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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旧闻录之故乡的蛇

 寒江读舟 2014-02-07

朱学东


今年是旧历蛇年,自然要与故乡的朋友聊起蛇来了。

我小的时候,故乡到处都是蛇,屋里屋外,稻田里,河沟里,竹园里,随时都可能遇到蛇。

“现在蛇都快绝了。水蛇绝了,土灰蛇偶尔还能见到。”

朋友感慨告诉我。

虽然中国人的祖先的故事都与蛇有关,比如伏羲女娲之类,都与蛇相关,但蛇在中国汉民族的记忆中,大抵都是不好的集体记忆。虽然,许仙白娘子的故事,也多少给蛇挣了些好名声。

与我同龄的乡下伙伴,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与蛇有关的故事,可怕的记忆居多,不过,时过境迁,如今只是记忆,聊起来竟成甜蜜的回忆。

因为,在故乡的乡下,几乎见不到蛇了。

虽然,按时令,如今蛇还在蛰伏冬眠中。惊蛰之后,蛇才会蠢蠢欲动。

 

1,蟒蛇

蟒蛇通常喜欢生活在山区茂林深处。

我的故乡都是平原,一望无际的平原河流,却也有蟒蛇。

故乡水源充足,过去开发不够时,河边坟头,灌木丛生,林密树杂,幽森森处,是飞虫走兽的一个世界,人们大抵有些敬畏,避而远之。

故乡的蟒蛇通常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一般人都是口耳相传,却很少见到蟒蛇。

过去惊蛰清明之后,阴雨天时,一般离村子不远处的河边坟头,无人时会传出一种“昂昂”的低吼声,乡人们都会传,这是“蟒蛤牯”在叫唤,警告小孩小心,离远一些,别被它吞噬了。

“别说小孩,过去讲蟒蛇连牛都能吞下啊。”

村里上了年纪的人,尤其男人,大抵都见过蟒蛇,绘声绘色的叙述中,透着几分敬畏和恐惧。

我在动物园见过不同的蟒蛇,但在故乡从来没见过,小时候关于蟒蛇的传说,却也没少听过。

“没有传说的那么邪乎,不过蟒蛇的气力很大,把我都摔了个死跟斗”。父亲也跟我讲过他与蟒蛇的遭遇。

父亲年轻的时候,某年初夏,睡午觉时,被祖父赶起来到北三亩(故乡一处地名)祖坟边的自留地上干活。

自留地就在一条名叫北大漕的河边,北大漕自北向南,弯弯曲曲,最后东向入永安河。我家祖坟自留地边是北大漕的一个浜梢头,杆棵杂树茂密,许多杂树覆在河面上,河岸下森森然,很少有人会游泳钓鱼去。按地形,是蟒蛇水獭喜欢的地方。过去水里常突然会发出轰隆声,大抵是鱼闹或水獭折腾。父亲几次拿鱼叉甚至扛枪去,都一无所获。

那个初夏的午后,父亲被祖父赶起来后,负气去北三亩干活,平整自留地。

“我突然听见哗哗声,是边上麦地里传来的。抬眼一看,麦地里的麦子像波浪般晃动,中间晃动处,麦子向两边分开,麦浪直向我而来”,父亲比划着说,“有大蛇”。

父亲放下铁耙,抄起扁担,迎着麦浪,一条双手合虎口般粗的蟒蛇从麦地里游了过来,“比咱们家以前的门栓还粗很多,比扁担还长”,父亲比划着。

父亲倒是不怕,迎着蟒蛇使劲一扁担下去,蟒蛇脑袋往后一缩,毛竹扁担打在地上,打折了!

父亲顾不上虎口发疼,赶紧扶住了边上的铁耙柄,蟒蛇直奔父亲而来,父亲躲开,蟒蛇一甩尾,打在了父亲扶着的铁耙柄上,铁耙柄受重击吃到了力道,带着父亲摔倒了。

“这一尾巴的力气大的,把我摔了个死跟斗,眼冒金星啊”。父亲爬了起来,抄起铁耙追,但蟒蛇嗖地一下子,蹿到了自留地边的杂树里,再也没见到。

父亲后来再也没有见过这条蟒蛇。好多年后,我们北边离我们村三四里地陈家村,有人也见到了蟒蛇。

父亲说,他们见到的,应该就是自己见到的那条。又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都从青年成为老年,年过70了,再也没见到过那条蟒蛇,也再也没有听到周围村子里人讲见到过这条蛇。

“不知道去哪儿了,全无踪影。不过,现在河里都是黑水了,老鼠鱼都少了,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了”,父亲摇头叹息,“不过要是老死了,也会有尸骨啊。大概是成精了。”

但愿它成精了。要是死在脏水里,真是遗憾了。

后来读书,读到传说周处除三害,这第一害水中蛟龙,大约就是蟒蛇而已。

 

2,烈蛇

我小时候住的老房子,大梁和桁条都是木质的。

这老房子都有蛇镇守。

这蛇通常叫家蛇,也叫黄风梢,与地里的乌风梢统称“烈蛇”(方言音)。

烈蛇通常体积较大。

黄风梢背呈淡黄色,乌风梢北呈灰色或褐色,所以得其名。

像我这样年岁的人,小时候都在家见过黄风梢。

过去的老房子是砖瓦土坯木结构,老鼠很多,猫都抓捕不过来。

晚上睡觉的时候,但听得梁角处悉悉索索的声音,连人赶都不怕。不过,若要是突然没声了,定是烈蛇过来。

烈蛇是老鼠的天敌。

我们小时候都见过烈蛇捕鼠,老鼠打闹时,蛇在梁上悄然无声游过,俟近,猛一窜,老鼠四散,但已有落入烈蛇口中者,每击必中。

烈蛇故乡也叫仓龙,地龙。

按过去的老说法,天上蛟龙,地上仓龙。蛟龙司天,仓龙司地上屋里诸物,家有仓龙,乃是有福之家。

过去家里的老人都会教育孩子,见到家里的烈蛇要有敬畏心,不去赶它动它。

所以,过去家里每见到烈蛇行梁,下面诸人,都会行注目礼般,不发一声,恭送它游过。

而烈蛇也是不急不躁地淡然从大梁游过,仿佛知道主家对自己的礼遇之心。

小时候我们村里十来户人家,家家都见过烈蛇,我后来想,这其实或许就是同一条蛇,来回巡守在我们村里。

故乡关于烈蛇,多有传说,不外乎烈蛇念旧,都守护旧人旧物。

最著名的传说,大致都是一样的:某家人把老宅卖给了别人,房子的新主人入住时,发现烈蛇盘在浴锅里,昂首而踞,傲对新主。

新主都是故乡旧人,大都知道对烈蛇的规矩,遭遇此情此景,便用簸箕盛了灶膛里的稻草灰,放在浴锅前,念念有词,向烈蛇求告,此间屋子换了主人,恭请烈蛇要么远行,要么依旧守在此地,退出浴锅。

烈蛇通灵。一般仪式过后,烈蛇都是垂首而出,另寻性情相通的主家。

这种传说,我们年少时时有耳闻。不过,岁月渐逝,这传说也渐行渐远渐无声了,知道的人越来越少了。

故乡后来大兴土木造楼房,用的都是水泥砖块,用木材很少了,老鼠少了,更没了烈蛇安身之地,所以,新造的楼房家里再也没有了仓龙巡守保佑。

村里的老房子皆已坍塌,我小时候见到的那条家蛇,不知道是否还守在坍塌的老宅基上镇守。看那残垣断壁,倒也适合烈蛇藏身。

不过后来故乡到处都是捕蛇者了,这烈蛇能否逃过捕蛇者的毒眼,真不好说了。

我大约已经有三十多年未再见过烈蛇了。

或许,这辈子永远也见不到它们了。

 

3,水蛇、土灰蛇、竹叶青、火赤练和其他

水蛇是小时候故乡最常见之物,随处可见。

那时候的故乡,水清灵,农药用的也少,适合水蛇生活。

水蛇多到什么程度?

走在路上,随时都会见到水蛇在田埂上游过,或者在秧田里河渠里游来荡去的。

拔秧的时候,随手都可能碰上新年刚孵出的小蛇,和小黄鳝泥鳅一类,在秧苗里游荡。拔秧的男女老幼见到,都是随手操起,把小蛇扔得远远地。

就是在乡间大路上,也常见被自行车或板车轮胎碾压毙命的水蛇尸体。

数量之多,在故乡所有蛇种类中,独一无二。

水蛇无毒。所以大人小孩都不惧它。

我们小时候玩蛇,主要玩的是水蛇。

用竹棍摁住蛇头,拎起蛇尾巴,一抖动,蛇骨就散了。

05年腰肌劳损犯病,腰疼要命,从床上移到到床下,花了不下半小时,病愈之后,我跟朋友形容这感觉,就像“蛇被抖散了骨头”,聚不起一丝劲力,只好任人宰割。

小时候我们常用水蛇练胆气。所谓打蛇打七寸,最常打练的,都是无毒的水蛇。

用竹棍摁住水蛇七寸,或者徒手用手掐住水蛇颈部下的地方,蛇头回咬不够,也就成了我们的玩物。

如今的故乡已经见不到水蛇了。父亲说,水蛇几乎绝迹了。

我一时很难想象,原来那么多,随处可见的水蛇,竟然就此灭绝了?

是的,真的不见了。

农药太多,污染太重,加上以前捉蛇的人也多,蛇越来越少了。

兄弟告诉我,土灰蛇倒是还有,偶尔还能看见。

土灰蛇是故乡最毒的一种蛇,颜色如土灰,不容易被肉眼发现,悄然无声掠过,最是害人。

过去说法,土灰蛇通常不主动攻击人,尤其不主动攻击乡下人。乡下人光脚走在田埂上,踩在土灰蛇上,只要你镇定不奔逃,土灰蛇通常会忍辱吞声,咽下被踩之气,不咬你。但若是你踩在蛇上惊慌失措,惊了土灰蛇,它通常会扑哧一口,咬了你。当然,城里人在乡下走,通常穿着鞋,鞋踩在土灰蛇身上,土灰蛇欺生,感觉不好,一下子回头咬你一口。

被土灰蛇咬了,是很麻烦的事,要打血清。

我小时候,还是生产队,我舅舅农忙时晚上开夜工,开着手扶拖拉机打秧田,就不小心被土灰蛇咬了一口,被送到了医院,他们村里人连夜赶到我家,给我父母送信,可见被土灰蛇咬了事态之严重。

当然蛇多,地方医院大多备了治疗蛇毒的夜,只要救助及时,也就是受些惊吓,大体无碍。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这是对于毒物的古典说法。黄蜂尾上针,我见识过,也品尝过,不过,青竹蛇儿口,却是没得见识。

不过,故乡的竹青蛇,也叫竹蛇,通常都很细小,体色淡绿,如竹叶,盘踞在竹枝竹叶上,很难被发现,都以蚊虫竹虫以及生活在竹枝竹叶上的青色小田鸡为食。

虽然自古以来,都盛传竹蛇之毒,我从来没听到有熟识的人有被竹蛇咬过的。

小时候的夏天午后,竹园是我们午休玩耍的重要园地,编织草绳在竹枝上搭建各种座椅躺椅,消暑度夏时,偶然见到竹青蛇从竹枝上悄然而下,无声无息,人受到惊吓,动静一大,竹青蛇也就嗖一下子不见了。

有张嘴睡着的,都会有大人开玩笑似地善意提醒,小心竹蛇爬进你嘴里去啊。

竹蛇爬进睡着的人嘴里,故乡有此传说,但从未得到印证。

或许就是传说而已。

随着故乡小化工工业的兴盛,竹子渐渐死去,竹园越来越少,盘踞其上的竹青蛇再也没有见过踪影。

如今故乡生态较前几年略有恢复,竹子又可以生长了,但不知其中还有没有竹青蛇了。想来还是没有的。

火赤练是故乡外形最鲜艳美丽的蛇,我们常说的美女蛇,通常是从火赤练化用而来。

火赤练也是无毒蛇,在故乡,其数量仅次于水蛇,也是到处都是。尤以灌溉渠边上的辅渠沟里最多。

但不知道受什么影响,故乡男女老少,都怕火赤练,,看到它就瘆得慌,厌恶它。一般见到,都愿意打死它。

到蟹洞摸螃蟹时,抓摸到火赤练,那是我们少年时代经常的事。

一摸出洞,赶紧甩手,然后找棍子泥块,在它逃窜时揍它,以打死它为目标。

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见过火赤练了。

 

4,捕蛇者说

在我的少年时代,被我们猎杀的蛇不知其数,以水蛇火赤练为主。

不为谋生,不为贪嘴,只是见到了的习惯。今天来看,这是一个特别不好的习惯,但在我们在故乡的岁月里,打蛇是一个陪我们走过无知茫然童年少年的主要游戏和生活方式。

除了打蛇,我们还是蛇蛋杀手。

蛇是有蛋孵出的。

这蛇蛋与甲鱼蛋乌龟蛋相仿,都是白色小蛋。小时候河边,我们发现一窝窝的白色小蛋后,其实并不知道这是蛇蛋,还是甲鱼蛋,或者乌龟蛋,但我们都喜欢捡回去,或蒸了,或玩耍。

有时候敲剥开,里边会有小蛇的身影在里边了,觉得不吉利,赶紧扔掉。

今春回家,我的许多同龄兄弟,都跟我回忆起了捡蛇蛋的生活经历。

每个人都是大同小异。

相同的,还有捡蛇皮的经历。到竹园里,到杆棵埂地里,仔细观察杂树枝上,一般都会有白色的褪下的蛇皮,蛇皮可入中药,街上的药店收,不过,蛇皮脆而易断,断了就不值钱,其实没断,也不值钱。

不过,捡蛇皮卖,也是我们少年时代的一个额外的收入。

据说,烈蛇肉质鲜美,不过弄蛇吃,在故乡并不盛行。父亲后来捕蛇卖,但却从来没杀蛇吃过。

我小时候吃过一次,是条乌风梢,是村里人弄到的,他们用尼龙绳系在蛇脖子处,把蛇挂在树上,用碗粉子(瓷碗碎片)割开绳下一圈蛇皮,用碗粉子把蛇肚子上的皮割开,掏出蛇内脏,这时要注意不弄破蛇胆,蛇胆破了,蛇肉就苦了。故乡盛传,蛇胆名目,通常杀蛇的人,一口强忍着吞下蛇胆。

若杀蛇的人不吃,也可晒干了,卖给街上的中药店,店里收蛇胆蛇皮。

收拾完内脏,便用双手揪住蛇脖子处割开的蛇皮,用力下撕,褪下整条蛇皮,然后把蛇肉洗净,切段炖汤。

按故乡说法,杀蛇时不能用铁器,所以一般用破碎的瓷碗片来杀蛇。

老说法是,吃蛇对皮肤好,光滑不容易生各种皮炎。

我后来在广东湖南湖北都吃过蛇,但我一直以为,过去所食之蛇,大约是南方山里之物。后来跟父亲聊天,方知广东人喜吃之蛇,很多也是由我们这样的地方供应的。

曾经有几年,父亲当过捕蛇者。那时我已经上大学了。

故乡南边的运村,当地有人收购蛇,运往广东销售。

每年晚春及夏天,父亲便穿着胶鞋长裤长袖,带着手套草帽,背一个蛇皮袋(塑料编织袋,俗称蛇皮袋),拿根竹竿,到河道边的各个杆棵埂、竹园、杂树丛中去赶蛇捉蛇。

大热天如此全副武装,在故乡是极其痛苦的事,但这是为了捉蛇防被蛇咬,也防黄蜂(故乡俗称蒲蜂的)荆棘杆棵扎人。

虽然不若柳宗元笔下捕蛇者永州蒋氏所述那般悲苦,其实也是为生活所迫。

其时故乡虽已分田到户,但对于农民来说,分田解决了温饱问题,但现金收入是个永远难以解决的问题,至今仍是,其开销,买农药化肥种子,油盐柴米,供孩子上学,都需要现金。

怎么办?但凡能挣到钱的正当营生,危险不怕,吃苦不怕,受累无惧,都会想法设法去做。我的父亲就是这样。若有其他办法,又何必吃这种苦!

类似这样的人,其时又何止我父亲!这是一代人曾经的生活啊。

捉蛇的人越来越多,除了运往广州销售,周边还办起了什么以蛇身上什么东西为原料的什么口服液化妆品厂,故乡的蛇于是越发末路了。

常说人生末世运偏消,其实蛇也一样。

除了人为生活所迫之外,人性的贪婪让蛇的世界走上了末路,而化工工业的发达,农药化肥的无度滥用,加速了蛇世界的毁灭。

田鼠没了,青蛙病了,河水脏了,生态链条断裂了,蛇也就越来越少了。

就像父亲提到的那条成精不知所踪的蟒蛇,大约也是因为它的世界破碎了,无路可走,不知在哪儿烟消云散了。

我再也不吃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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