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衅的摄影家·中平卓马第四章

2009妙手空空 2014-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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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变作相机的男人

中平有次看到一张登在『PROVOKE』的第一期上的照片（收录于<去都市>的伊豆的海的写真），说：「世界就是这样的呀」^注。这张由高梨丰拍摄的照片，是用远景镜头从俯瞰的角度拍下的一条伸至海湾的防波堤。海浪一直拍到对岸，几乎把防波堤都淹到了水下，堤坝上站着几个穿泳衣的人，仿佛在享受着涨潮的大海。与大海所占画面的比例相比，防波堤和人是那么小，反射在海面的光和高梨特有的发白的淡淡的洗卷方法，至今仍显得像要消失一样地留在画面上。

这张伸向大海的防波堤和用长镜头拍到的人们的黑白照让我想起 Lumière 兄弟的【海水浴】。【海水浴】拍的是从伸向海边的跳台上跳下又游回来的几个小孩子的淡淡身影。长谷正人说看着这些无忧无虑的小孩玩海水浴的样子，会被一种绝对的寂寥感击中^注。他还说，这难道不是因为是用相机这种非人类的纯机械拍出的，才显得缺乏亲密的感觉吗。对相机而言，背景那片冷冷打着浪的大海也好，孩子们也好，都不过是发散着光线的物质，相机只等价地捕捉两者。不管有没有人在，大海都一样拍岸，相机只是继续映照眼前的光景对吧。借用长谷正人的话，相机拍摄的视觉世界的根本是在于「对人类世界的毫不关心」吧。假如当时没有相机，水面散发的光也不过是没了摄影者或相机的遮挡而直直地穿过去，光要再强一点的话，就连画面都消失了。自然（世界）本质上是非人类的，照片犹如自然做的自动笔记，有时会不小心显露对人类的冷漠（有很多业余摄影家是在拼命用高超的技术隐藏相机对拍摄对象冷淡的视线是吧）。丧失记忆的中平，在重新开始摄影后在冲绳给儿子（元）拍来一张照片^注，完全感觉不到业余摄影家拍的那种小孩像的亲密感觉，或者倒不如说很有摄影的本性。中平像是偷拍似的拍下了在海边和小狗玩耍的少年（元），这种率直的摄影态度给人一种 Lumière 电影的那种仿佛没人在拍而是相机在拍的印象。过去中平的写真是把人按照框框裁取，只是像碎片一样存在，能强烈感到当时当地「拍摄者中平卓马」的存在。但是，丧失了记忆连自己儿子都不认得的中平，或许是处在这样「空空的」状态之下^注，这张看不出是困惑也看不出是亲密的非等价的（或者在空空的意思下可以理解是等价的）照片，就像 Lumière 的『海水浴』或高梨丰的大海照一样，直白到甚至残酷地展示了世界对「人类世界的绝对冷漠」和相机的纯机械性。或许就是这个让中平感叹「世界就是这样的呀」。

自然是完全非人类的，也就是和人类毫无关系。它与我们无关得如此彻底，因此无论多么残酷，都不算犯罪。自然对我们，是本质上必须克服、拒绝的东西……因为，我们全都身披极度的阴惨、残酷和悲惨，然而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便与之共生。还会将它叫作爱（这和本能的，动物性的哺乳类的育儿是没有关系的爱）……自然才不会这样。那实在是太蠢了^注。

（【摄影论/绘画论】Gerhard Richter）

随着快门按下，相机截断了从拍摄对象发出的光，把连续的光停住、切断而使它无法到达拍摄者（对象→相机/拍摄者）。但是，中平说要清除「强烈存在的自我」，把身体变成相机（空空的暗箱），消除这个隔膜（对象→相机＝中平），用全身去接受拍摄对象（儿子）发来的光，并让它成像，这样说也有点太过了吧。这张冲绳的相片里满载着比人类的（主观的）视线更深的爱情，被动地如实接受着眼前世界样子的眼神^注（中平的「相机的视线」）触到了「光的痕迹」，叫人难以忘记。

【2】『重新凝视』与「新生」

在昏倒以前，71 年的时候，中平卓马在和森山大道对话（收录于『告别摄影』）时曾说，想开始写日记，一天拍一张照片，70 年代中期因为否定「手的痕迹」，连按快门的手都僵硬了「紧紧绑住了」。根据和筱山纪信的「决斗摄影论」，想再次回复拍照的力量，想以前宣告「我是摄影家」一样，回到摄影家的位置上。然后昏倒……中平几乎失去了全部的记忆，甚至连曾是他武器的语言也失去了。不过，昏倒前被「紧紧绑住了」的中平在昏倒之后，却意外地拍起了照（冲绳的摄影旅行。也许是忘了拍不了照的事，也许是忘不了拍照，虽然不知道是因为哪一个原因，但这是「忘却一切」的他「无法停止的行为」^注吧。中平夫人（镣子）说最初是为了当作复健才让他去拍，随着拍照中平的记忆和语言能力也一点点的开始恢复，跟他曾说的那样，像写日记那一样拍着照片。昏倒之后的中平，其摄影活动比以前更加活跃。在第四期写真装置上刊登了中平的 12 张黑白照片「写真原点 1981」和他所著的短文。

我终于可以写一点必须写的文章了，然而不论怎样，我是摄影家，对此我会坚持到底。对于这一点，要我，放弃，绝对不可能。正因如此，我彻底了解我出生的原点就在于我是摄影家这件事^注。

这是中平第二次的（从昏倒开始算是第一次）的摄影家宣言，是他全身都作为摄影家存在的强烈决心。在此一年后，发行了第二部摄影集『重新凝视』。其中收录了「中平卓马摄影日记 1982.8.8~8.31」。这是昏倒之后忘记了日语，只会嘀咕西班牙语^注的中平再度拾起日语写下的日记。虽然又要引用，但我想痛快地引用一段。

8月1日

昨晚开始一直睡，早上 6 点 31 分，我醒了。我，去厕所，用 TEL 调准有点走快的表，6 点 53 分回来了。之后完全睡不着，我是 6 点 31 分醒的。白天坚决不能睡！！镣子 9 点 10 分醒来。小元，在她之后，醒来。父亲、「母亲」醒得更早。父亲、「母亲」已经吃过早饭了。我、妻子、镣子一起 10 点 56 分开始吃早饭，我、小元和她一起吃完的。昨晚，有 5 幅作品显像、冲洗完毕，11 点 41 分开始晾干，下午 12 点 7 分晾好了。有三幅要重显。父亲、「母亲」很早就吃好午饭了。我、妻子、镣子从 1 点 24 分开始一起吃午饭，我先吃完。5 点 29 分，我去泡澡。父亲、小元吃好晚饭了。我、妻子、镣子一起从 6 点 32 分开始吃晚饭，在小元之后，我吃好了。7 点 33 分，我开始显像。快 9 点 40 分，姐姐，阿绿回家了。9 点 50 分，去洗 5 幅作品。明天，把它们都晾干吧。11 点 50 分了。只有父「母」睡下了。依旧是大风大雨^注。

赤濑川原平曾为这篇日记感动，说「还有哪篇文章能如此靠近人类活着的存在感吗」^注，这恰恰是因为这日记执着地反复记录下中平起床（醒来）、吃饭、睡觉的时间。是因为起床、吃饭、睡觉这种事赤裸裸地以机械似的节奏进行着吧。这并不是说中平的日子像机器而不像人类，倒不如说是反过来。虽然日记的内容每天都差不多，但是我们的生活和这个日记上的又有什么不同。每天起床、吃饭、睡觉。我觉得人类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反复。我也是每天都在重复这三个动作。我认为这就是活着。但是，对中平这篇日记应该特别指出的是「显像」这个词在三个动词之间以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插了进来（除了这一天，可是连「拍照」这个动词都没见到）。把「显像」说的和「起床」「吃饭」「睡觉」一样，让人觉得这简直是生存的最起码动作。虽这么说，但就中平卓马而言，活着这件事和拍照这件事是一个意思，是和相机一起把昏倒后的日子活下来的。因昏倒而被中断的『重新凝视』没能用上『为什么，是植物图鉴』的标题，也没有植物图鉴的照片，收录于其中的照片是作为「新生」的照片，正是中平曾经不断期盼的「生的记录」的照片。

【3】『再会，X』：向着写真的临界点

在大林昭子『眼睛的猎人』中，记有去探望中平、帮他复健的大学时代的好友内田吉彦的话。他说，昏倒的时候，中平喝得并不比平时多，所以不知道为什么会变得失忆。他说他只能认为是中平自己去得那个病的^注。

另外，西井一夫说到中平在『决斗摄影论』之后昏倒时也说「那时候，他只是在单纯地当个摄影家，我看他简直是像拯救殉道者那样去尽天命一样」^注中平没法像筱山那样随意地接受摄影是虚构的东西，无法「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地不停拍照^注，连身体都承受了对摄影的苦恼。并且，对昏倒后的中平来说，也许摄影已经不是虚构的，而是活着的东西了吧。

摄影家中平卓马手持相机这把双刃剑，猛地与现实划过，向「摄影家是谁」「什么是摄影」这样无果的题目勇敢地发问，像堂吉诃德那样对久攻不落的问题不停挥舞着奔跑着，受伤、昏倒。接着，又生还复活，仿佛获得了某种神圣一般。中平曾经评论过 Henri Colpi 的电影「长别离」^注，他就像电影的主人公一样丧失了记忆，不得不觉得这有种预言色彩，而他 30 公斤的体重^注更让他像个神话。而中平到达的境界已经超过了表现的领域，谁都没能达到他的境地。但是我们不应该把中平个人当作神话或传说，当作「叫作中平卓马的风景」收进文化的内侧，中平自己也不会希望这样。不应把摄影家中平卓马「风景化」。

我，今天，做回了一个朴素的摄影家。可是，我，即使做回了朴素的摄影家，在重新与现实世界相遇时，自我意识解体了，必须重新形成自我意识的行为，要无限地继续下去，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作为摄影家的我的命运吧^注。

（『文艺』1986 年春季号据「关于摄影的自我变革」）

中平在『Adieu a X』的结尾写道「这应该是我最后的摄影集了」，、『Adieu a X（再会、Ｘ）』是和我不认识的昏倒以前的自己（X）道别，表明接受现在的自己并继续下去的决心。之后，要像肯定自己的生和肯定世界那样按下快门，、『摄影家中平卓马』即使到了临界点也在根据自己持续更新。中平把这个不断更新的全新的生叫做"Short Hope"，并以此作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