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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攻略手册

 写入青缃 2022-10-19 发布于安徽

【天下同萌】

太傅攻略手册

文/兮酒酒

九殿下的人生目标是:吃得苦中苦,睡得琴太傅。

琴太傅的行为准则是: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九殿下,远离之。

臻到君子搓搓冻红的手,又舔舔笔尖,在茶楼的观众席里笑嘻嘻地写下:殿下无才是个真娥眉,太傅无德是个假君子,虽老夫少妻,但实乃佳偶天成也。

合德殿前积了一夜的雪在天蒙蒙亮时被一团火给融化了,宫人们慢吞吞地往里面扔书本画册,仔细看还有些手抖,但不是冷得,是怕得。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女皇帝,因和自己的老师相恋而不容于世,女皇帝力保自己的心上人,可是百官骤怒,将军以女皇帝动摇国基为由,扬言要兵戈相见颠覆天下。女皇帝为了……”

宫人尖细的声音念着话本,火苗一跳一跳地映在一旁肃立许久的男子脸上,那男子却像个雕像岿然不动,只有目光峻烈,发散出一丝活气和杀气。许是有些听不下去了,他忍不住抬了抬手,片刻后又放下,觉得这故事里有些端倪,吩咐道:“念最后几句。”

嗓音清冷到极致,立刻让人消散了对那容貌所产生的旖旎猜想。

宫人估摸着最后几句的大致含义,念道:“帝师殉亡,女帝伤心至极,消失无踪,此后百年,为宫闱第一不可说秘辛……”

“署名何人?”

宫人的朗读声被打断,听出男子语气中的不悦,耸然一惊:“回太傅,还是臻到君子。”

“胡言乱语,讽刺皇族,烧了。”

谁都看得出来,太傅很生气。然而这样严肃又令人忐忑的时刻,终究被殿内连绵不断的抗议声给打破了。

“太傅轻我人格,抑我天赋,杀我才华!”先是掷地有声,字字铿锵的控诉,继而情绪陡转,即刻变成哭天抢地的哀嚎,“呜呜呜,我死了算啦!”

什么人格,什么天赋,什么才华?简直听不下去。琴太傅的脸成了一幅阿鼻图,他推开门,只见九皇子和宫人抢着长长的白绸子想要寻死,一张脸哭成大花狸,哭着哭着忽然倒噎一口气打起嗝来。

宫人们为了保住脑袋强忍住笑,太傅觉得这场面很不堪,抄起茶杯二话不说就往九殿下嘴里灌,还顺手捏住了鼻子。憋着气咕噜几口下去,她果然止住了嗝。

“太……太傅好办法。”九殿下傻乎乎地笑,意识到不对,立即又扯开嗓子骂。

但太傅早就不理她了,径自走出了合德殿。

宫人们听着九皇子的抽泣,忽然咂摸出点焚书坑儒的味道。不禁想自己这样助纣为虐欺负皇子真的好吗?于是偷瞄一眼跟前的男子,罢了,九殿下怎么看都是刀俎上的鱼肉,游走内廷多年,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宫人们心里一踏实,书也扔得更快了。

“告诉殿下,”男子刹住脚步侧头对身边内官道,“死了,我也派人把她的尸首搬去四方亭上课。”

四面通风的四方亭里,九殿下太桢冻得发抖,连琴弦都摸不准。可是穿得更少的琴太傅却镇定自若,细长的十指像被雕琢过,起伏间就有美妙的曲子流出。在九殿下太桢眼里,太傅琴烈除了过于刻板无趣的做派,还是十分完美的。

“此曲名叫《十三杀》,纪念我们穹国历史上一位女刺客,为了阻止卫国的侵略去刺杀敌国之王,故有以杀止杀一说。”太傅不用看就知道九殿下在发呆,因此射来一记凌厉的眼刀。

太桢觉得琴太傅有种豢养的暧昧之美,他自己瞧不上,别人垂涎得紧,这种气质,实在很难让人正经。就算他对太桢吹胡子瞪眼,她也要流口水。

“哎,太傅这功力少说也得三四十载才能练成吧,可是看太傅的年纪虽然……”仗着自己年轻,说他老是不能够的,这是太傅的逆鳞,只好临时改口,“太傅娶妻了吗?”一时心猿意马,活脱脱地问出了口。

曲子忽然变了味道,方才的温柔缱绻变成萧瑟厮杀,就像太傅此时的心情。他叹一口气,道:“当年先帝托孤时,臣即便因抗旨被杀,也好过此刻了。”这是变相地说当太桢的老师还不如去死。

其实太桢的身份是个乌龙,她出生正赶上先帝驾崩,宜太妃为了活命谎称是男婴才逃过殉葬一劫。为这个谎言付出的不仅是母女俩多年的战战兢兢,还有一个女孩该有的青春年少。

随着年龄的增长,太桢渐渐明白了美色的力量,对太傅怎么也讨厌不起来。不仅不讨厌,简直喜欢得紧。

“太傅娶妻了吗?”

太傅的琴弦都快断了,虽然很想一脚踹死这个熊孩子,但他这些年万万遍告诫自己,要忍。有些人表面上温吞好脾气,实则暴躁得很。

“尚未完成先帝的嘱托,臣哪里有心思成家呢?”

皇位她从不想要,身份也迟早会曝光,太桢很想得开,与其如此,不如在那一天来临前先争取一下自己的爱情。

琴烈不知她心思兜转,岔开话题问道:“听闻殿下最近提拔了一位近侍?”

“太傅说的是翡文城吗?名义上是翡帝的侄子,仔细算起来,关系远着呢。”

翡文城性格温和,仔细体贴,太桢多少有些欢喜,女孩子年轻,就算有戒备,也不可能时时提防着。可是太傅如临大敌,很介意的样子:“听闻陛下不仅要他伴读,还一同入寝。近侍不是宦官,况且他还是带刀护……”

太桢的脑子停留在那个“一同入寝”上了,忍不住纵身越过琴台扑向太傅,问:“这,是吃醋?”

如果不是谋杀皇子该凌迟处死灭九族,太傅早就手起刀落了。

“你不喜欢,那就不近身了,在我心里,太傅最好。”太桢笑眯眯的,那是她的小计策。她的眼睛一向弯,笑起来更像月牙,虽然性子顽劣,但笑容实在甜到腻。

琴太傅心头一跳,对这位皇子的性取向产生了很大的疑问。有时他也感到奇怪,就像早上烧她的小人书,不过当时气不过闹腾了一会儿,天一亮还不是照样换了学服乖乖来上课,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简直有些逆来顺受。

“殿下要有些自己的脾气,当然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脾气。”

太桢哀叹一声:“我对太傅的心意,太傅怎么还是不知道啊。”

于是,这一晚,合德殿又少了两只暖炉。

当晚太桢在寝殿里冻得跳脚,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太傅对她突如其来的爱意有些反应过激。幸好翡文城在,他不知从何处偷偷拿了一个金丝袖笼来,袖笼里暖着炭火,热气从掌心散开,太桢仿佛捡回条命。

“文城与我也算是有雪中送炭的情谊啦。”太桢裹紧被子抱着袖笼,有些得意忘形,忽然哎呀一声,金丝袖笼滚到了地上。

“烫到手了吗,殿下?”翡文城情急之中忘了礼仪,竟握了太桢的手察看起来。

太桢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嘴唇也白了,吩咐道:“传太……”

“臣这就传太医!”

“不,传太傅……”

太傅府邸建在离皇城不远的地方,但脚程再快,也不如同在禁中的翡帝快。琴太傅到合德殿时,被翡文城拦在门口。

“太傅大人,陛下和太妃在殿内,还请稍待。”

怎么连殿下的生母宜太妃都来了?琴太傅心疑,问:“九殿下怎么样了?”

“殿下晕过去了,太医正在诊治。”

太傅大人的脸色越发瘆人,翡文城请他到偏殿小坐,可他固执地站在殿口。这风雪夜里,一得到消息就快马加鞭而来,被扬了一身的雪沫子,连马车都不坐,结果就是为了在偏殿稍待吗?

翡文城知他心情不佳,也就不再开口。谁知,太傅忽然问:“听闻殿下爱重你,有时彻夜要你侍奉,是吗?”

“回太傅,殿下畏寒,臣要守着火炉,以免冻醒殿下。”

“你是贴身的近侍,更是带刀的护臣,畏寒不足为惧,被刀剑所惊就麻烦了,还是仔细些吧。”说着,太傅唤来女官长缨,“以后夜里你和小太监们轮流照看,不必再麻烦翡护卫了。”

长缨应声,翡文城露出了然而坦荡的笑容:“太傅担心我的姓氏,却不知我的心只忠于殿下。”

倨傲多疑的太傅冷哼一声,不再理会翡文城。

约莫一刻钟后,翡帝和太妃带着太医出来了,见太傅正笔直地站在殿前。翡帝和琴太傅不至于水火不容,但也表面疏远,内里异心,只好说几句客套话。宜太妃哀哀地看了眼太傅,百转千回难以言说。但太傅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好不容易人都散了,太傅拍去身上夹带的寒意,快步走进了殿内。

太桢脸色苍白,闭目未醒,睡相嘛,于帝王家来说,何止颇不雅观。太傅不觉放轻了脚步,床上的人呼吸轻匀,在他眼里还是个孩子,可是走近了细看,才发觉身量已经长了。第一次来她的寝宫时,她的脚离床尾还有半个人那么远,现在眉眼也逐渐长开,不再完全稚嫩。只是这长相……唇红齿白的,配上眼角一颗泪痣,因从未把她当女孩看待过,太傅一时没法形容。只眉心一跳,有片刻晃神,怪哉。

正要伸手替她拉被子,一直闭着眼睛的人忽然坐起,太傅一时不防,两人额头相撞。太桢一脸得逞的笑:“太傅呀,你到底娶妻了没呀?”

什么玩意?这个时候还念叨这个?琴太傅的老脸都要抽了,可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太桢额头上留了个红印子,面容疲倦也照旧嬉皮笑脸。

“怎么,殿下要为臣指婚吗?”他也是豁出去了决心治治她。

“那就还是光……”棍字及时收住了,太桢向后挪了挪,拍拍被子,“学生冷得很,太傅上来给焐焐吧,听说太傅这个年纪的男人火气旺呢。”

竟然叫一个当朝大臣给一个毛孩子暖床?还暗讽他孤家寡人一个?这些东西想必也是从那个臻到君子的下三烂小说里学会的。琴太傅的脸比外面的雪天还冷。

太桢嘟嘟嘴,埋汰道:“太傅哪里都好,就是有些迂腐。”

琴太傅忽然很想问,我总是凶你打你,你也常厌我嘲我,到底好在何处?但是还没问出口,脚下踢到了个坚硬的东西。

“哪里来的?”太傅拿着金丝袖笼问,太桢不愿捅出翡文城,不料太傅严肃起来,“殿下可知道这是翡帝的东西?她将翡文城这块糖送来,殿下就只顾着甜了?老臣要提醒殿下,皆是男子,注意言行,不要乱了纲常。连一个翡文城都处置不了,翡帝再送美女来,又该如何?长此以往,殿下岂不是要缴械投诚,干脆将我们这些老臣当作贼子,送给翡帝卖人情算了!”

琴太傅是极其在意年纪和外貌的人,只有极度生气的时候才会自称“老臣”。太桢虽然觉得他小题大做,但也知道在翡文城这件事上是自己有私心。

“我都快死了,可太傅进殿到现在,一句没有问过我的病情,只关注政务。”

“你什么毛病快死了?”太傅很不耐烦。

“我……”太桢想了想,还真是不可说,可是这一瞬的神色凝重,反而叫老谋深算的琴太傅不放心了,可是太桢不给他机会,翻过被子闷住自己睡觉去了。

“殿下?”

“太傅如果不是想留下来暖床的话,就回去吧。”

“臣告退!”琴太傅气呼呼地走了,人皆有七寸,指点江山的琴太傅也逃不过。

这夜风雪加剧,合德殿里的暖炉不仅原封不动地搬了回来,还多添了几个。不消说,自然是太傅点了头的。

即便是被自己气走的,但还是会顾念她的身体。太桢很满意,老古板有进步啊。

翡文城守在门外,问:“殿下,您睡着了吗?”

刚才应付琴太傅的精神头都没了,太桢痛得在床上打滚。想起自己答应太傅不再让他近身,便假装睡着不回答。翡文城隐约听到里面的动静,很容易便猜到了缘由,道:“殿下如果睡不着,臣便入殿陪殿下说说话吧。”

除了翡帝和宜太妃,没有人知道太桢的真实病情,只当她是寒症发了。

女孩子第一次面对这种事手足无措,还被翡帝知晓了身份,不能找母亲,不能告诉太傅,其实很万念俱灰,很想找人诉苦。奈何心有明月,其他的光芒再明亮,也不过萤火之辉罢了。

“臣儿时入京见过一次殿下,那时殿下不到龆年之龄,陛下要你离开宜太妃,搬去合德殿居住。当着大臣和宫人,殿下还哭鼻子呢。”少年的声音温润如玉,比太傅的高高在上亲近多了。

只是怎么突然提这个,太桢有点尴尬,翻了几个身也没挖出一点关于翡文城的记忆来。

“那时候臣给了殿下一个猴子玩偶,殿下马上就笑了。”

翡文城一直记得那天翻着鼻涕泡的太桢,也是自那一天起,琴烈成了太桢的老师。

这样一说,太桢有了些记忆,只是那个玩偶……目光瞟到一个大木箱,大约是在那里面。太桢想过去瞧瞧,刚坐起身,突然后领子被人一揪向后仰去。这一倒,就看见了一张上下颠倒,也令人神魂颠倒的面容。

不知何时来的,悄无声息就多了个人,身披风雪,眉刀冷冽,只是周身散发着寒气,不知在窗外站了多久。

“殿下怎么还不检点一些?”

是行峻言厉的琴太傅,也是太桢偷偷爱慕的琴太傅。

太傅动作极轻,翡文城没有任何察觉:“这次翡帝想从家族里挑一个年纪相当的男孩子来陪伴殿下,臣就来了。”

轻描淡写掩盖了残酷的竞争,只为了这一个可能被重用的位置。翡文城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他不想功成名就,只想陪在太桢身边。

“长缨把药送来了,殿下喝了再睡吧。这药怎么有股生姜味?”

屋内自然没动静,太桢是泼猴,可太傅是如来。

太傅从床

上轻轻跃下,动作优雅漂亮。太桢这才想起,除了这因为她而挂名多年的太傅之职,琴烈其实是个威震八方的大将军啊。

此时太傅若无其事地过去开了门,也没看到翡文城是如何吃惊的神色,总之太傅很快端着药回来了。他先看着太桢一咕噜喝完,然后拖来一把椅子坐在床头,颇有些审问的架势。

“太傅,你是不是听墙头了?”

这些粗俗的词太桢说起来很顺口,太傅觉得臻到君子真是阴魂不散,有必要再搜一搜合德殿了。但眼下没时间计较这些,他沉默片刻,觉得坐得不太舒服,起身径直走向角落的一个大木箱,从里面翻出一只猴子玩偶,垫在了凳脚下。

“这些年装作男儿身,真是委屈公主殿下了。”

太桢没机会救这只玩偶,因为要救自己。

翌日一早,太桢飞奔入太妃宫。因为一心想着琴烈的话,也没有发现宜太妃神色异常。

“翡帝已经知道我是假皇子,现在太傅也知道了。”太桢憋着哭腔,“好好的来什么癸水呀,还那么疼,怎么这么疼呀。”

其实,昨晚翡帝知道真相的时候,太桢的内心是如释重负的。可是,当琴烈知道的时候,她是紧张不安的。这些年两人的维系除了君臣,只有师生。如今因为她的女儿身,却是荡然无存了。她对扳倒翡帝,光复李家失去了价值,聪明如琴太傅,再也不会辅佐她了。

越想越伤心,越伤心越疼,养尊处优的公主第一次流这么多血,吓都吓死了。

“也许太傅很快就会联系被翡帝远庶的皇兄们,而翡帝惩罚我们,他也只会袖手旁观了。”

太桢很悲观,但太妃还心存一丝希望:“也许还没那么糟。”

“可儿臣觉得已经不能再糟糕了。不如我……我们逃走吧,离、离开皇宫。”太桢哭着哭着开始打嗝,宜太妃没办法,只不停地给她喝水,太桢嘤嘤地哭道,“怎么办,我舍不得琴太傅!”

宜太妃大吃一惊,忙问:“桢儿……这是什么意思?”

“从哥哥们被迫远走,我离开母亲开始,我的快乐就很少,实在舍不得把他推掉。虽然对我疾言厉色,但我仍旧很喜欢他,大概是从未被人如此重视,寄予大期望过。可是那些喜欢说不出口,索性写进故事里。我没有哥哥们的天资,是个顽劣又愚蠢的人,也许翡帝正是因此才留我一命吧。我这皇子越当越没意思,只想待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安安心心做个写书的臻到君子。母亲,听说宫外的茶楼里,都在说我写的故事呢。只要我们能出宫,我一定能照旧让你吃穿不愁!”

宜太妃很感动,但她到底年纪大,看惯了宫里的生死规律,明白太桢的话完全是异想天开。

“李太桢,我只问你,无论发生什么,哪怕是朝臣当面逼你在翡帝和太傅之间抉择一个,你会选谁?”

“当然是太傅。”

“如果女帝退位,天下大权重回李家,你会如何对待太傅?”

“敬之,捧之……爱之。”

“以何做凭证?”宜太妃步步逼问,气氛陡然激昂起来。

心有所爱,不能容疑,太桢嚯的起身撸起袖子,在宜太妃惊恐的眼神中摘下身上的缠臂金,哐当一声掷于桌上:“若我背弃太傅,尽可将此物公之于众,让天下人嘲笑我。”

“你……你竟然敢戴这女子饰物?被人发现可怎么得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宜太妃很头疼,只道:“你且回去,母亲心中有数了。”

“母亲?”

太桢再要问仔细,宜太妃却什么都不说了。

这一天太桢过得十分煎熬,因为既没等到翡帝的处罚,也没等到太傅的责问,就这样忐忑着。直到夜里,禁中传来若有似无的琴声,很像琴太傅弹过的曲子。太桢在这曲子中昏昏睡去,梦中有刀光剑影,也有琴太傅。

翌日一早,翡文城带来消息:今日早朝,琴太傅脱下白衣素袍,换上了黑色朝服,腰间垂绶带三条,坠大将军印信。

琴烈在大殿上说道:“九殿下已经长大,这些年用功刻苦,在臣看来已能独当一面,臣自今日起便不再是殿下老师。恳请陛下立九殿下太李太桢为皇太子,归政于李氏。”

一呼百应,显然是早就做好的谋划。

以文示人久了,差点让人忘了这个能和女帝分庭抗礼的人是位大将军,且远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么低调温厚。太桢想象着琴太傅变成琴将军的样子,记忆中好像并没有看过呢,她很神往,却不敢去见他。

只是太桢没想到琴烈说起瞎话来丝毫不差,更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臻到君子的故事还在继续,上回说到帝师殉亡,女帝行踪成谜,太桢写了几个结局,都不太满意。

“文城,你昨晚听到有人弹《十三杀》了吗?”太桢想起昨晚,问翡文城。

翡文城神色微变,道:“臣听到了,殿下知道这曲子的由来吗?”

“当年我们穹国不及卫国,交战之前曾派一女子去刺杀卫王。”

“殿下,并不是当年,而是十六年前。”

太桢很惊讶,十六年前是她出生的那一年,“我在藏书里找过这件事,没有半点记载。”

“穹国刺客刺杀卫国国君未遂,被穹国视为耻辱,即便穹国没有记载,那么卫国一定会有。如今天下和睦,臣不才,曾与列国公子交游,有幸读过。”

“具体是怎么说的?”

翡文城刚要细说,长缨便禀报说琴将军求见。太桢愣了愣,也来不及做什么心理准备了,只赶紧把手里的本子一股脑儿塞到桌下。

虽然从太傅变成了将军,但琴烈还是那个琴烈,公子生人秀,气盖苍梧云。

“将军好久没来看我了呢。”千回百转,最终居然说出一句娇嗔的话来,太桢很想打自己嘴巴,但话已出口,只好看琴烈作何反应。

“今日早朝的事,殿下已经知晓了吧?”

太桢点点头,琴烈又道:“只是殿下还不知道,今早翡帝并没有上朝。只有百官至今仍跪在那里,请她还政。”

太桢这时才发现琴烈眼底的青影,想必为她奔波了一宿吧。

“翡帝打算避而不见?”

“不,翡帝昨晚遇刺了。”

“是……”

“不才,正是老臣。”

太桢也不淡定了,忙问:“将军意欲何为?”

“以杀止杀。”

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分量却完全不一样了。

“在殿下眼里,臣是扞格不通的老顽固,但臣既然已经决定辅佐殿下,绝不会中途生变。厝火积薪之下,有时候只能不择手段。”

太桢说不出话来,她是个草包,此刻简直任人把控。

“后日殿下十六岁生辰,将在宫中设宴,请殿下静待。”

她的生辰一直是先帝的忌日,从没有人记得,也从不曾因此而设宴庆贺。但是琴烈记得,虽然从没有过礼物,却会在每年的那一天对她说上一句恭贺生辰,尽管后面一定会跟上句:但是功课还是得好好做。

这样的日子忽然昭彰起来,太桢也知道山雨欲来了。

琴烈不再多逗留,离去时忽然转身瞄一眼她的桌子:“臣时常想,怎么殿下手里臻到君子的小说屡禁不止,原来殿下才是源头。”

正恍惚的太桢如遭雷劈,简直比被他知道自己是女孩还叫她难堪!

“只是这臻到二字,殿下还真是好意思啊。”

太桢的脸涨得通红,这样的逆臣贼子,真是想让人绑起来……来天天怼自己一百遍啊!

太桢生辰那日,百官入宴庆贺,看着一张张忐忑不安的表情,太桢觉得大家应该是迫于琴烈的淫威才来的。翡帝也终于露面,隐瞒了受伤的消息,却难掩重创未愈的苍白脸色。

大臣们纷纷献上礼物,说了许多祝贺的话,太桢心情复杂。直到琴烈的礼物献来,她满怀期待地打开,却大惊失色,若不是这些年受琴烈的礼仪教导,她一定会大声尖叫。

翡文城的人头被放置在方寸盒中,琴烈说道:“陛下认得吧?此人是陛下的远侄,更是陛下千挑万选出来的禁中侍臣,陛下看重他,他却心怀不轨,对九殿下用毒。”

随即有人呈上证物,正是那只金丝袖笼。

“翡文城死前招供,是陛下指使,臣自然是不信的,但事关重大,总要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

翡帝对此极为淡定,问:“琴大人是以何身份指责朕是凶手?是太傅,是将军,还是刺客之子,更或是卫国皇子?”

一语激起千层浪,太桢看向琴烈,他的神色依旧淡得像雪水一样,尝不出任何味道。而她的袖子里抓着翡文城最后给她的礼物,是卫国史官的一段记载。

记载中说,先帝为避免穹卫战事,曾派一名叫做琴敏的女子去刺杀卫王,可是她行迹败露,卫王却看中她的美貌,将她强行纳入宫中。琴敏本欲寻死,却发现自己已有身孕。而此时卫国不敌穹国,于是将琴敏交还示好。没想到穹国人发现琴敏身孕后大加挞伐,她举步维艰,终于在孩子出生后自杀。

太桢想,琴烈一定对两国都怀着仇恨吧。比起自己,他一定更加不快乐。

轻则阴谋交加,重则兵戎相见,制衡多年,终于到了这一天。不分胜负,不会结束。然而此时太桢比任何时候都平静,她缓缓起身说道:“文城机警宽厚,我心悦之,奈何做贼,谋害皇嗣。罪祸出自翡氏,陛下应表态平息。”

没人想到一直处于弱势的太桢会为自己争取什么,一时间老臣们仿佛得到召唤,纷纷出言力挺,和翡帝一派陷入舌战。

纷争里,翡帝望着太桢的目光平静如水:“殿下长大了,朕早有退位之心,只是殿下对政事所知甚少,这江山要留,也要留个海晏河清。”她话音刚落,京畿卫已将合德殿重重包围,“琴烈身份可疑,居心叵测,意图控制皇子,杀之。”

大臣们没想到翡帝釜底抽薪,殿上乱作一团。京畿卫盾剑相叠,向琴烈围去。

琴烈是武将,捉他没有那么容易,但寡不敌众,太桢不假思索地冲上前,却被人从身后抓住。

太桢不知道翡帝是何时到她身边的,嘈杂中只听翡帝对她说道:“琴敏是鱼肉,自古女子皆是如此命运。但朕不是,朕要做刀俎。太桢做女皇帝,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此时殿外吼声层层推进,有人带兵杀了进来,是翡文城。

臻到君子的故事有了最后的结局,帝师生还,女帝隐遁,两人隐居在一处叫作十三杀的地方,养了一群鸡鸭牛养狗猪龟,生了五个熊孩子。

琴烈在帐中看完这故事的最后一话,非常不解地问一旁的守将:“生五个孩子,难度很大吧?”

守将不解,以为大将军思春,道:“将军娶妻试试嘛。”

这时有人喊报,送进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书信。不用拆就知道,是女帝陛下的情信,因为信封上有一个大大的唇印。

琴烈照常往杂物箱里一扔,守将一看,竟然已经堆了满满一箱——这四年来,女帝真是毅力可嘉。

起初琴烈还是看过一两封的,可是通篇无正经事,满纸的“阿烈,朕思念成疾,忘君怜悯,回朝探望”,或是“朕今日看到并蒂莲,想起与将军的……”,看得琴烈老脸都红了。

边境军中生活极苦,今夜琴烈又拿出那只缠臂金来看,他难以忘记那日在太妃宫的帘后听到的太桢的话。

“我的快乐很少,实在舍不得把他推掉。”

“敬之,捧之……爱之。”

大将军的心,在那一刻动过。可是他实在很怨这些年太桢对他的欺骗和戏弄,于是把她捧上高高的王座就像一个惩罚,而他自请远离京畿又给了她无边孤独。

后悔了吗?今夜,大将军的心很不平静。

帐外又有人报,依然是八百里加急。可是不是太桢送来的,是宜太后送来的求救信。

大将军看完浑身颤抖,他折身翻开那杂物箱,女皇帝的情信撒了一地。琴烈一封封拆开,从什么时候起,信的内容渐渐变了,太桢强颜欢笑地撒娇诉苦:将军呀,朕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了,金丝袖笼的毒后遗症有些厉害呀。

过几日又成了:阿烈,以前我老写错字,你骂我的眼睛是瞎窟窿,该不会成真了吧?

琴烈的手开始颤抖,后悔吗?简直后悔莫及!

大将军连夜带兵赶往京城。

翡帝死后太桢的哥哥们一直蠢蠢欲动,琴烈一直留心着,到底是什么时候松懈了?给了他们逼宫造反的可乘之机?来不及细想了,只愿马能再快一点。

可是边境太远,累死了那么多宝马,也还是晚了一步。

已经烧成废墟的合德殿里抬出一具焦枯的尸体,太医说:男子,约莫二十岁,衣服残片是帝服,手上有皇帝扳指,还有一只猴子玩偶。

大将军先是震惊,继而又庆幸地笑,在他人眼里实在是大逆不道。

但他知道,那不是她,是替她死去的翡文城。

可是琴烈没有找到太桢,很久很久之后,解甲归田的大将军路过一座茶楼,茶楼的名字叫作十三杀。

台上的说书人正说道:这位陛下时常打嗝,宫人背地里叫她嗝叽陛下,陛下不生气,只想起以前打嗝时,大将军不是拉她舌头就是捏她鼻子。想着想着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一哭又开始打嗝,女帝就捏着自己鼻尖喝黄连汤,这样才觉得自己的日子还算甜一些……

琴烈站在日光下,眼睛渐渐酸了,也许自己的眼睛也不好了,因为他看见观众席里坐着一个青衣小书生,书生边听边舔笔尖,不知道在写什么,笑嘻嘻的。

“臻到君子。”

大将军喊了一声,那小书生回过头,唇红齿白,眼角有泪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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