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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石湖(西苏)

 苏迷 2014-02-08
寂寞石湖      沏上一杯绿茶,用那种马蹄样的青花瓷杯,端上四只高脚的果盆,白瓷粉彩不需描金的那种,盆里装上些解馋的茶食,一点兰花豆,少许“采芝斋”的松子糖,几块“乾生元”的枣泥麻饼,或还要放上几样时令的鲜果,但有一盆是要装月饼的,三个在下,二个中间,一个结顶。然后置于园内的石桌上,铜制的宣德香炉里插上三支印度的奇南香,如果风雅点,还需要有个懂音律的人,在那桂花树下,扶一曲《秋水》。在琴音和花香中,整整衣襟,伫立合掌,遥对着树梢上的那轮圆月,轻轻一拜。

苏州的月饼白皮千层,看之如月一般清纯,闻之如丹桂般诱人,入口酥松糯香而醉人。仿佛月色怀抱下的金桂,一阵微风便浓香满楼,挥之难去。这吴地的月饼是不容拿来就吃的,还要取过银质的镂花小刀,把那月饼切成小角状,入了绘有菊花纹的粉彩小碟里,用那白银的小叉,放进嘴里去品的。就像喝苏州的绿茶一样,先观其态,后闻其香,最后慢慢细尝,非如此而不识她的美味何在。

吃过月饼,喝了几口醇香的米酒,随着月亮迈出深宅,借着几分酒劲,张望于街市中的花枝美娘。吴中有旧俗,每到八月十五,少女美姬盛装出游,所谓“走月亮”。倾城而出的女子,穿过阊门,攀过吊桥,拐过渡僧桥,走进七里的山塘街,一直聚到海涌山下。在那千人石上,笙歌徹夜。唱的不单是昆腔雅韵,还有《挂枝儿》样的俗曲乡音。海涌山还有个更响亮的却稍俗气的名称叫做虎丘山。

清人沈朝初有《忆江南》词云:“苏州好,海涌玩中秋。歌板千君来石上,酒旗一片出楼头。半夜最清幽。”颇有白描的意境,江南的华丽和月夜下的欢愉犹现眼前。

中秋的月亮,在苏州是要等到十八这天才显风姿的。雇了画舫,邀了美姬,在那水巷里缓缓曲折南去。月影倒泻被漾动的水波揉碎,一丝丝金纹慢慢散去,却又在小船身后围拢;画舫里美酒鲜果,琵琶半掩,弹的不是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而是水柔轻扬舞蟾宫的妩媚,红烛映羞了娇躯,流水牵引了相思,弦索伴托中的清音,弥漫在苏州城的夜色中。那吴侬的情歌一唱三弯,分外撩人心尖:

青天上月儿恰似将奴笑,高不高,低不低,正挂在柳枝梢。明不明,暗不暗,故把奴来照。清光你休笑我,且把自己瞧,缺的日子多来也,团圆的日子少。(《挂枝儿》)

一路摇曳到石湖。步出船舱,举目环望,却已是画舫相连,灯火点点,丝竹之音,笑语欢声,此起彼伏,疑入街市。灯影、吴歌荡漾于青山碧水之间,回旋于天地苍穹之中。犹如钱江的潮汛,一浪才来后浪又至。坊间戏称之为“石湖汛”。此时若登临上方山(楞伽山),则圆月悬于古塔之尖,澄莹而皎洁,银光流泻,遍染山崖;俯身而视,行春桥畔,船舶如云,宛如繁星,湖心印月,金波涟漪。

等到子夜时分,月偏了西厢,嫦娥的眼神透过清碧湖水,映入行春桥的九个环洞之中,仙子的长袖轻舞掠过,微波粼粼的湖面上,月彰九影,其影如串,随波轻扬。

沈朝初在另一首写中秋的《忆江南》词中又云:“苏州好,串月有长桥。桥面重重湖面阔,月亮片片桂轮高,此夜爱吹箫。”

能有琴萧之音的地方,自然是风景绝佳地,景致幽雅的所在,也总有寒士高人的踪迹。文人寻觅山水寄情的本领,天下只有吃得十方的释迦牟尼的传人能与之匹敌。南宋名臣范成大致仕后,就在苏州城外的西南角找到一处面临太湖,背依群山的好地方。此处原是古“越城”的旧址,越溪之水由此入太湖,当年勾践领兵来灭夫差,走的就是这条水路。明王鏊《姑苏志》里有如此描述:“界吴县、吴江之间,有茶磨诸峰映带,颇为绝胜,相传范蠡从入五湖处。”

范蠡和浣纱女西施的爱情故事被演绎地很凄美,美女加才子的言情小说由此开始。范大夫实在是个中兴的贤臣,越国兵败后,连出三条妙策:俯首为奴,煮熟稻种,西施美女。可怜夫差见了美女,竟然动了真情,忘了放虎归山的古训。范蠡实在是个伟岸丈夫,复国身退,舍了荣华妻女,独自扁舟而去,到了那宜兴小镇,改当紫砂的商人,名号陶朱公。范相公也实在是个卑鄙的小人,献自己心爱之人与人淫虐,害吴地百姓苦劳一年而颗粒无收,弃家人不顾而独自远遁偷乐。姑苏城破,美女西施被越王夫人缚巨石坠于江,色历词严曰:“此亡国之物”。

 吴地百姓善良,把那濒临太湖的越溪看成范公子和美女西施泛舟五湖的出发地,并且筑亭植树,俨然绝色之境。如此的气度和吴地百姓的修颇是一致,亡国岂是一个柔弱女子能够做到的。

苏州城和范姓的名人颇有缘分,范蠡之后,有个范文正公,据说此老“胸中自有里数万甲兵”,年少的时候,家境贫寒,在城外天平山麓的咒钵庵,靠“断齑画粥”度日。后来书包翻身,一直做到了参知政事,功成名就后,便把苏州城外的天平山作为祖茔。他的后人范允临在这里种下了几百棵枫树,以兴家族。这枫不是常见之品,叶成三角,夏绿秋黄,入冬渐红,寒霜之后艳红如霞,紫嫣如锦,故有“五色枫”之誉。初冬之时,银杏遗叶,明黄满地,远处山麓,丹枫似火,宛如珊瑚灼海一般,煞是美哉。很多年后,乾隆下江南寻访到此,竟然四次临幸,题诗赐名“高义园”。

不过范公的闻名还是靠一篇《岳阳楼记》的文章,大凡读过书的人都能够记得他那句“先后”的名言。有趣的是老先生可能一生都没到过洞庭湖,上过岳阳楼,《岳阳楼记》里的美景气象,都是他想像的而得,自然想象的蓝本就是太湖的四时气象。“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谁说这不是太湖的景致呢!

小范先生和老范先生颇多相似,少年贫寒,进士及第,心系社稷,晚年也都做到了参知政事这样的高官,却又在这个任上遭人弹劾,结束了仕途的生涯。也许是老范先生的文字指点,少年时的依稀记忆,小范先生找到这颐养天年的桃源,读书写诗,抚琴吹箫。心里的惆怅也就慢慢化成溪水,入了太湖远遁而去了。

小范公来时,越城早已荒废,唯有传闻而无遗迹。不过小范公毕竟是文字的大家,对于插柳于岸边植梅于屋畔的雅事很是拿手。筑园结庐,亭榭轩堂,栽花种蕉,无一缺漏,当然别墅四周广植的梅花,堪称奇绝,所谓“玉雪坡”之名,比之林逋的梅妻还胜几分。宋孝宗闻听小范先生归心已定,御笔一挥,写了“石湖”二字,算是给他一份安抚的厚礼。范公亦自号“石湖居士”,以谢皇恩浩荡。

作为南宋的重臣,他的心里始终是悲哀的,半壁江山在金人的手中,中原的百姓凄苦无奈,偏安一隅的赵宋子孙,早已经没有了复国的念头。只是他又能够如何呢?石湖的山水,让他有些安慰。琴音一曲,淡酒数杯,国事家事尽在不语中;望月兴叹,吟几句相思的词,前尘后果只在月圆月缺间。

如此雅致的时候,真的不该有丝竹来乱耳,梅边吹箫,水中串月,还是应该有寂寞来相伴的。

沙漠中的蒙古人来去匆匆,凤阳城皇觉寺的小沙弥坐了龙庭。不知什么时候,“石湖别墅”湮灭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吴地人把楞伽山又叫上方山了。

山还是那般奇秀青翠,群峰掩映而缥缈,山涧溪泉,依旧缓流而悠闲,竹径石路,仍是蜿蜒而幽深;山下湖水也是清波涟漪,澄澈见底,渔舟白帆,隐约可现。只是这上方山多了幢楞伽塔,添了座楞伽庙,若是暮鼓晨钟,梵音靡靡,倒也不失为佛家的功德,纵然张继不复,东林的大家自然也会锦绣的诗篇。可这庙却不念阿弥陀佛,专管今生和后代的闲事。

农历的八月十八,是传说中“五通神”的生日。关于这个“五通神”说法很多,一说是财神,能够给人来财气;另一说是五个淫魔,专找美貌女子淫乐;还有一个传奇,说是有五个强盗结义为兄弟,杀人劫财发了家,一日忽然良心发现,想要做个孝义的人,就找了一个穷苦的老太奉为母亲,以行未进的孝道。吴地所供的就是这个能够给人带来金钱的邪鬼,庙宇就造在远离城市的上方山上。

到了这天,想发财的贪婪之人上得山去,烧香磕头“借阴债”。五通的巫婆师娘们,披着七彩的花衣,舞蹈而吟唱,腔调很是亲切,与那坊间的老妪灵前的哭吊同出一辙,求的是无影黄梁,要的是发亮白银。各路拳脚师傅也会乘机来献点杂耍样的本领,赚点晚上的酒钱。背了药箱赵记梨膏堂,挑着骆驼担的钱记馄饨,支起小方台的孙记豆腐花,一路吆喝,摇着竹骨纸扇的文解元也来了,留下一幅《泛舟石湖书画诗卷》的画。百姓来此“借阴债”欲求富贵,却要以一生的时间来还债。

到了康熙朝,民间借结神聚帮,苏州巡抚汤斌上山拆了五通神庙。百姓怕神灵发怒,聚集阻止,汤大人很是勇敢,把那铁链一头栓在自己颈中,另一头套到木偶头上,硬是把这邪神拉出庙宇,一脚踹进了太湖。

山上的庙没了,还债的阴影却留下了,上方山成为吴地的不祥所在,没有必要城里人是不会踏上一步的,游历太湖还是要去洞庭的东山西山两岛。例外的只有一天,每岁的八月十八,来石湖边的行春桥看串月奇观,或者还有未还的阴债。老范先生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说法,做起来还是很不容易的。

00六年十月十日西苏于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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