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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帆影

 寒江读舟 2014-02-07

朱学东

 

10月底,我作为嘉宾到深圳参加中国杯帆船赛蓝色盛典的颁奖晚会。晚会之后,已是深夜,在东莞的兄弟新华驱车来看我。

我们在大排档吃海鲜喝啤酒,聊到了帆船。

“老兄你的江南旧闻录应该写一篇与帆船有关的记忆。”新华提醒我。

我们一起聊起了当年对帆船的记忆,我的家乡与新华家虽同在常州,但生活方式却有些不同。但我答应新华,也是为自己渐行渐远的记忆,一定写一篇《消失的帆影》。

其时因为随身携带的电脑忘了带电源,耽搁了,一直拖到了今天。但经过若干沉淀,记忆却愈见清晰了,我的眼前时常掠过扯篷船的样子,掠过机帆船在河岸高埂间啪啪前行,两边的杂树杆棵快速后撤,溅起的朵朵浪花高低起伏,以及会船时相互间的招呼。。。。。。

1

小时候,我们村里的河虽然也是四通八达的,但从来没有帆船行驶,只有河泥船。

我看到的所有的帆船,都是行驶在我家往东数百米的前桥、中桥、后桥村边的永安河,或者西边更远一些的河姆桥浜头上边的永胜河。

永安河连接的水系,北向庙桥、湖塘桥,接驳运河;南向前黄、漕桥,通往宜兴;东通向政平(走马塘)、礼嘉,往东通向何处,我已不认识了;往西也可连通永胜河(与永安河并行的大河),或通向南夏墅,再通向何处,我也不知,但很多地方,都可接驳其他水系。

我们乡下人称永安河及西边的永胜河都为大河,我也是直到2010年,跟父亲了解,才知其正式名称。在陆路交通还不太方便的时候,大河是我们附近连接外部世界最主要的水路通道,四通八达。

大河边村庄星罗棋布,是苏南农村最繁华密集之地。作为当年主要的运输通道,风帆飘过,篙橹翻起,白浪四溅,人便于行,货畅其流,繁华盛景,一时无两。

我小的时候,中国还非常落后,哪怕是繁华的鱼米之乡。其时行船的动力主要来自人力,以及为减轻人力的负担压力,对自然力量的借用。

我记忆中最早的帆船,俗称扯篷船。就是利用了人力和自然风力来行船。

那时的船还都是木船,船尾中间钉一块木板,木板上按着一个金属制的支撑,有些像今天我们城市居室后面地上按的门吸柱,在木制的橹桨适当位置,挖个浅的小圆孔,套在金属支撑上,橹桨翼沉水里,橹把在船尾的空间,用几根粗而结实的绳子拉住橹把。固定橹把,摇橹时力量可控,同时也能防止大意橹把松开不幸打伤人。

摇船的时候,无论橹把离身近身,桨翼都往相反方向划开水。若是小船,一人一手扶把,一手拉住绳子则可,若是大船,橹桨粗大,需要几人齐心协力。

船上还装着木柱子,柱子上挂着帆。永安河是内河,并不宽,河两边都是高埂地,把河道包夹其中,所以船上的风帆都是单帆,帆在故乡方言中也被成为蓬,撑起来时便被唤作扯篷船。

扯篷船的帆柱虽然粗大,但却是活动的,可以把帆柱放下,因为内河桥特别多,过村即有桥。过桥便要落帆卧柱。

除了橹桨风帆,船舷边上还得放着几根长竹篙,逆水逆风行舟时,光靠摇橹落帆是走不动走不远的,得有劳力用竹篙撑船协同,拐弯或会船的时候,竹竿也是调整方向保证安全的重要工具。

夏天撑竹篙水淋淋的没啥,到了冬天,那实在是个苦活。

水乡竹乡的孩子,都从小知道一个谜语:“在娘家青枝绿叶,到婆家面黄肌瘦,休提起,一提起泪眼汪汪。”

用竹篙双关,一关竹子,二关旧时婆媳关系。

其时永胜河永安河在前黄镇交汇,经常有船停靠岸边,船上人家舀起河里的水淘米洗菜做饭,吃喝拉撒睡都在船上,所以,从小我奶奶和母亲就跟我们说过,船上人家最苦,尤其天寒地冻时更苦。长大了男不能娶船上人家女娃,女不能嫁船上人家男孩。

虽然帆船运来了大萝卜运走了粮食、运来了黄沙水泥砖瓦,但乡下守着土地的人,日子虽艰苦,总还是比船上人家要好许多。

我后来才明白,虽然没有机器动力,但中国农村那些没有现代知识的人,对于物理常识却是烂熟于心的,橹桨、风帆的设计、安放以及使用,无处不显现动力学、杠杆学的常识来。

那是生活的经验。

我们周边村子里,几乎没有扯篷船,因为都是守着土地的农民,靠种田而不靠运输吃饭。我们的船有橹桨,有竹篙,但没有帆,虽然我们用来运输的船也叫帆船。但真正的帆船都是外地来的,最近的也得到湖塘桥那边专业搞运输的才有。

小时候路过前桥中桥后桥任何一座桥时,我们总喜欢站在桥中央远眺,胆大的甚至站上了桥栏,看远处有没有帆影过来。若有,会相互喊着传递信息,话语中透着欢快:“扯篷船来啦”。

一群半大小子聚在桥上,一边胡乱喊着,一边迎接扯篷船的到来。

远远地,扯篷船过来了,轮廓越来越清晰,桥上的欢呼声越来越热烈,船速慢了下来,船上的人听到了桥上的人在喊“有桥落蓬”,也看见了桥身。

先是帆蓬顺着柱杆落下了,接着到桥前柱杆已放倒了,船顺利通过桥身,桥上一阵欢呼。接着桥上喊“扯蓬”,帆船上的人似乎有默契似地,把柱杆立起来,然后扯起帆蓬,一路向前,帆影远去,消失在郁郁的杂树杆棵竹林,碧空尽处,是苍翠的大地,弯弯的河道都掩映在苍翠中。

有时半大小子会站在桥上使坏,或向船上砸土块,或船过桥下时往下撒尿,总是引来船上愤怒的喊骂声,有时甚至有反击。当然,小子们也不敢太过分,万一船家靠岸停了,追逐上来,即便逃过了船家,但船家也会找到村里理论的。

但无论如何,站在桥上看永安河里往来船只落帆起蓬,曾经是我们很快乐的事。

2

我小的时候跟大人上船,主要是队里要去前黄公社粮站交公粮。

预定好的大队里的大木船停靠在永安河的码头上,码头在排灌站附近。男人们挑着两箩筐稻子或者麦子,从村里挑到排灌站的码头边,走过颤巍巍的跳板,走到船上,把稻子或麦子倒在船舱里,有时还会用篾席把船内舱围起来,做成谷仓样,以使船舱能装入更多的粮食。

从我们前桥的排灌站到前黄粮站水路也就67华里,不用扯蓬的,一般几个壮劳力轮流摇船就行。

父亲带队去缴公粮时,我很喜欢当个跟屁虫上船。

前黄是个集镇,能去前黄就不错了,说不定大人一高兴,会买完馄饨你吃。

更何况是坐船去!一路迤逦而行,两边都是高埂地,杂树杆棵竹子芦苇,应有尽有,船行过去,一沉一浮,浪花朵朵,若是遇上会船,即便陌生人也会相互招呼,眼看要碰上,双方各自用竹篙顶住对方的船舷,避开撞击。

在抬眼前望,波光粼粼,远处有船过来,或有帆蓬,或像我们的船,渐行渐近,愈益清晰;往后看,船行过处,河水翻滚,刚会过的船,或扯帆蓬,或落柱杆,渐行渐远渐模糊,远的逐渐消失在河道尽处,近的是刚过去的。。。

虽是水乡孩子,但也少上船,不像生活在船上的孩子,四处可以乱折腾,尤其让我们羡慕的是,他们都敢光脚在船舷边随意行走,或者坐在船舷边,不怕裤子湿漉,光着两条腿,把脚荡在水里,享受着船行时水流的冲刷,会船时把腿脚收上。

那船舷边最宽也不过一张宽长凳的凳面那么宽,通常是大人用竹篙撑船时站立行走的地方,这是我们通常不敢的,也是最为羡慕的。

若是我们胆大要过,也得扶着船舱边的东西,战战兢兢地过去。我们也敢也喜欢坐船边荡脚在水里,但若裤子湿了,却少不得挨大人骂。

这是陆地定居者和水上人家的生活习惯的差异。

我们一旦上船,大人都会吩咐很多规矩。他们一般不放心小孩到橹边,怕被打着,也怕吊在橹绳上,一不小心栽进河里去。所以小孩们常常趴在船舷边把手伸入河里玩水,但也少不得挨大人责骂,毕竟船舱里堆着稻子或麦子,怕水。

但我喜欢听摇橹的声音,至今还似乎在耳边回荡:“昂得噜、昂得噜。。。”

摇船缴公粮是个苦活,特特别小心。万一路上出事,麻烦可大了。我曾听说过有沉船之事,不过自己终究没能见到,也幸好没有见过。

还都是木船木浆的时候,夏天行过朱家桥前后中三桥,总是有不少半大小子在河里游泳。追逐着帆船,避开橹桨,攀附在船舷上,随着扯篷船前行,是他们很有乐趣的一件事,但船上人总是要赶他们走,很简单,怕万一受伤,担待不起。

前桥村有口大网安置在永安河里打渔,渔网从河这边到对岸,靠绞盘起落。看渔网的人一件重要的事,就是观察来往船只,若有船近来,便赶紧松开绞盘,落网沉底,怕影响交通。

没落好,被橹桨打了,不仅船上人不干,自己也觉理亏。

3

渐渐地,农村也有了变化,水泥船替换了木船。最初依旧是大队里的水泥船,还是用的橹桨。

很快,水泥船的动力换了,橹桨被抬上了岸,成了历史,船尾装上了柴油机。

渐渐地,永安河里的木船越来越少,渐渐地,帆蓬再也不见了,用柴油发动机成了行船动力,航速迅速提升,内河里行船,原来需要借助的自然风力,已经用不着了。柴油机提供的动力,足以扛住内河里遭遇的最大逆风逆浪了。

帆影消失了。

最后来,离永安河较远的我们生产队,也置了艘水泥船,俗称机帆船,虽沿用了帆船的概念,实际无帆,主要用来运输,缴公粮,购买化肥等。

至于投船是机帆船,后面挂着一大溜船的船队,多了。

不过,原来清澈的河水,虽然依然清澈,但水面上开始漂浮色泽妖艳的油花,水开始渐渐地有了些刺鼻的味道。虽然是活水,流动性好,自我荡涤能力强。

也就在这个年代,我坐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最长的机帆船航行,从前桥出发,向北,然后向西折向港桥,从港桥与永胜河交汇处,在向北往庙桥方向前行,一直到庙桥北前新华大队附近的码头,离马杭鸣凰都比较近的地方,起码有十多华里吧。

那是我堂姑出嫁,我们全家还有其他一些亲戚,以及堂姑的嫁妆,全部都坐机帆船去前新华。

从前桥出发时,是阴天,一路向北,船上大人叽叽喳喳聊天,小孩们高兴地趴在船舷,把手伸进水里玩水,冬天的水还是很凉的,但小孩都不怕。

机帆船快速迎风前行,河岸两边高埂地上的杂树杆棵竹子快速后撤,船头撞起的浪花白花花地,不同于河里浑浊的河水。父亲兴致勃勃地向我们介绍,这到哪了,这是哪。

穿越港桥老镇时,印象最为深刻,那时的港桥镇,颇有些古意,若能维持到今天,修葺之后,当是旅游胜景。我小时候跟着爷爷到港桥剃过头,步行大约45华里,港桥老镇临河而建,也是永安河和永胜河交汇之处,镇上石板铺地,当年都是老式生意,剃头的,修东西的,卖馄饨汤面的之类。。。。。。

一路到前新华南面的一条河码头边,上岸,步行。。。。。

回来时原路返回,只是少了堂姑和嫁妆。

也就是这一趟来回,让我永生难忘,因为这是第一次坐船出远门,而且,这一切后来很快就消失了。春节我去港桥怀古,已成新区,除了厂房,原来可以行船的河道,早已不见踪影,杂草丛生处,当地人告诉,这就是老港桥。。。。。。

幸好当年堂姑出嫁,我坐船走过港桥。。。。。

分田之后,都是种田的,离河也远,村里的水泥船谁也不要,便宜卖掉了。

缴公粮?自己挑着走六里路去!

后来有了大土路,可以走拖拉机拖车,则雇佣拖拉机拖车去前黄缴公粮。

与此同时,常州湖塘的印染厂迅速发展起来,永安河里先是漂起了死鱼,接着水臭了,过往的人都要掩鼻,这样的臭水,船上人家又如何有活路!

而陆路交通,前黄到庙桥的前苗公路修了起来,各种各样的路基开始修筑,很快,前黄繁华的码头陷落了,永安河再也看不到昔日繁忙的船流了。

偶尔,还有一两艘机帆船搅动那泛着污黑的臭水,驶过永安河。

河边的码头全废弃了,破旧的水泥船半搁在河边,长上了青苔,没人打理。

有了公路了,有了拖拉机了,有了机动车了,谁还需要这已经发臭了的河流!谁还会想起,这曾是我们仰赖与外部世界物质交换的主要通道?

每年春节回家,我都会早上或傍晚往东散步,站在前桥新修的桥上,或者站在中桥的桥上(这是小时候顽皮的地方),看着在苍翠的杂树杆棵竹子中间南北蜿蜒而去的永安河,叹息。

多久也不见一艘船过。早已没船过了。

虽然经过了多次治理,常州湖塘那边的印染厂化工厂大多关门了,但河水还泛着青黑,依然还有异味。

“大河里都有鱼了”,我跟父亲讲自己的观感时,父亲说,“有时我也去钓着玩,不能吃的”。

曾经,我们在这条河里捉鱼摸蟹抓虾,曾经我们在这条河里“掼冬瓜”(从桥上往河里跳水),曾经我们在桥上期待远处的帆影,曾经我们追逐着河里经过的帆船,曾经,我们自己也曾坐在船上东游西荡。。。。。。

河道还在,高埂地还在,杂树杆棵比过去更加苍翠密集了.

但一切却又都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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