睁开眼,看向他,“阿骁,我叫肖竹歆…阿骁,记住…”我从来不是肖筝,我是肖竹歆…… 我的意识最后,听到他声嘶力竭的喊“歆儿…” 我似乎看见了彷如仙境的漫天大雪中,一个白衣清冷的少年在月下哭泣。我想看一看他,让我看一看他…… “你为什么哭,为什么哭?” “歆儿,你可以叫我歆儿。” “阿骁、阿骁别哭,我以后经常来陪你…” “你能够一直这样单纯美好,我就能一直陪在你身边…” 那个小女孩,她笑靥如花。少时月下之诺,而今一生之绊。 白衣上的金色竹子被点点的血迹浸染,我紧紧捏着那本名册,笑得幸福美满。阿骁,我一直都在、一直都在啊…… 是那年的那场雪下的太苍茫,注定我们一生的凄凉…… 姜骁双目空洞的紧紧地搂着怀中孱弱的人,她身上的温度渐凉,隔着冰冷的铠甲,他无论如何也温暖不了她。 她为他铺好了所有的路,她用一生换一生。她用她自己的鲜血,写下一代帝王之始。她背负着污名一走了之,只留他一个人、坐享盛世繁华…… 元和末年,姜骁返京,赵氏丽妃与太子双双自杀,皇帝退位。新帝登基,封号盛元。清君侧、诛佞臣、持法纪、正朝纲,愿诸多罪臣纷纷归朝,俱任要职。肖筝平反,以肖竹歆之名被追封盛才皇后。 姜国盛元元年,帝后宫中只燕妃一人,再未选妃。终日勤于朝政,废寝忘食,创盛元盛世,于盛元十六年,沥血卒于朝堂,终年三十八岁。 我是姜骁,现在的盛元帝。 歆儿走的那天,燕杰怀里抱着一个男婴,告诉我那是我和歆儿的孩子。 那年我出征漠荒,前一晚醉的不醒人事。我在梦里分明梦见了歆儿,她说只要我赢了军心,她就见我一面。我拼命的点头。 可第二天醒来,只看到床榻上刺目的红,和燕杰的平静脸。 原来我没有做梦,我抱着男孩的时候,哭得像个走失的孩子。我不后悔,她的每一次筹谋都是在为我铺路,既然是她所希望的,我就会完成。我清楚的记得,她走的那么美、那么美…… 桓儿,姜桓,我们的儿子。他很像她,一样的惊采绝艳,不像我小时候那样的善良太过……他刻意的去打听歆儿并努力地效仿她,想我当年一样努力地想得到她的认可。 十三岁的他眼角眉梢都是歆儿的影子,我对他总是很宠溺又有些严厉的,可他总是聪慧的让人心疼。那一天,他脸上的神情淡淡的,但目光中却满含希冀的问我。父皇,母后究竟是怎样的人? 我默默地收起带着血迹的手帕,又忍不住掩着嘴咳了几下。收起冷漠的面具,我对他从不吝啬我的笑。 她,是孤这辈子最强的对手,是孤见过最狠的夫子,是我一生一世最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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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水云随缘斋 > 《尺幅只字,撼动心灵——小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