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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宪实 : 需要万人陪葬的忠诚

 随园天一馆 2014-01-31

忠诚是一种可贵品格,人之为人,品格即是人格。然而,满怀忠诚品格的人,未必能够赢得人生的最后胜利,在前方等待着忠诚的,有可能反而是英雄末路。我以为尧君素的故事,是可以这样诠释的。

尧君素,在隋末的英雄谱系中不见经传。中原逐鹿,几大阵营分豪不让,血染沙场,攻城略地,纵横捭阖,凡是壮烈的大场面中,都没有尧君素的身影。

在李渊起兵太原之后,隋朝很快就呈现崩溃之势。李渊、李密、王世充、窦建德、萧铣、薛举这些人都有问鼎中原的野心,即使加上二流政治人物刘武周、梁师都、李轨和宇文化及,只要有名有姓的集团领袖,不管是争夺天下还是割据一方,不管是造反者还是应变者,在这些雄心勃勃的人群中,谁都不可能把尧君素计算在内。

然而,我却认为,尧君素表现出来的内心挣扎,在那个到处都是血流成河的季节,只有他最为惨烈。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尧君素都是一个小人物,他本来就不是政治领袖,无法成为道德代言人,然而他却成了“忠诚”这个概念的化身,忠诚的种种悲剧本性,正是因为尧君素的行为,得以鲜血淋漓的发挥。

在不可一世的隋炀帝彻底丧失斗志,龟缩在扬州不敢北归之后,天下的政治中心于是一分为三,西京长安、东京洛阳和皇帝所在的扬州(江都)。皇帝的禁卫军主力,都随皇帝驻扎在扬州,何况有御驾在,扬州周边的反叛实力最弱。东京洛阳周边的反隋力量最强大,但洛阳是新修的军事重镇,防御有余。李密围攻洛阳很久,但迟迟不见功效,反而自己损兵折将。三个中心,实力最弱的是长安,而在天下的观念中,长安才是真正的首都,所以地位最重要。

李渊自从动了造反的念头,主攻的目光,就未曾离开过长安。阻拦在李渊和长安之间的军事力量只有两道,霍邑的宋老生和河东的屈突通。宋老生被李渊一战击败,而河东却麻烦得多。河东的左武侯大将军屈突通能征惯战,手下的关中军将战力强大。如何对付河东,李渊手下有攻打和放弃两种意见,李渊派兵防守河东,自己帅兵过黄河进入关中。这是公元617年九月的事情。

河东是隋朝的名称,唐朝称作蒲州,因为是黄河东岸的重镇,防守从山西进入关中的通道,所以从战略上河东是长安的北大门。当李渊放弃对河东的攻打,显然是直奔长安而去,屈突通的核心任务是保卫长安,所以不得不率领几万人马离开河东,前往长安。李渊自然是有防范的,刘文静的军队早就做好准备,让屈突通无法前往长安,只好先去潼关。总之,屈突通没有达到预先的目标,转而让自身陷入困顿,当他准备放弃关中前往洛阳的时候,他首先的关中军将便决心降唐,而屈突通也终于成为唐朝的阶下囚。这是617年的十二月,而前一个月,李渊已经攻下长安城,隋炀帝的孙子代王杨侑成为李渊的政治工具。

屈突通是最高头衔的将军,当他率领河东主力离开,河东的地位仅仅剩下婴城自守了。就在这个时刻,尧君素出现在历史的镜头前。尧君素此前,不过是个鹰扬郎将,是个中级军官,官屈突通率军支援长安,命令尧君素为河东通守,即河东郡的临时长官,任务是防守河东。李渊攻下长安之后,关中地区李渊立刻成为最大的政治势力。从太原到长安,如今在这两者之间,只有河东一地为隋所守,它虽然不能构成李渊的心腹大患,却成为李渊的眼中钉,不拔出河东,李渊无法心安。

但是,顽强的尧君素,已经多次打败前来进攻的李渊部下。最先前来进攻的李渊将军是吕绍宗,从唐朝的立场看,吕绍宗是“不能克”,没有完成攻城任务。李渊重新部署,撤下吕绍宗,派韦义节前往,结果依然是“不能下”。尧君素的很多朋友都投降了唐朝,李渊立刻安排他们去河东城下喊话。老朋友宠玉来了,老朋友皇甫无逸也来了。他们来自东都,不仅讲利害关系,也讲天下大势。看着城下的这些昔日朋友,尧君素的内心一定是特别挣扎的,曾经的忠诚誓言如今都在哪里?遇到利害威胁就放弃忠诚,那还是忠诚吗?李渊专门给尧君素送去了铁券——帝王的誓言标志,如果尧君素肯投降,绝对既往不咎。

所有的这一切,都被尧君素严词拒绝。忠诚并不是应景的口号,只有在国家危难之际,忠诚才能显现力量。虽然如此,但是站在城头之上尧君素却是孤独的,为什么忠诚的信念在此时此刻竟然如此脆弱。关于忠诚,尧君素内心的疑问一定层出不穷。然而,沉重的打击才刚刚开始,一浪又一浪的冲击波,秩序井然地展开进攻,这些直击心灵的力量,远远胜过城下风起云涌的军队。

原来的长官屈突通来到了河东城下。看见昔日的长官,如今正站在城下为李渊喊话,尧君素不禁泪如泉涌。尧君素如今的职务,正是屈突通安排的,尧君素正在履行的任务,也是屈突通下达的。昔日可敬的长官,如今却成为敌人的说客,劝说自己放弃守卫,投降敌人。曾几何时,我们对国家的忠诚信念,正是通过这些长官传达并接受的,曾几何时,这些长官正是我们的人生楷模。然而,一夜之间,长官成为敌人的大官,他今天反复强调的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那么忠诚呢?怎么忠诚就像从来不存在一样呢?

屈突通来到河东城下,是因为李渊的命令,如果他能选择,他肯定不愿意充当这样的角色的。尧君素流着泪,责问着昔日的长官:国家把生死交给长官,连长官的坐骑,都是代王亲授,你怎么会背叛国家投降敌人呢?一个劝降的场面,变成了审问。屈突通反复辩白,自己是力屈而降,实在是迫不得已。看来,屈突通虽然嘴上不说,但内心还存在着忠诚之念。一个失败的将军,无法再进行正面论证,不管是道德还是军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苍白的自辩。劝降的任务显然没有完成,尧君素拥有的道德优势明显,他下达了逐客令:请你离开吧,我不会投降,因为我还有力量抗拒。

攻打河东的唐朝军队接连失败,但是尧君素依旧看不到前途。开始,他坚持天下未定论,安抚手下的士兵,说河东粮食能够吃几年,这些粮食吃完了,天下大事肯定有结论了,如果隋朝确实无救,你们可以断我人头。尧君素是隋炀帝晋王时的“藩邸故人”,无论如何不能背叛皇帝。其实,当时背叛皇帝的何止是皇帝旧人,李渊是隋炀帝的亲姨表,不是也打起造反大旗了吗。尧君素在忠诚的精神中跋涉,努力寻找理由说法众人,但条件越来越恶劣,他所坚持的忠诚,正在死胡同中艰难行进。

公元618年三月,隋炀帝终于走到众叛亲离的最后一刻,他的禁卫军发动政变,杀掉了隋炀帝和他的诸位孙子,史称“江都事变”。隋朝的历史脚步,戛然而止。消息迅速传遍全国,各地的实际领导人,立刻争先恐后称王称帝。五月,长安得到消息,李渊立刻即皇帝位,正式建立唐朝,改年号为武德。

坚守孤城的尧君素,关于江都事变的消息,他是什么时候获得的,现在的史籍没有留下确切的记录。但是,渐渐地“城中征知江都倾覆”,开始得知江都事变真相,尧君素的坚持越来越失去理据。江都事变,让李渊再立希望,以为终于可以说服尧君素投诚了。李渊拿出了杀手锏,把尧君素的妻子派到了河东前线。妻子的话,让尧君素变得无法回答,妻子说:“隋室已亡,君何自苦!”你所忠于的隋朝已经不复存在了,你依然坚持,不是自讨苦吃吗?忠诚,向来与固定的实体相联系,或者政权或者君主,单纯精神层面的忠诚是不存在的。尧君素的精神,恐怕再也无法坚持了,他射出一箭,杀死妻子,而最后的一句话是:“天下名义,非妇人所知。”忠诚的神圣性,真的是不可知论吗?然而,这需要多少人的性命来陪葬尧君素的忠诚呢?

在得知隋朝灭亡的消息后依然坚持忠于隋朝的尧君素,内心深处一定万分纠结,无法排遣。他应该早就选择了死亡,选择了壮烈牺牲,他要成为忠诚的烈士,但是他却无法申明理据。他要殉葬隋朝,还要很多人陪伴,意义与价值何在?别人的价值何在?忠诚的狂徒,已经进入疯狂状态。当你的人生目标已经先你而亡,当你谨守的一切都成为昨日云烟,当你的忠诚已经丧失了赖以存在的对象,那么你的人生除了疯狂还剩下什么?

尧君素就是在一条死胡同里拼命前奔,他知道头撞南墙的最后结局。然而,历史却给跟他开了一个大玩笑,原本封闭的胡同忽然豁然开朗。喊了无数次的牺牲,确实也有很多人付出了牺牲,那么面对眼前的景象,你会怎么办?悲剧的尧君素没有任何选择,他只能没看见,装作没看见。所有看到他的人都认为,他疯了。其实,任何这样的政治道义,都难免如此,尤其当历史的大格局发生转变的时刻。

劝降不成,李渊重新布置再进攻。618年的十一月,韦义节再次被撤换,独孤怀恩被委任为总指挥。独孤怀恩是大官,为工部尚书(正三品),也是李渊舅舅的儿子,是关系很近的亲戚。然而,进攻依然是失败,连李渊的女婿桂阳公主的丈夫、华州刺史赵景慈也在战斗中被俘,被尧君素枭首,悬挂在河东城外。赵景慈是位美男子,朋友众多,甚得美誉,是李渊最喜欢的一位女婿。史书大概为了减少唐朝的这个伤痛,说其实赵景慈已经死了才被枭首的,但是无法理解的是,他被活捉是清清楚楚的。他先有小瞧尧君素的言论,然后骑马冲在最前面,本以为切断了尧君素的退路,结果反而是中了尧君素的埋伏被活捉。

这一年的十二月,尧君素终于被手下刺杀。这一天,早晚会到来的,这一点尧君素也造就该心知肚明。

但是,尧君素的故事并没有就此完结。贞观十二年二月,唐太宗视察蒲州(隋朝的河东郡),触景生情,想起了当初给唐朝制造了很多麻烦的尧君素。唐太宗下令,“以隋鹰扬郎将尧君素忠于本朝,赠蒲州刺史,仍录其子孙”。后来,魏征主编的《隋书》特别设立“诚节”类传,把尧君素事迹郑重其事地记录在国家的史书之中。

武德之初,唐朝要一统山河,尧君素这样的忠诚之将,正是唐朝的死敌。斗转星移,唐朝的江山稳固之后,尧君素这样的忠诚,反而成为唐朝无害有益的资产。因为今后的唐朝,更需要的不是造反而是忠诚。有没有过什么时代,即使在政权稳定之后,依然鼓励识时务的俊杰之士呢?有没有过什么时代,永远不知道改朝换代之后需要改变道德倾向、还是一味地鼓动造反呢?

尧君素的子孙们,因为唐太宗的政策,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唐朝的政治待遇。当初河东郡的杀戮那样惨烈,唐朝的统治者似乎忘记了。如果,唐太宗不是这样,而是忽然记起了尧君素的罪孽深重,要找出他的后人来报仇,踏上一万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显然,那是一幅更加滑稽的景象,悲剧且无法理解。(end)

(图注:唐代雕刻石金刚,身披铠甲,形如武将。)

本文原标题:《忠诚的末路——尧君素的悲剧》,当前标题为编者所加

(责编:贾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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