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馄饨、饺子与扁食

 啸海楼 2014-02-11

除夕回老家,晚上吃馄饨时我笑问母亲怎么想起吃这个,她说:“兜财馄饨嘛,新年总图个吉利。”多年没在岛上过新年,我几乎都已忘了崇明方言里还有这一说——馄饨的外形确实看上去有点像兜住一边的元宝。

“兜财”固只是一种吉利话,但除夕进食馄饨,倒也合于自古风俗。据王学泰《中国饮食文化史》,“古代馄饨、饺子本位一物,只因食于除夕子夜时分,故有‘交子’名。”又因饺子呈扁状月牙形,故亦称“扁食”,清《肃宁县志》:“元旦子时盛馔同享,各食扁食,名角子,取更岁交子之义。”明人沈榜《宛署杂记》也提到当时元旦盛行吃“扁食”,即使宫中也并不例外:“正月初一五更起……饮椒柏酒,吃水点心,即‘扁食’也。或暗藏银钱一二于内,得之者以卜一岁之吉。”(《明宫史》)明清时的“元旦”即是如今的春节新年。新年吃馄饨、饺子,此种风俗至今在北方尤为盛行,老北京常常除夕包饺子而在年初一吃,这一习俗原是其来有自。

馄饨、饺子自然并非只在新年吃,但无可置疑的是,它原是为庆祝新年用,继而成为冬令食品,而后才变得四季皆食用。

北方俗谚至今仍有“头伏饺子二伏面”的说法,有一种说法认为冬至吃饺子,相传“有防耳冻的功用”(见《神秘的节俗:传统节日礼俗、禁忌研究》),这无疑是根据巫术上相似律的思维——因为饺子的形状与耳朵有些相似。不过冬至吃饺子的真正原因应是它代表着冬季,也就是说,在一年最冷的日子和新年第一天,都须吃饺子。晚清民国时太原乡绅刘大鹏《退想斋日记》在1934年曾记:“有人言过冬至节,镇中有不能吃扁食者甚多,可见世困民穷之甚矣。”从这句感慨可见,在当时人眼里看来,吃饺子乃是过冬至最基本的食品,连这都吃不起,故可见“世困民穷”。

(资料图:饺子;彭华 / 供图)

馄饨、饺子、扁食原是一物,从词义来看,“馄饨”应是最初的称呼,而“饺子”、“扁食”各是根据其食用的时令与食物外形而产生的非正式别称。在汉语云南方言中,“饺子”与“馄饨”至今不分,馄饨也叫饺子;而在福建,馄饨也叫“扁食”——这与早先四川一样,李实《蜀语》记载:“馄饨曰匾食,射洪县绝品。”按《宋元明市语汇释》,匾食即饺子。但到今天,北方的饺子、江浙的馄饨、福建的扁食、四川的抄手、广东的云吞、乃至山东的馉饳,虽同出一源,但在形状和做法上,均已有了相当不同;闽广一带现在也并无在冬至、新年吃扁食或云吞之俗了。

馄饨一名出现最早,三国魏张揖《广雅》即有言:“今之馄饨,形同偃月,天下之通食也。”从这个描述看,当时的馄饨倒更像现在北方水饺的形状,与江浙一带的馄饨颇有不同。王学泰认为馄饨一词“显然是从‘浑沌’转化而来”,大概因其包裹肉馅的形状有似圆形?按俞为洁《中国食料史》的看法,“角(角子、角儿)开始只是馄饨中的一种,其包法为偃月型,北朝时已有,宋人将角从馄饨中分离出来,作为一种单独的面食品种,即现在的饺子。”

而“扁食”作为北方俗语,似出现更晚,多见于明清人的著作中,如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吴承恩《西游记》等;如今这个词在福建则专指一种类似小馄饨的食品,皮薄而小,且极少有菜馅的。四川原也叫“馄饨”,但“明末清初以来,随着大量江西移民进入,特别安徽移民的进入,四川‘馄饨’已经改称‘抄手’和‘包面’了……达县地区一些方言称‘馄饨’为‘包面’,而不是‘抄手’,实是受长沙话的影响”(蓝勇《西南历史文化地理》)。

这种平凡的食品,经一两千年流变,遂形成诸多同中有异的诸色食物。在南方的诸多做法中,至少有一点是一样的:即都要下汤煮食;然而北方的水饺做法则花样繁多,煮、蒸、煎、炸皆可,故有水饺、蒸饺、煎饺之分。至迟在《金瓶梅》就已有蒸饺(叫“蒸角儿”),还有各色馅料的,如“葱花羊肉角儿”、“瓠馅肉角”(即“西葫芦羊肉馅饺子”)。上海的馄饨除煮食外,只有夏季冷馄饨一种,但那也是煮食后冷却处理的,若是煎,那便是锅贴了。我小时在乡下小镇上,还有一种“油饺”,是豆沙外裹以半月形的面团,形似饺子但大得多,不过那已完全是一种零食和早点了。

形状、馅料、外皮、包法,如今各地也已五花八门。按王学泰所收录,唐代韦巨源《烧尾食单》已有“生进二十四气馄饨”,其“花形、馅料各异,凡二十四种”,意在与二十四节气相配;南宋末年周密《武林旧事》也说当时用馄饨贺冬,“贵家求奇,一器凡十余色,谓之百味馄饨”。

现在西安据说还有“饺子宴”,有一百五十余种。各地的外皮通常总是面粉制,但福建扁食有一种却是肉泥打制成的,也就是皮和馅均为肉;各地一般多是单煮,但广东却有“云吞面”,与面同煮;上海人说的“馄饨”仅指“大馄饨”,但两湖一带的人可能从来只知小馄饨,到江浙才见有那么大的馄饨;四川抄手的吃饭也不同,有“红油抄手”,佐料很辣,著名的店铺“龙抄手”则同时又营火锅,其抄手给的蘸料碟竟是糖和沙茶各半,外省食客常不能习惯。有些地方更奇异,如河南信阳、皖南临泉一带有结婚吃“辣饺子”的习惯,以最辣的辣椒掺馅做成。

实际上,即便是上海城郊之间,都会有差异,我父母每次来沪,常抱怨菜场的馄饨皮太厚,口感不好,同是一公斤皮子,在上海只能包87个馄饨,在崇明乡下买的则可包110个。

馄饨虽不如面条那样传播广泛,但在四邻各族中也影响不小。漠西蒙古的土尔扈特部是在掠获汉人后才学会包饺子、蒸馒头的,而越南人则显然是受广东籍华侨的影响,故越南语van than直接借自粤语的“云吞”。最早借入的似乎还是日本,在镰仓幕府的五山时代便已传入馄饨;但后世在日本更受欢迎的还是饺子。酷爱饮食的日本作家远藤周作童年曾在大连生活七年,他坚信饺子还是大连的做法最为美味。“饺子”在一些日本人的心目中,几乎成了“中华料理”的象征,青山七惠小说《一个人的好天气》中,主角自思:“我想象着,妈妈做了中国人的妻子,会成什么样呢?我只想象得出妈妈煎饺子时的样子。”

不过与其他许多事物一样,饺子传入日本后即发生变化,变得以煎饺为主,且被视为是一道菜而非主食,做法与吃饭也略有变化,大概正因这种风味的变化,近年来“日本饺子馆和猪肉汤拉面店竟然都开到了原产国中国上海去了”(《日本料理的社会史》)。

作为一种食品,现在似乎最盛行的还是饺子。电视上常可看到年节时包饺子的画面,乃至海外团聚时包饺子、在华留学生学着包饺子、孔子学院活动也包饺子……饺子都已成为中国文化的代表性符号了,可却不曾见中外一家在一起包馄饨、扁食、云吞或抄手的。这固因北方更盛行吃面食而北京又数百年来为政治文化中心,但另一面想来也因它需要多人动手制作,又简单易学,极适合欢聚场面,一如王学泰所言,“制作饺子对家人亲友所起的亲合作用,远胜于吃饺子本身”。

相比起来,馄饨和扁食除了店售外,多是小家庭自己包的。虽然我父母小时候还有擀馄饨皮的记忆,但大概近五十年来,上海一带的馄饨皮都是机制的,一张张方方正正叠成一叠,去市场买就是,自家只需准备馅料,包起来也很快,无须多人协作。工业化倒是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但却无形中冲击了食物制作的社会亲和功能,因为在聚会中,“吃”本身往往并不重要。

(责任编辑:余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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